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猛烈得停了下來，排氣管排出廢氣，混在霧蒙蒙的空氣里。

        車里的人都聞到這股子汽油味，有人醒了咒罵了一聲，翻過身繼續睡；有人仿佛是夢囈，呢喃了兩句，聲音好似掙扎。

        雨在車窗上沖成一道又一道的雨道，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但憑著一路上車身的左右搖晃，莊霏知道他們還在山路上。

        因為太困，莊霏好容易抬起來的眼皮，重得像壓著座山，很快又壓著眼皮耷拉下來。

        這個到r市礦業公司的調研是josh，戴名利，領隊——就是peptalk時站在dave老大旁邊的那個。

        說起來，這個項目還是他帶來的。

        r市礦業公司是宏氏珠寶的供應商之一，宏氏委托希望做一單r市礦業公司為標的abs(資產證券化融資項目)，未來可能還會有新的融資計劃。這個項目落到了m投行身上。

        開始，大家都以為這是因為老大dave跟宏氏的宏總在商學院的交情使然，但很快，有消息靈通的發現，像小丑一樣的新vp戴名利其實跟宏氏大有關系。因此又有消息說得有鼻子有眼，這個r市礦業公司為標的abs，其實是他帶來的項目。因此，上一個負責人在他來了之后就被換了下去。

        當莊霏在出租屋里看到張帥發過來的r市礦業的調研報告，她頓時眼睛一亮。由于這個項目在m投行實在是不值一提的項目，前往調研的團隊會選高性價比的，因此會選兩個實習生參加。

        莊霏動了心思，找了張帥。

        “你確定要去？”張帥疑惑得皺了皺眉，“原來我們是打算帶兩個男生的。”

        “我確定。我一定不會比男生做得差。”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內陸有些地方，還是不太適合女生去。尤其是r市那樣的，跟b市和h市都太不一樣了。”張帥歪了歪頭，“女孩子嘛，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那么拼干嘛。”

        張帥的論調有那么一點讓莊霏覺得不舒服。

        “我強烈申請！我知道這次調研去的人不多，實習生能有更多參與項目的機會。請師兄幫忙！有張師兄出馬，一定可以。”沒辦法，莊霏只好使勁捧張帥。她知道張帥最喜歡顯得有能耐。

        “別捧殺我。”張帥雖然這么說，卻不自覺笑起來，被美女追捧，沒有哪個男的會不愛，“等消息吧。”他說著，又忽然神秘莫測得打量了一下莊霏的神色，“你總不會是被luna囑咐來看住我的吧？”

        “沒有的事，我們luna哪有那么不自信了。”

        h市的事明明就在前天，但現在就像幾百年那么遠。

        在車上，莊霏雖然還在迷糊，卻能清楚得聽見后排戴名利響亮的打呼聲和張帥頻率極高的翻身聲。旁邊的卓亮雖然不動，但他的眼皮微微眨動，她知道，他也沒睡著。

        r市礦業公司其實不在r市市中心，而是在距離市中心約近百公里的山里。他們從h市換乘兩班飛機，又在r市坐上長途汽車。這近百公里地都是山路，又碰上r市最近的多雨天氣，這一天一夜，卓亮已經拿著塑料袋吐了三次。

        “小伙子，”戴名利拍著他肩膀，他一絲不茍的投行油頭被座位靠背擠得像幾天沒洗頭，“看吧，banker不是都光鮮亮麗的。這是個充滿挑戰的工作！”

