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裴淵帶著眾人又要趕工，顧長安獨自登上了城樓，在高處眺望底下揮汗如雨的將士們和裴淵。他心里難以自制地想：有些人，自己對他的印象還停在風流少年郎，再見面，他忽然就成了獨擋一方的大將軍。誰家少年郎啊這樣想著，難免驕傲了起來。

        沙漠的天氣說變就變，早上還烈日炎炎風平浪靜，下午忽然就狂風大作，黃沙漫天了。城樓上，大風吹的顧長安的衣袖獵獵作響，長發在風力胡亂飛舞，顧長安在城墻上發呆，冬青忽然出現在了身后：“大人。”

        他回過神微微揚起一個笑：“嗯？”

        “將軍說墻上風大，馬上要下暴雨了，讓您不要吹太久。”冬青手里還拿著一件外衫，是晌午的時候裴淵拿給自己的那一件。

        顧長安笑了，他覺得這個小呆子板正的樣子很有趣，故意想逗逗他于是打趣道：“我還以為碎葉城不會下雨呢。”

        果然冬青直愣愣地開口了：“會的，我們一年吃的水都要靠這幾場雨。”冬青很認真地給顧長安解釋“是將軍教我們挖井蓄水，我們才能把雨水存下來用，大將軍可厲害了！”

        顧長安看了一眼底下埋頭挖渠的人，顯然注意到他在悄悄偷看自己，他眉眼含笑：“是坎兒井嗎……你們將軍確實很厲害。”

        這次換冬青訝然了：“大人也知道坎兒井？”

        “知道。”顧長安披上裴淵的衣服，下擺太長了，一直拖到了地上，他稍微拎起來一點不讓衣服拖地，嘴里還繼續給冬青答話：“你們將軍一直都很厲害。”

        暴雨果真來了。

        裴淵緊趕慢趕，終于帶著大家挖完了這個門的渠，碎葉的雨落下來都帶著熱氣，好像是在往下倒熱水一樣，顧長安下了城墻被淋了一頭熱雨，覺得驚奇，愣愣地站在那感受這種溫度的雨。

        裴淵披著蓑衣跑過來就看見顧長安傻站在雨里，頭發和衣服全都濕了，站在那里就像一朵孤零零的花，碎葉城的雨里都帶著塵土，和雨一起落下來就是泥點子，可是這樣的臟污非但沒讓顧長安看起來狼狽，那些污濁反倒襯托地顧長安不染世俗。裴淵看見顧長安傻兮兮站在那里，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顧長安，你是傻子嗎？”罵完他又覺得自己逾矩了，可是轉念一想今天他逾矩的次數太多了，又沒放在心上——反正顧長安也不像個老師的樣子。

        大雨嘩嘩地落，顧長安沒聽清楚裴淵在說什么，他看見裴淵過來了還彎起眉眼笑了起來：“什么？”裴淵看他還傻站著，趕緊走過去拿手掌遮住了顧長安的頭頂大聲說：“我說，顧長安，雨這么大你不知道躲躲嗎？”

        顧長安愣住了：“裴淵，今天一天你都對我直呼其名多少次了，你還知不知道尊師重道？”裴淵根本不理他。翻著白眼三兩下脫掉蓑衣披在顧長安身上：“穿好。”蓑衣太重，顧長安瘦弱的身軀被蓑衣壓得一個趔趄：“你給我你穿什么？”

        裴淵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像你，風吹一下就能倒。”他把右手放進嘴里瀟灑地打了個響哨，雨幕里一匹紅鬃馬飛奔而來，裴淵翻身上馬伸出手：“快上馬，咱們回家。”那句回家讓顧長安失神片刻，他站在那沒動沒動，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覺得別扭，裴淵看他不動，彎腰一把把他摟上馬背，踢了馬腹一腳，駿馬飛馳而去。

        坐在裴淵懷里，顧長安疑心這場雨的溫度升高了，好像越來越燙了。他左扭右扭都覺得不自在，臉上耳朵上都在發燙，好在雨夠大，裴淵沒發現他的別扭，只是伏在他耳邊大聲說：“雨太大了你將就一下，我們很快就回去了。”

        裴淵的呼吸打在耳畔，顧長安一時之間居然分不清是雨水更熱還是裴淵的呼吸更熱了。

        回到家裴淵又忙著張羅起來顧長安的起居：“冬青快去叫廚房燒水，再燒一鍋姜湯，廂房收拾了沒有？”到了顧長安房間他幫著顧長安解下被雨泡的越發沉重的蓑衣“你先去洗個熱水澡，換個干衣服，等會姜湯燒好了千萬多喝一點……”

        顧長安無奈，怎么裴淵這一天總是像在管束小孩子一樣管束自己，他才是老師不是嗎？：“裴秋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才是你的先生，你不許這么對我說話！”

        裴淵失笑：“你是我的先生沒錯，可是你這個先生當的也不怎么樣。”

        “什么？”顧長安瞪大眼睛，怒氣沖沖“你……我是誰？我可是顧長安！你去打聽打聽有多少人上趕著要當我的學生，你敢說我這個先生當地不好？”他叉著腰，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

        裴淵卻笑的更猖狂：“是，你這個老師好得很，一向都很會以身作則，尤其是會教學生撒潑耍賴，說些什么‘你要是不留我，我就死在城外’這種威脅人的話。”

