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卿
黃包車停在了柳煙閣前,謝南伊看著面前大汗淋漓的黃包車夫,多給了幾個銀元便跟著董思涵走了進去,身后的糙漢子捧著一大手銀元不住的彎腰道謝。
這人世,如果要談公平的話,那必是殘忍的公平,得來的必要還。但不公的是,一些人的享受,卻是另一些人的苦難所換來的。
多愁善感的人在這人世總是不易存活,處處是愁,還要不時為他人所鄙夷,為著與世人所提倡的積極向上不合。
緊鎖著眉步入了嘈雜聲中,是冰遇火,總有一方要受傷。
眾座皆滿,期待著戲開場。
謝南伊同董思涵坐在包廂中,依舊難掩嘈雜之聲。
董思涵燙著波浪卷,著一身墨綠旗袍,碧玉鐲子襯的玉腕似一截白蓮藕。謝南伊在一旁坐著,顯得雅淡了許多。
“南伊,你這手怎么這么涼,不舒服嗎?”董思涵看謝南伊臉色蒼白,關(guān)切地問道。
“哦,沒什么,我只是不太喜歡這嘈雜的地兒,覺得心亂。”
“你呀,就得多出來轉(zhuǎn)轉(zhuǎn),這病都是悶出來的。”
謝南伊笑著點了點頭。
帷幕揭開來,戲開場。
出場便是一群家丁在大聲吵鬧,開口要找李香君。
“李香君呢?快把李香君叫出來!”
董思涵一邊磕著瓜子,一邊解釋道,“今日這出啊,叫,《血濺桃花扇》。”
謝南伊望著戲臺,心也隨之揪緊。
只見一身穿嫩黃短裙的丫頭急匆匆地跑上樓來喊到“媽媽,媽媽,他們要來搶香君姐姐!”
眾人皆亂做一團,這時那做媒的老爺楊文聰趕了來。
李貞麗一見楊文聰便跪著哭求到“楊老爺,你一定要救救我們啊!”
楊文聰嘆了一口氣道“那田老爺有權(quán)有勢,如今是他指明要香君,我也沒辦法啊!香君呢?香君在哪里?”彼時牽紅線的月老竟也在催新人別離。
只見一女子,長的高挑,只是纖瘦了許多,倒也顯得弱不禁風(fēng),突然走出來,在這般危機的場景下,竟也臨危不亂,依舊是那冷冷的聲兒。
“楊老爺,香君在這里。”
董思涵倒是激動地叫嚷起來,搖著謝南伊的胳膊說道“南伊快看,這便是那傳說潘安見了都要自愧不如的李香君。如今可是紅遍了整個南京城,聽說叫柳君諾,倒也是個儒雅的名兒!”
謝南伊始終靜靜地看著戲,只覺那女子雖周身寒涼,卻是有一腔熱血,只還沸騰不及。
她也不知是怎的生出這種感覺來,初見只覺神秘莫測的,讓人想一探究竟。
只聽戲音驟然如夏日雨點,急促起來。
謝南伊看著那李香君口口道出。
“香君,你看這件事怎么辦?”
“我要等候相公回來”
“他避禍逃走,不知去向,倘若他一年不回?”
“那我便等他一年”
“十年不回?
“等他十年”
這一聲聲“一年”“十年”,叫謝南伊心生惆悵,只感戲中人說出話來,總是這般輕而易舉。
話還未完,一大群氣勢洶洶的家丁便要沖上樓來了。只是眨眼一瞬,一片鮮紅的血便溢了出來。
接下來發(fā)生了何事,謝南伊都不曾知道了。只知戲落幕,眾人拍掌叫好,隨后又跟著董思涵返回了公館。
此夜的夢中,隱隱遇到一身著素衫的男子,卻始終看不清臉,最后余下的,也是滿目鮮紅。
接連在南京城游玩了幾日,董思涵窩在家里不愿出門了。碰得閑暇,謝南伊便獨自出門去街上的藥店看看,了解南京的中藥市場。
民國十四年的九月二十五日,南京城,陰,陣陣微風(fēng)吹拂,是柳君諾最喜歡的天兒。
謝南伊去了幾家藥房后便到附近的咖啡館休息。留聲機里播放的是那首《何日君再來》,空氣里彌漫著的滿是濃濃的咖啡香和歲月靜好。
“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曼妙的樂聲叫人微醺。
柳君諾總喜歡在這樣微風(fēng)輕拂的黃昏,一杯咖啡,一本書,獨自靜坐。
天邊的晚霞落了紅,探進窗口內(nèi),映在窗邊女孩兒的臉上,似是陶醉了一般。
謝南伊望著窗外,看著人來人往,雖是置身于繁華之中,卻總覺得這份熱鬧不屬于自己,更是落寞了。
憂郁的,和天空一般藍,卻又向往著晚霞的明麗,一切都好似是時間的問題,殊不知,朝霞變藍再遇晚霞有多么艱難。
發(fā)了半天的呆,待回轉(zhuǎn)思緒,街上的燈火也亮了起來。
這次卻是一回眸,便望見了眼前的人,素白長衫,端坐著,手捧一本書。濃密的睫毛不時輕扇幾下,細長的手指翻動著書頁嘩嘩作響,溫柔的像一滴水般。
謝南伊就這樣癡癡地看著,那男子也沉浸于書海,兩人各自入迷。
微黃的燈光灑下,落在相對兩人的身上,時間也慢了下來。
月上柳梢頭之時,兩人依舊坐在原位,不曾動過。
謝南伊隱隱覺得對面的男子似曾相識,又生的那般好看,便忘了禮數(shù),一直盯著。直到一位服務(wù)生趕來,不知在那男子耳邊說了句什么,他便匆匆離開了。
謝南伊早已忘記了時間,看著落在桌子上的書本,不由得想要去看看剛才那人到底在看什么。
走近了,小心翼翼地翻開來,是“成卿”二字,下方是蠅頭小楷“蕭條,滿被塵無人掃;寂寥,花開了無人瞧。”是一本《桃花扇》。她猛然想起了近日夢中的男子,心中驚喜卻又不解。
下方還有一個精致的羊皮小本,謝南伊本不想隨意動他人的東西,可也鬼使神差地翻開來了。
一張黑白照片掉了出來,是一名溫潤如玉的女子,像是那日的李香君。
“民國元年,雨。來柳叔叔家的第三個月,過年了,心中有些許失落。往常父親總會在這一天帶支糖葫蘆回來,母親叫我少吃點糖,牙齒會壞掉……”
……
“民國八年,六月二十日,晴。十二歲生日,師傅說再過幾年我便可獨自登臺了。師母做的長壽面很好吃,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
“民國十年,十一月十四日,雨。溫玉談起他在日本的見聞,想起了父親,我一生為之追求與堅持的又是什么呢?”