        卓亮還企圖望著他做出精神萬丈的樣子，但很不幸，他又鼓起嘴來，當著領導的面，抓起內容豐富的塑料袋，又吐了。

        于是，卓亮又成功為緊閉車窗的狹窄空間貢獻了酸腐臭——在其他味道已經很多樣化的基礎上。

        這時，汽車猛然剎車了。

        雖然所有人都不自覺得顛動了一下，但后排的戴名利和張帥都沒再做動作，腸胃有些敏感的卓亮也只是摸了摸連酸水都不剩了的胃。

        莊霏將蓋在身上的夾克拉到膝蓋上，曲著身子站起來。她看到車窗前有巨大看不到邊的泥石堆。就在她看的一瞬間，有一個輪胎大小的石塊從泥石堆上飛快得滾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哎，大家都醒一醒!”司機師傅吼了一嗓子，從座位靠背抽了條變色的毛巾擦臉，“前面有山體塌方，只能走過去。”

        車里頓時亂哄哄的。

        “這里到縣城還有多遠？”一個人問道。

        “不遠，”司機師傅答道，“10公里地，天亮就能走到。”

        車上一面哀嚎聲，人們開始搬箱倒柜。

        戴名利尖叫著——如果他不叫，莊霏難以相信還有男人可以叫得那么尖利——他發現他的驢牌行李箱上灑上了不明液體，他十分確定是挨著他箱子的那個麻布袋里的漏出來的。

        卓亮想要幫他追回那個人，但是從嘈雜的人群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的衣角從人流中流過去。而車門口擠著的人鼓起一個大包，好像是堵在下水道外的一大塊污泥，已看不出來誰是誰。

        張帥因為沒睡好而從眼鏡下透出兩個黑眼圈，他說他的脖子發癢，肯定是因為后面有幾個籠子里裝著雞鴨的緣故，“因為我有點對羽毛過敏。”他搓了搓脖子，果然紅了一塊。

        莊霏這一夜也沒睡好，幾乎只是闔了闔眼睛。她感覺自己扎在腦后的馬尾已有些發出霉味，腦袋里好似有把鋸子在拉扯。她原地踱了踱腳，又運動了手臂，謝謝卓亮幫她取了行李架上的箱子。

        卓亮拿了她的箱子，和自己的箱子一起推著往前走，“客氣啥。咱們可是難兄難弟了。”卓亮輕輕說了一聲。

        雨突然下得越來越大，幾步外的泥石堆幾乎都要看不清了。

        “這樣更好，”卓亮點了點頭，“看不清有多高，走過的時候就不害怕了。”

        他說著，有個壘球大小的石塊從山上滾下來，被重力拉扯著，擦著泥土堆的邊往下滾。莊霏順著往山下一看，朦朦朧朧還能看到他們上山時的盤山路就在下面。一旦摔下去，可能會被下面的車撞到。

        卓亮好像看出了莊霏的心思，“一會下面也會停的。畢竟太危險了。”

        但一會是一會，此時其他乘客正絡繹不絕得繞著泥土堆，從盤山路的最外源，大約僅有一米寬的地方，像搬家的螞蟻一樣走過去。

        “還是快點走過去吧。”張帥掏出煙盒，遞給戴名利，戴名利搖了搖頭，抽出手帕，打了個大噴嚏。

        雨大得好似盆里潑下來的水，張帥點了三次煙，都被雨水澆滅了火。他悻悻得把香煙塞回煙盒。

        “那女士優先。”戴名利裂開嘴，笑了笑。

        這是那里學的騎士精神，讓女士第一個去以身試險。莊霏腹誹道。

        但她不好直接說自己的老板，況且前后又沒什么實質的差別，何必多費口舌。擠了絲僵硬的職業笑，莊霏拖著箱子，撐著傘，跟在人群后面，卓亮緊跟在她身后。

        送他們來的客車早就往后退得沒了影兒。沒有了汽車光，大雨滂沱的山里漆黑一片。有幾把小手電四處逛著，在一片黑暗中像海里的燈塔。

        “突突突”的巨響好像要把整座山震裂開，幾道橘黃色的光從背后打過來，莊霏瞇著眼睛轉過頭。

        是幾個騎機車的年輕人。

        他們戴著頭盔，摩托車的引擎好像把地上的泥水都給吹到一人高，戴名利慌忙躲到山體邊。

        “打個賭，不能騎過去的，今天怒江情請客。”一個青年說道，他的聲音從頭盔里滲出來，悶悶的。

        “好啊。”他右邊的一個青年說道，探過頭看左邊的人，“章魚，你剛學，能行嗎？早說能申訴啊！”

