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穿著一件雪青長袍，因為過于消瘦衣服松松垮垮掛在身上，看著似乎馬上就要乘風而去了。

        裴淵愣了一下，見顧長安對他微微揚起一個笑，他忽然覺得目眩神迷，顧長安走了過來站在了他面前的地上，他們一個在高處俯視，一個在一人深的溝里抬頭，一個風光霽月飄然若仙，一個渾身塵土滿心凡俗，顧長安對著裴淵伸出了手，裴淵看著那只潔白如玉的手，不敢搭上去弄臟他，同時又疑心，自己要是從顧長安身上借力的話，恐怕會把他拽下來。

        顧長安看到裴淵伸出手剛想拉他，裴淵的手卻忽然拐了個彎，攀著旁邊的架子跳了上來。

        裴淵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你怎么來了？”

        裴淵站在面前的時候太陽被遮的嚴嚴實實的，顧長安面前忽然落下一大片陰影，他下意識后退了一步，裴淵卻以為他沒站穩連忙要扶他，“小心！”顧長安忽然覺得局促，離他更遠：“裴淵！”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叫他，只不過裴淵被他喝醒了。他尷尬的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們去那邊。”他指著不遠處的涼棚。裴淵先走過去幫他擦干凈凳子才讓他坐下，他問顧長安：“太陽毒的很，老師怎么沒有好好休息？”

        顧長安終于想起來自己是來干嘛的了，他板起臉說：“你為什么要送我走？”

        裴淵仔細想過了，雖然他當時是一時沖動才說出來的那句話，但是后來回過神想想，顧長安確實不應該留在碎葉城：“老師也看到了，碎葉城要打仗了，我忙著對敵沒時間照顧你，你就先回中原去等我的捷報，等仗打完了我在接你來碎葉城游玩。”

        顧長安聽著這冠冕堂皇的話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叫照顧我，我這么大一個人還要你照顧嗎？”

        裴淵心說怎么不是呢，但是他知道顧長安的性子得順著毛捋，他只好溫聲細語地好聲相權：“我是說，現在碎葉氣候也不好，不利于老師休養身體，再加上要打仗，老師就先回中原去好不好？”

        顧長安覺得頭疼，怎么他這兩個學生都覺得自己這么好糊弄的呢？

        “裴淵，我是什么人？”他很嚴肅地看著裴淵“我顧長安十六歲封侯拜相，十七歲任太子師，十八歲出使南蠻，為什么要打仗了我得避，我為何不能與你一起守住這座城池？”

        “你……”裴淵捂著額頭不知道還要怎么說服顧長安，他很無奈地說：“這是打仗，不是你靠嘴皮子，靠才學就能成的事，你聽我的趕緊離開，等我打了勝仗再回來，到時候我帶著你好好去看看邊關風景，好不好？”

        顧長安也很無奈，他不知道裴淵怎么能這么看輕自己：“我為何不能打仗？這仗你能打我就能打。”

        “你怎么打？城里要兵沒兵要糧沒糧，你留在這讓我給你收尸嗎？”

        “裴淵，什么都沒有，我不能打你就能打了嗎？要是這一仗打輸了，我遠在長安怕是想為你收尸也不行！”

        裴淵叉著腰氣的大喘氣，他大聲道：“這是我的城池，這里的每個人每塊磚都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要是能活著那是我命大，要是死了也是應該的，你都辭官了，我是死是活，碎葉是死是活都和你沒關系！顧長安，我死在這也和你沒關系，我不要你收尸！也不想給你收尸！”

        “什么叫和我沒關系？從我收你當學生的時候開始你就和我有關系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要是死了，我天涯海角也得給你立碑幫你收殮尸骨，我要是死了你對我三跪九叩，好好安葬我也是應該的！裴秋生，且不說碎葉和我有沒有關系，你這輩子都撇不清和我的關系！”

        顧長安的一番話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可是裴淵卻只覺得棘手，顧長安能說這些話他很感動，可是眼下真的不是顧長安說了這些他就能毫無負擔地讓顧長安留在這里的時候。誰也說服不了誰，裴淵太陽穴突突地跳，聲音也大了起來：“顧長安，不行就是不行，我不可能讓你留在這跟我一起送死，你自己不走，我綁也要把你綁回去！”

        顧長安也氣的不行：“你敢！”

        他們吵起來聲音太大，惹得四周干活的士兵和百姓悄悄矚目，裴淵幾個眼刀瞪了回去：“看什么？”他轉過臉又對顧長安氣勢洶洶道：“我怎么不敢？我現在就可以把你綁了扔回長安！”

        “裴秋生你……”

        “來人啊，給我捆了！”裴淵索性不和他講道理了，他對著不遠處的小兵怒喝“馬呢車呢？”

        那個小兵立刻解下架子上的麻繩走了過來，作勢就要上手。顧長安被氣得捂著胸口咳嗽：“裴秋生，你今天要是讓我留著，我就和你死守碎葉，你要是不讓我留，我就死在碎葉城外，反正我現在這情況，今天死還是明天死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裴淵被他氣的兩眼發昏，那個小卒拿著被泥土染的烏七八糟的繩子就要往顧長安身上套，他一腳踹開那個小兵：“去去去，該干嘛干嘛去，用你的時候你不來不用你了你跑的倒快！”

