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鬼見笑來了……

        “困了就后面站著聽吧，精神精神。”

        “哦。”羅放從善如流。

        看來每個老師懲罰學生的體系都自成風格，上次他還幸災樂禍地看著徐歌被扔去墻根下，這回就輪到了自己。

        走過去的時候，羅放最先經過徐歌，往他臉上瞟了瞟，徐歌面無表情地回看了他一眼，算是目送。

        站著聽講果然精神了不少，羅放還能時不時地記點筆記。沒過多久，課本又往后翻了一頁，上面有一張物理學家的半身肖像，是用素描手法畫的，筆觸十分精細，歐洲貴族的假發卷卷分明。

        羅放手癢起來，也在旁邊畫上了卷卷，這一畫就一發不可收拾。

        下午的這個時間段，教室里被陽光烘得很暖，眾學霸們腦子在動，身體卻都懶懶的，整個教室里都彌漫著一股困倦的氣息。

        羅放一會兒抬頭看向講臺，一會兒低頭揮筆，面目之認真，神情之嚴肅，眼神之灼灼，終于在幾分鐘后引起了閆老師的注意。他狐疑地瞇了瞇眼睛。

        閆老師斗爭經驗非常豐富，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先是按兵不動，然后聲東擊西，給大家布置了課堂小練習。就在同學們埋首做題的時候，閆老師背著手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地巡查，假裝視羅放為無物，每次走到他面前就自動調頭，然后，就在羅放完全沒有戒備的瞬間，他反手一抽，精準地抽走了他手上的課本。

        羅放像是被人扯了尾巴一樣大驚失色。

        閆老師翻到翻。

        在偉大的物理學家旁邊，多了一幅畫風一致的肖像，兩人以一個肩靠肩哥倆好的姿勢矗立著，都戴著浮夸的假發，只不過旁邊的這個人不是嚴肅臉，正陰森森地笑著，身前還爆著兩塊巨大的胸肌。

        閆老師面無表情地盯著這副畫看了幾秒鐘。在這幾秒鐘里，羅放已經預演過了自己的101種死法。

        怪只能怪他的畫功太好，這張肖像，任憑他再會睜眼說瞎話，也沒法跟閆老師狡辯說這不是你。

        閆老師面無表情地合上了書。

        “下課來找我。”

        很好，沒有當庭宣判死刑。

        “你有沒有考慮過考q大？”

        閆老師這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直接把羅放震懵了。

        “呃，老師你說的q大是那個全國第一的q大？”

        “廢話。”

        羅放苦笑了一聲，“老師，要打要罵隨你便，別侮辱人格行不行？”

        閆老師砸出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眼神，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跟審犯人似的接著提問。

        “你知不知道q大有美術學院？”

        羅放眨了眨眼睛，搖了搖頭。

        “你知不知道全國還有很多別的美術院校？”

        羅放還是搖頭。

        “你知不知道有美術生這條路？”

        羅放接著搖頭。

        閆老師的眉頭擰回了日常的“川”字，更加嫌棄地揮手攆他走。

        “自己去整明白，真是浪費我時間。”

        “哦。”

        結束了這次單方會談，羅放呆呆地往回走。

        這對話發生得太快了。羅放的cpu只夠處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原來鬼見笑沒想罰我。然后就卡頓了。

        他說了啥？他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羅放一邊走，一邊慢慢回放著，過載的信息量滯后地猛沖進他的腦袋，讓周圍的時空都有點畸變。

        身為一個重度中二病患者，羅放小時候有過這樣一個幻想：

        某一天，一個來自外星的神秘人物從天而降，他閃爍著半透明的身體，在被反派追殺的途中找到羅放，告訴他你是被我們選中的人，你的身上流著我們的血液。羅放會倒吸一口氣，說：“怎么可能？搞錯了大哥。”那人會拍著他的肩膀，說：“不，你的平凡只是假象，你是真正的天選之子！”羅放會恍然大悟，說：“怪不得我總覺得我天生奇才。”這時，一個ufo從天而降，一排排外星人對他俯首稱臣，等著他成為拯救兩個星球的大英雄。

        后來羅放再長大一些，就連回想起這段幻想都覺得過于羞恥。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在一實驗這所重點高中里，竟然會重拾了“天生奇才”的感覺。只不過從天而降來送信的不是半透明的外星人，而是一臉兇相的物理老師。

        閆老師問的那幾個問題，羅放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家往上祖宗八代，沒有一個跟“美術”沾邊的，他身邊接觸過的人，最“美術”的大概就只有發廊里搞殺馬特的小弟，而他對美術的喜愛，小時候被老爸稱為“瞎畫著玩的”，長大了被稱為“總愛整這些沒用的玩意”。

        羅爸爸的觀念一向非常糙，可他的糙基本上代表了羅放生長的大環境。學前班的時候你畫個大熊貓還會被人拿來夸一夸，自從進入九年義務教育階段，不管是學校還是家長，對一個孩子的評價標準就只有學習成績，羅放也就再也沒把“我畫畫畫得很好”這玩意當回事。人家孩子說“我這次考了雙百分！”他能怎么著？總不能舉著一張畫說：“我畫了一百個不一樣的鴨蛋。”

        在一個沒有網絡也沒有引路人的環境里，羅放的藝術細胞嚴重發育不良，并且連觀念都跟著扭曲，總覺得自己那點嗜好，根本沒有任何可以拓展的價值，不過就是“愛畫畫”，就跟“愛摳腳”沒什么區別。

