說話的竟然就是之前在荷塘邊“專職不務(wù)正業(yè)”的男子之一。

        羅放忙笑起來。

        “對，向老師好！”

        羅放都不用問，就知道此人一定就是向云飛本飛，他的衣品和氣質(zhì)跟那張名片的風(fēng)格如出一轍。

        向老師看起來三十出頭，半長的頭發(fā)碎碎地向后攏過去，在腦后扎了個小揪，粗麻料子的衣服像手撕的一樣，很隨意地罩在身上，把黑色褲子襯得又細(xì)又直，脖子上掛著幾圈粗細(xì)不一的銀飾，看上去也是手工打的。除了一副圓圓的眼鏡，這人渾身上下簡直沒有一點現(xiàn)代化工業(yè)的痕跡。

        向云飛推了推眼鏡，友好地笑著，把羅放讓了進去。

        這個動作不知道為什么讓羅放好感倍增，自來熟的毛病又發(fā)作起來，一邊走一邊問：“你跟我們閆老師是朋友？”

        “嗯，是啊。”

        “還真看不出來，哈哈。”

        “哈哈。你是閆老師的得意門生吧？”

        羅放誠惶誠恐，說：“門生沒錯，得意可一點都不得意。”

        “哈哈。”

        向云飛這個人，未言先笑，言完了還笑，羅放再次懷疑他跟那個鬼見笑是怎么成為朋友的，倆人簡直分居南北半球，人家這里如春風(fēng)般溫暖，閆老師卻是如嚴(yán)冬般殘酷。

        工作室有一百多平，隔出了一大一小兩間畫室，其余的門廊茶水間會客間洗手間一個不落，雖然小巧，但五臟俱全，每個房間都因循著畫室的風(fēng)格做了裝修，里面都能看到向云飛的畫，他的畫也跟門外那個低調(diào)的小木框框似的，小巧而雅致，深受日本浮世繪的影響。

        當(dāng)然，這都是羅放事后總結(jié)了，當(dāng)年他的知識匱乏到字典里只剩兩個字：好看。

        參觀完了之后，向云飛就把羅放讓到客廳里坐了，給他泡了杯茶，翻開了羅放帶來的畫。

        這是羅放第一次面對一個活的藝術(shù)家，真正的“會畫畫的人”，當(dāng)向云飛開始翻看的時候，羅放二尺厚的臉皮又有點掛不住。

        以他把愛畫畫當(dāng)成愛摳腳這種理念，這本畫冊子可謂包羅萬象，葷素不忌，畫風(fēng)詭譎，羅放一直是像小姑娘藏日記本一樣藏著。通電話的時候向云飛說“多帶些作品過來”，羅放思來想去，覺得拿物理書上那個閆老師半身像來終歸不太合適，于是就帶了這個本子。

        畫冊子里面記錄著從初中到現(xiàn)在他的各種涂鴉隨筆，從外星人登陸地球到菜狗基因突變，從拿眼珠當(dāng)炮彈的機甲戰(zhàn)士到舌頭八米長的穿山甲大俠……不過更多的是他各種帥氣逼人造型前衛(wèi)的自畫像，旁邊還總有一只威風(fēng)八面的三條腿的狗。

        羅放如坐針氈地靜默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茶。

        “你挺適合畫插畫的。”向云飛翻到一半，忽然點評了一句。

        羅放實在聽不懂這是在夸他還是在損他，含糊地“哦”了一聲。

        等到都看完，向云飛抬起頭問：“這些年是不是都沒有系統(tǒng)地上過課？”

        羅放誠實地答著：“嗯，十七年沒上過了。”

        “哈哈。那我是見到了一個天才選手啊。”

        羅放的茶杯差點倒了。

        向云飛合上冊子，循循善誘地說道：“很多美術(shù)生都是在高三的時候集中沖刺，你的功力很好，但基礎(chǔ)太薄弱，可能要比別人付更多的辛苦，我建議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系統(tǒng)學(xué)習(xí)訓(xùn)練，這樣高三還有沖一沖的可能。”

        羅放有些疑惑，問道：“你是說，有考上個美術(shù)院校的可能？”

        向云飛又笑了。“當(dāng)然是說考q大的可能啊，你們閆老師跟我說你要考q大，不過這方面他不懂，我個人建議你不要太在意名校的招牌，y美術(shù)學(xué)院更適合你，那是頂級的專門學(xué)習(xí)藝術(shù)的大學(xué)，也是我的母校。不過當(dāng)然，最終都是要由你自己選擇。”

        羅放頓了片刻，仔細(xì)消化理解了這段話，再次不放心地確認(rèn)道：“向老師，你的意思是，我的畫……我有天賦？我可以走美術(shù)生的路。而且只要我努努力，就有希望考上非常好的大學(xué)？專門學(xué)畫畫的大學(xué)？”

        “哈哈，是的。”