        那小卒摔了個跟頭摔得七葷八素，周圍偷偷看熱鬧的人見狀哄笑起來：“行啦狗腿子，趕緊回來干活吧，將軍說反話呢！”

        裴淵頭疼死了：“這要是一場必敗的仗，難不成你就要呆在這陪著我等死嗎？”

        可是顧長安笑了：“裴淵，有何不可呢？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送我走說不定我就死在半道上了，與其孤孤單單地走還不如讓我留下，我死了你就盡孝道送我一道，要是你走在我前頭，那我也懷著慈愛之心給你找個陰涼的地方，咱們師徒兩個人好歹還有個伴不是嗎？”

        裴淵壓根聽不得這種話，他紅著眼眶含顧長安的名字：“顧長安！”

        顧長安依舊在笑，只不過神色悲戚：“裴淵，生死都是常事，我不怕死，但是我怕死前留有遺憾。”

        裴淵忽然哽住了，他這輩子欠了顧長安太多東西了，顧長安和自己原本非親非故，他何必要對自己這么好？如此厚愛，他怎么報答？他半晌才抹了一把臉小聲囫圇著說：“好，那……我們一起守住這座城池，不與你說了，我接著干活去了。”他說完就轉身走了，再多呆一刻他怕自己就要忍不住對顧長安和盤托出了。

        顧長安還沒有長命百歲，碎葉城不能丟，大梁也必須要好好地。裴淵還沒跳進渠里，顧長安忽然又喊了他一聲：“裴淵！”

        他站住回頭：“怎么……”

        顧長安從他身后出現，一把拽掉了他的腰牌，細弱的手指修長蒼白在他余光里一閃而過，顧長安搶過腰牌退開一步，笑意中帶著一絲狡黠：“你去干活，我去幫你巡城。”

        裴淵愣愣地看著顧長安消失在了遠處，直到有人推了他一把：“將軍？”他回過神，副將才接著問他“剛才那真的是顧大人？”

        顧長安先去官署看了最近幾次碎葉和吐谷渾打完仗之后的詳細軍報，赫連桑早聽說昨天牢里的人被裴淵帶回了自己家，所以大概知道了顧長安的身份，因此對顧長安畢恭畢敬，有求必應。顧長安翻動著輿圖問赫連桑：“赫連大人對這周圍的地勢熟悉嗎？”

        赫連桑很自謙道：“小官在碎葉城任職了十幾年，方圓五十里的地形了解的大約十有五六。”

        顧長安點點頭：“城防還有多少工作要做？”

        說起這個，赫連桑又愁眉苦臉起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城防，吐谷渾只是暫時退兵了，現在就在高昌邊境修養呢，我們城中兵馬不足，只能依靠機械退敵，然而機關術晦澀深奧，我們造出來的東西往往用幾次就壞了……”

        “機關術？”

        顧長安打斷了赫連桑的話，赫連桑看著顧長安的表情忽然想起來裴淵能使用機關術必然是學過，裴淵的老師就在面前，顧長安問他要圖紙的時候他幾乎喜極而泣。

        顧長安和赫連桑相談甚歡，一直到晌午時候，巴扎爾古麗來官署送飯才作罷，赫連桑客套著說要顧長安一起用飯，顧長安搖著頭拒絕了他的好意：“赫連大人吃吧，我去找裴淵一起。”

        裴淵正在工地上吃飯，吃的是和將士們一樣的窩窩頭和青稞米酒，顧長安看見裴淵邊吃邊交代分工的樣子笑著走進，揚聲道：“粥還有嗎？我也還沒用飯。”

        裴淵本來席地而坐，余光看見一道青色的身影還沒轉頭就聽見了顧長安的聲音，方才還揮斥方遒的裴淵互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他剛想站起來給顧長安找地方坐，誰料顧長安走過來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裴淵忙拿過來自己的外衫：“地上臟，你坐我衣服上。”顧長安毫不在意道：“沒事，什么臟不臟的。”他指著裴淵的碗問他“這粥好吃嗎？”

        “顧大人來啦！”早上圍觀了二人爭吵的人圍了過來，很熱情地邀請顧長安一起吃飯“大人吃飯了嗎？這是咱們碎葉的特產，青稞甜酒，大人要是不嫌棄的話一起吃點吧。”

        顧長安瞇著眼笑，裴淵忽然就看到了桃花開的樣子，他看到顧長安笑著說：“不嫌棄，正有此意。”

        裴淵看到顧長安接過那個帶著豁口的碗，學著其他人的樣子仰著脖頸喝了一大口，顧長安人長得秀氣喉結也秀氣，白凈玲瓏，喝酒的時候上下一滾，看著就……

        裴淵看的呆住了。

        顧長安喝了一大口，不吝嗇地夸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好意：“確實好喝，別有一番風味！”裴淵看著顧長安逐漸和四面八方的喧鬧融為一體，終于覺得顧長安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再是天上清冷的月亮了。

        顧長安被其他人寶貝一樣圍起來問東問西，裴淵甚至都沒能和他說上幾句話，看著那些人簇擁著顧長安，裴淵忽然覺得不舒服，好像誰家的珍寶被他人觀賞了一般，然而轉念一想，顧長安從來都是被仰慕被崇拜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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