        顧長安氣結：“裴淵！你到底還懂不懂尊師重道？”“好了我尊，尊還不行嗎？”裴淵笑著應和他“那古時候的學生都要伺候老師起居，老師這會要不要學生伺候你沐浴啊？”

        本來是開玩笑的話，但是顧長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滿臉通紅，他推開裴淵作勢要幫自己寬衣的手啐了他一口：“去你的，沒大沒小，我要沐浴了你先出去吧。”

        裴淵拱了拱手，笑意盈盈：“那學生告退，老師早點休息。”顧長安冷哼一聲，不理他的打趣。

        裴淵出來又是高興又開始懊惱，他怎么逗弄顧長安顧長安都不生氣，只要靠近顧長安他就情難自禁想做些逾矩的事情，這很糟糕。但是顧長安看起來好像沒什么不悅——也許是還拿他當幾年前的毛頭小子。

        也是，但凡是個正常人，怎么會有人往徒弟喜歡師父上面想。

        洗過澡顧長安才想起來自己本來還有事想要和裴淵說，誰知道被裴淵那個混賬給氣忘了，他想著裴淵這一天的混賬做派，覺得自己得立個威，于是擺著老師的架子讓冬青去叫裴淵，自己則找了一卷書裝模做樣在書案后面看了起來。

        裴淵正在前院書房處理公務，聽說顧長安找自己擱下筆就去了，過去的時候在半路上正好遇見了送姜湯的廚娘，他接過食盒說自己順路帶過去，走到顧長安院子外面，他一眼就看見了映在窗戶上的人影。修長纖細，就像他寄給自己的那一只桃花。在最好的年紀大放風華，雖然被風沙折磨地干枯變色了，但是風骨猶在。

        可是……可是，若他能永遠地待在枝頭開下去就好了。平復了一下心情裴淵才敲開門：“老師。”

        “咳咳”顧長安清清嗓子起了勢，擺好了架子才開口：“進來吧”

        看到顧長安眼神飄忽的樣子裴淵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顧長安的心思，裴淵想笑，又不敢過于放肆地嘲笑他，他知道顧長安今天一天都被自己忤逆，這是不開心了在撿回自己的面子，他只好配合著顧長安，恭恭敬敬地問顧長安：“老師叫我來有什么事？”

        裴淵還沒走近顧長安就聞到了不喜歡的味道，他皺著眉頭：“你是把生姜精挖來了嗎？”裴淵打開食盒端出碗：“大晚上的我去哪里給你找生姜精？”他還沒遞給顧長安，顧長安就已經捏著鼻子躲遠了，看到顧長按被一碗姜湯打的原形畢露，裴淵哈哈大笑。

        “不許笑了！”顧長安氣急敗壞，差點把書扇在裴淵臉上“裴秋生！閉嘴！”

        看到顧長安一臉抗拒的樣子，裴淵故意問顧長安：“老師難道害怕姜湯？應該不會吧，老師是誰，老師可是大名鼎鼎，鐵骨錚錚的顧長安啊！”

        顧長安氣瘋了，一口氣沒上來，捂著胸口連連咳嗽，裴淵這才急了連忙給他拍背順氣：“老師你沒事吧？喝口水……”

        顧長安咳地太厲害，整個胸腔都有撕裂一樣的疼痛，嘴里也泛起腥甜，顧長安強忍著反胃沒在裴淵面前咳出來血，他用袖子捂著嘴不動聲色地擦掉血跡，然后把袖子藏起起來。裴淵看到顧長安的樣子忽然又難受起來，才五年，顧長安居然就走到了山窮水盡，他跪在顧長安腳下良久無言，早知今日，他何必早早離開長安？要是他……他能怎么樣呢？早知道會這樣，他也不能如何。顧長安也難受，他看到裴淵悲痛的目光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寬慰裴淵，最后依然只能老生常談地勸裴淵看開一些：“秋生，來碎葉之前我就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他摸著裴淵的頭頂，努力讓氣氛不那么傷感“最后的日子能和你一起為碎葉城的百姓做點事情，我很高興。”

        顧長安又在心里補充道：最后的日子能和你一起過完，我也很寬慰，將來黃泉路上，一定有母親在等我，這么算來，生前死后都很圓滿了。

        “老師……”裴淵把腦袋埋進了顧長安的膝蓋，聲音低啞難聽，顧長安看起來這么冷靜，可是他卻沒法接受剛重逢就要面對生離死別：“對不起，顧長安，我不要這樣，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是我錯了，是老師沒有保護好你。”他不太會安慰人，只會和從前裴淵還沒自己高的時候一樣，一下接一下地拍他的后背，就像自己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哄他的時候一樣“不要難過了好不好？我現在不是還好好地嗎？”

        顧長安感覺自己的膝蓋上有一點暖意，那是裴淵的眼淚。

        “顧長安，你走了我要怎么辦？”

        顧長安嘆著氣：“你只要守好你的疆土，我的命數交給上天，碎葉和大梁的命數卻還要靠你，我們不說這些了好不好，我叫你來是有正事要說。”顧長安在面對任何事的時候都能保有冷靜，哪怕是面對他自己的生死，他這輩子最沖動的一回就是在秦嶺聽見碎葉要開戰，就匆匆忙忙跑到碎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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