        “不是，向老師，你別看我是一實驗的學(xué)生，可是我文化課成績特別差！是特別差！而且……而且我打架，逃課，我……”

        羅放急吼吼地列舉著自己的缺點，急吼吼地尋找“不可能性”。

        “美術(shù)生的文化課的要求沒有別人那么高，我相信你是可以補上來的，你們閆老師說你非常聰明。”向云飛又給羅放倒了一杯茶，友好地說：“至于別的，你先不要給自己設(shè)置心理障礙，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選對了方向就不怕。”向云飛把一顆定心丸一點點塞進了羅放的肚子里，末了還拋了一枚橄欖枝：

        “你要是不嫌棄，就跟著我學(xué)。”

        那天離開工作室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羅放沒坐公交車，愣是從郊區(qū)走回了家里。他剛好是一路向西，抬頭就能看見咸蛋黃一樣的太陽緩緩沉下去，躲到山的后頭。而他整個人，似乎代替了連綿的山，接住了所有的燦爛，把遍布西天的云霞全都攬入胸懷，充盈到了五臟六腑。

        等到天色完全黑透，羅放心里的萬丈光芒簡直要沖破頭頂，他忽然狂奔起來，在公園夜市旁飛馳而過，一邊奔跑，一邊對著夜空吼了幾聲。

        夜市邊練攤的奶奶們竊竊私語：“這離高考還遠著呢，怎么就瘋了一個？”

        另一個老太太還沒接話，就聽到那個飛奔的少年大喊著——

        “我是天才！我是天才！”

        奶奶們互相搖搖頭，嘆嘆氣，沒忍心再說什么。

        閆老師說我非常聰明。

        這個點評就已經(jīng)讓羅放腦袋發(fā)麻，而離開工作室之前，向云飛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更是在這天夜里，在羅放腦海中反復(fù)盤旋。

        “拼一拼吧，不然你這么好的苗子，可惜了。”

        褪去了興奮和驚喜之后，好像就剩下這么一句話，經(jīng)久不衰地震動著羅放的心臟。

        父母長久的忽視，以及羅爸爸長久的貶低，養(yǎng)成了羅放慣于擺爛的性格，通俗地講，就是“大人越說你好你就越好，越說你差你就越差”。

        念初一的時候，羅放有過那么一點“變好”的契機，破天荒地被老師表揚了一次，因為他寫出了一個滿分作文。老師鼓勵他“拿回去給家長看看”，意思是讓他們也跟著高興高興。

        羅放猶豫了一陣，照做了。

        初一的小男孩正在“急需證明我是大人”的心理糾結(jié)期，羅放沒有蹦蹦跳跳地去顯擺，而是裝作很平淡的樣子拿出卷子向老爸老媽走去。他忘記了老爸當(dāng)時在做什么，那會兒應(yīng)該不是在打麻將，而是在攏賬本，總之埋頭在爛攤子前的羅爸爸抬頭瞥了一眼，就劈頭蓋臉地說：“又沒考好是不是？我都沒臉給你簽字。你說你能不能給我爭點氣，一天到晚就知道……”

        后面的話羅放記不清楚了，反正就是老爸的各種經(jīng)典臺詞模板之一。羅放忐忑的，暗藏期許的心就那么一點點沉了下去，最終執(zhí)拗地再也沒提那件事，把那張滿分作文給撕了。

        那一天，羅放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境，他就像一個早就被主人判定為惡犬的狗，而所有優(yōu)秀的證據(jù)，都變成了他叼來獻媚的骨頭，放到主人手邊，搖尾乞憐地說：“你看，我不是惡犬，我可以很乖的。”

        十二三歲的少年被自己這試圖諂媚的模樣惡心到了，他兇狠地咬斷了主人手里的鏈條，拿回自己的骨頭，決定從此一心一意做個惡犬，再也不干搖尾乞憐的事。

        這些年來，好在有奶奶天天給大孫子無條件地吹彩虹屁，在他心里始終暖著一股文火，以至于他的滿腔戾氣沒有向極端生長，而是基因突變地轉(zhuǎn)化成了臭屁，否則這個少年大概真的會變成四金那樣的人。

        然而奶奶終究是親奶奶，夸大孫子自帶八層濾鏡，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客觀中立的人，一個有學(xué)識有見識的人，跟他說：“你是個好苗子，折了可惜。”

        他這只非典型惡犬，早就建立了堅固的防御系統(tǒng)，足以用麻木的臉皮抵擋各類攻擊，但忽然有人過來摸頭，就一下子潰不成軍了。

        人在失眠的時候心靈防線總是比較脆弱，羅放狠狠揉了揉濕了的眼睛，心里忽然無比澄澈。

        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個自我肯定的小苗像魔法豆一樣猛躥了起來，長得茁壯而結(jié)實，肥厚的莖葉搖搖擺擺地晃蕩著，遍地草長鶯飛。

        嗯，是時候拿出去吹牛逼了。


　　(https://www.dzxsw.cc/book/79793541/3020084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