……
“民國十五年,八月十五,中秋。秦淮河依舊,溫玉來信說想要我同他去上海,過幾日便要登臺了,我還在糾結(jié)。這月亮何時才會圓?”
……
是本日記,記錄了那男子這十四年來的歡欣與不暢。
謝南伊仔細地看著,像是在看話本,隨那人的喜怒哀樂而情緒起伏,一時看的入了迷,她又想起了那日的那出戲。
女子轉(zhuǎn)身一頭撞在了身后的墻柱上,左手的桃花扇掉在地上,額頭鮮血滴落,在扇面上暈開來,似是美人臉上的一滴血淚,觸目驚心。
轉(zhuǎn)頭的一瞬,那雙剪水雙眸好似深深烙印在了心上,眼角不知怎的滑下淚珠來。
“等他,一年,十年……”堅貞不渝的誓言在耳邊揮之不去,謝南伊一時揪心般的疼。
已至戌時,在柳煙閣鬧事的混混剛被趕走,柳君諾才想起東西落在了咖啡廳,又急忙忙地往回趕。
柳青是個急脾氣的,一時沖動被打的鼻青臉腫,看到柳君諾急匆匆地出了門,齜牙咧嘴地喊到“哎,師弟,大晚上的去哪兒?”
失了優(yōu)雅,柳君諾焦急忙慌地往出跑“我出門取個東西”
“有什么東西明天取不行啊!”柳青不解地嘟囔到。
“小姐您好,我們咖啡館要打烊了,您看……”
“哦,不好意思,我朋友東西落這里了,十點鐘,如果他還不來我就走,您看可以嗎?”
“這……”那服務(wù)員思考了一會兒,看謝南伊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敢得罪,只好答應(yīng)了。
街上早已沒有了黃包車,柳君諾一路狂奔,泥水濺到了白衫上,額頭的鮮血雖已凝固,可又因滿頭的大汗變得模糊一片。
“鐺~鐺~鐺”十點的刻鐘重重敲擊著。
“哐鐺”門開了,好像這一刻是夢的分界線,男子與女子同時回眸,雙目相對,好似這一眼本在萬年前就有過,只又遲來了這十九年,但幸而碰上了。
兩人一時呆住,心底重的發(fā)沉,腦子里嗡嗡作響,謝南伊的眼眶瞬時蘊滿了淚水。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立馬轉(zhuǎn)回頭去。
柳君諾愣怔了一會兒,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日記正在謝南伊身前,便徑直走了過去。
“小姐,您好!”這聲,竟是此般。
謝南伊的眼淚一時無法控制,聽到這聲竟更盛了。
柳君諾的心好似也被揪了起來,覺得吸不上氣來。
“小姐,您是不舒服嗎?”柳君諾強忍著心底的難過問道。
又過了幾分鐘,謝南伊才勉強抑制住上涌的淚水。
“哦,我無事。抱歉,失態(tài)了。”謝南伊低著頭說道。
柳君諾呆呆地望著謝南伊,不知如何開口“小姐,這書,是我留在這里的。”
“哦,我看先生急匆匆地離開,又害怕被人拿去,想著您會不會再回來取,便一直在這兒等著。”
“原是如此,麻煩小姐了!”
謝南伊這才抬起頭來,眼底還濕潤潤的,眼周也是一片紅。
映入眼簾的,是那男子額角鮮紅的傷口。
“先生這是……怎么傷的如此嚴重?”謝南伊皺著眉問道。
柳君諾此時才覺得額角隱隱有些疼痛。抬手摸了一下額頭,竟流血了。
“哦,處理了一些事,不小心弄的。”
“我是學(xué)醫(yī)的,倘若您不嫌棄,我可以替您稍微處理一下。”
“不必了,都是些小傷,多謝!”
“好吧。”謝南伊把書和日記遞給柳君諾,近在咫尺的距離,兩人又相對無言了。
街上的燈火昏黃,偶爾能聽到幾聲狗吠和更夫的打更聲。
柳君諾送謝南伊往公館走去,一路靜默。
待臨走時,謝南伊轉(zhuǎn)身,皮鞋踏在水泥路上“嗒嗒”響著,似是叩擊著人的心房。柳君諾終究還是講了出來。
“小姐,我們從前見過嗎?”小心翼翼的,柔柔的聲兒。
謝南伊一時呆住了,但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揚起來,月正好從云邊探出頭來。
“并未見過,成卿。”
那男子的眼尾微微上挑,眉目間的笑意也溢了出來,溫柔了漆黑的夜色。
影子拉長,是兩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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