        愛摳腳這種事沒有誰摳得更好之說，所以勝負欲如此之旺盛的他，也從沒想著說我可以用畫畫這件事去碾壓同齡人。他身邊沒人畫畫，他沒有比較，沒有鑒別，沒有競爭。久而久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那點嗜好不僅僅是嗜好，而是特長。“天生奇才”級別的特長。

        羅放用了一節自習課的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把物理老師給出來的信息量反復琢磨消化，又翹了一節自習課去了網吧。

        把“美術生”幾個字輸入搜索引擎的時候，羅放感覺自己像是開啟了ufo的啟動鍵，馬上就要飛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放腦力透支地從網吧里出來，腳下虛浮地回了學校，這才發現已經放學了。

        教室里只剩了值日生，還有徐歌。

        徐歌正安安靜靜地埋頭做著作業，跟遁入虛空一樣。可能剛才查的美術相關信息太多，他一眼看過去，就想到了放在素描教室里的石膏像。

        “你沒事吧？”

        羅放走近的時候，徐歌抬頭看了一眼，有些吃驚。

        羅放的臉色跟水泥地一樣難看，然而水泥下面又透著一股亮色，像是把一個快虛脫的人強行拉出去打了一管興奮劑。

        羅放反著跨坐在徐歌前面的椅子上，沖他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我跟你說個事兒。”

        徐歌安靜地聽著。

        “我會畫畫。”

        “嗯，我知道。”

        “你知道？”

        徐歌從一摞書里抽出物理課本，唰啦一翻，演示了一遍羅放的手繪小動畫。

        “臥槽？”羅放眼睛瞪得溜圓，噗嗤笑了。“我都忘了這茬了。”

        羅放笑完，又說：“這不算什么，就是瞎畫的。”

        “挺好的啊。”徐歌實事求是地點評。

        “是嗎？”

        徐歌這個人，只會拉低，不會捧高，他說“挺好的”，那一定是比挺好還好。羅放笑得春風得意。

        “你沒事吧？跟喝了假酒似的。”

        羅放盯著徐歌，意味不明地傻笑了半天，最后欠揍地吐出兩個字：“保密。”

        物理老師的那幾句話，再加上網吧里查到的那點科普，還不能讓羅放完全放心。如果換做別的事情，他可以像平常那樣不過腦，給個車轱轆就滿嘴跑火車，先把自己吹上天，高興了再說。可是這件事不一樣。

        這件事，它是真的。

        這是羅放第一次覺得，他是真的可以很優秀。這種優秀不是阿q精神，不是自吹自擂，不是靠他的一貫的自戀、臭不要臉和逃避問題堆砌起來的空中樓閣，這是實打實的，經得起客觀檢驗的優秀。這是可以拿到徐歌面前跟他討論，跟他比較的優秀。

        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認可從他心底里長了出來。露出個淺淺的，嫩嫩的芽。

        他得護著，等它長得再結實一點了再給人看。

        之后的幾天里，羅放像一個計劃著搶銀行的新手一樣，摸索著實操的可行性，尋求著過來人的指點，卻發現身邊沒有一個人指望得上。他把通訊錄扒拉了一遍，腦海中的人物從四金蹦到菜狗，再蹦到老爸老媽，最后還是走進了理科辦公室。

        主動找閆老師探討人生——羅放覺得自己的這個壯舉都可以被載入一實驗的史冊。

        羅放“那個……”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成功地再次引發了閆老師的嫌棄，幾句話打發了他，扔給他一張名片。

        羅放拿起來看了看，一眼就覺得不一般，遠遠超出了這個城市里動輒三原色的那種平均審美。上面非常簡潔地印著三個字“向云飛”，翻過去就只有一個工作室的名稱、地址和一個聯系電話。

        “專業的事我不懂，你去問他吧，就說我介紹的。”

        閆老師大手一揮，羅放識趣地遛了，油然而生一種被掮客拉了皮條的感覺。

        要不是這張名片地址的指引，羅放都不知道本市的角落里還藏著個創意園區，園區是廢舊的磚廠改造的，所以大部分房屋還因地制宜地留著紅磚結構，遠遠望過去，就像是走進了一片后現代風格的窯洞。

        羅放順著窯洞往里走，先是被一塊涂鴉墻吸引，上上下下瞧了半天，又圍著一家店門口的雕塑轉了好幾圈，走到一塊破敗的荷塘時，竟然還看到幾個人在拿著畫板寫生——是兩個成年男人，不是小屁孩兒！

        原來真的有人專職不務正業啊。

        羅放忍不住魂穿老爸點評了一句。

        他跟小雛雞第一次逛窯子似的，嘴巴一直半張著，眼睛一直迸著光。

        在羅放的印象中，這個城市的所有的招牌都是“外貿服飾”那種畫風：藝術字，對比色，最多是字體和色號有點區別，審美好一點的也就是不描邊罷了。所以他圍著園區繞了兩圈半，才找到名片上寫著的那家“云初工作室”。

        這五個字，豎排，黑色，楷體，非常簡約小巧地寫在一個木框框里，還沒有大排檔的菜單大，跟生怕被人看見似的。

        羅放敲了敲門，沒人應，推了推，門沒動。嘖，莫不是連這個門也是簡約不簡單，有什么另類的開啟方式？正在瞎捉摸呢，身后的動靜響了起來。

        “是羅放同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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