        右邊的青年也不轉頭，“男人不能說不行。”

        莊霏聽到他的聲音，本來凍得發白的臉更白了。

        “行啊，章魚！”

        因為他們的摩托車燈光，前面的路一下變得很清晰，莊霏跟著人群，很快就從泥石堆旁繞了過去。

        戴名利幾乎是最后一個，他的臉白得跟外套里的白襯衣幾乎一個色。他走過來之后，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喜氣洋洋，“zack，你的煙呢，來一根。”

        “轟隆隆”，一輛摩托車過來了，停在離莊霏不遠處。

        “轟隆隆”，又一輛摩托車過來了，就停在莊霏跟前，“嘿！”騎手吆喝著，“有美女！”

        他的頭上下擺動，在頭盔里的眼睛應該在對莊霏上下掃視。

        此時莊霏左手拖箱子，右手舉著黑傘，將沖鋒衣的帽子戴在頭上。即便如此，她的頭發、褲子已幾乎全濕了，頭發黏糊糊的貼著頭皮，她不知道那個騎手是怎么化腐朽為神奇看出她是個美女。

        就在這時，泥石堆上忽然又震動起來，有看不清的泥水往下流，泥沙俱下的結果，就是原本靠著懸崖還留有一米寬的路，僅剩半米。

        “章魚！你還能不能過來！”先到的騎手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過不來就算了！大不了請一頓飯！別把命丟了！”莊霏跟前的騎手火上澆油說道。

        說完，他倆都哈哈大笑。

        “轟隆隆”，摩托引擎發動的聲音。從無盡的黑暗里，一道亮光像是劈開了黑暗，迎面而來。莊霏甚至看到被輪胎濺起而飛揚在空中的泥漿，仿佛是簇擁著他往前的海浪。

        在他擦過泥石堆的那一瞬，連卓亮都忍不住輕輕喊了聲“漂亮”。

        他從兩個騎手中間穿過，又繞著莊霏開了一圈，停在莊霏跟前。卓亮幾乎要開始咒罵。

        透過他的頭盔，莊霏可以看見他的眼睛。他眼里的一絲驚訝轉瞬即逝，很快，他的眼睛變成從來沒有的冷漠，就像此時傾盆的大雨，冰冷徹骨。

        “也就那樣。”他深厚的嗓音從雨里傳過來，“比不上怒江情的老板娘。”

        另兩個青年一片噓聲。

        就在這時，另一邊有燈光照過來。眾人扭頭一看，是一輛越野車。副駕駛搖下車窗，有一個穿著雨衣的人探出頭來，“幾位是m公司的領導吧？”他邊說邊開車門走下來，他一眼看到幾個騎摩托的青年，“喲，周小公子，帶朋友耍呢？這里可不安全哦！”

        “老張頭，誰要你管啊。”中間那個青年不屑得喊了句，“我大伯呢，在廠里嗎？”

        “在。”

        “我去找他。”

        “別去了！雨天山里不安全！我這還要弄幾個領導先去縣里呢，你就別給添亂了！”

        周小公子顯然沒聽進去老張頭說的話，只是發動引擎，一個勁兒得轉著把手，地上的泥點兒都甩到了老張的雨衣上，“你別騙我！我的朋友等了半年都沒等到，是不是被這幾個人搶了先？”

        “你！”老張有些驚惶，他看著莊霏他們，“小孩子亂說話啊，各位領導別在意！”他迅速轉過頭，“周小公子！這些是來查我們業務的m公司的！明白嘛！”

        青年停住轉動把手，大約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處，“走！”

        “轟隆隆”

        三個摩托黨飛馳而過，惹得前面步行的乘客破口大罵，消失在無盡的黑色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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