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諾意識到他與旁人的不同時只有六歲。

        他能聽見旁人聽不到的聲音，總有人悄悄告訴他秘密。

        昨晚廚房里的廚師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凡妮莎又變賣了一條她的項鏈，每周來都會出現在林蔭道的車里的人到底為何而來。

        他誰也沒告訴，包括凡妮莎。

        尼諾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不是會受人喜愛的能力，每個人都擁有不想旁人得知的秘密，當人們清楚這些事其實能輕易暴露在尼諾眼中，人們會對尼諾做什么？

        尼諾不想知道，他也不敢知道。

        八歲時，有人悄悄在他耳邊說起了凡妮莎的秘密。

        凡妮莎·佩蒂特，美國真人秀時代的受害者。她很美，可她也只擁有美麗。在這個美人層出不窮的年代，她沒有能讓人一眼記住她的本事，更可怕的是她也沒有足夠清醒的頭腦。

        她懷孕了，而她甚至不清楚孩子父親是誰。

        本就不景氣的事業這下更加前途無光。

        她當然想過拋棄這個孩子，想想，他來得真不是時候，在她事業的最尷尬的期間。可真到拋棄這個孩子的那天，她獨自一人坐在醫院里冰冷的長椅上，墻上掛的是注意事項。

        凡妮莎讀了一遍，低下頭忍住眼淚，她又抬起頭讀了一遍。

        然后她拎著包，慢慢地走出了醫院大門，她抬頭看著刺眼的陽光，終于接受了她做不到這件事的事實。

        緊接著她的人生開始和她的事業一樣變得黯淡無光，一個未婚先孕的女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能支持她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學歷，她如果不想忍受貧窮和饑餓，那么留給她的選項屈指可數。

        凡妮莎選擇了不會害死她的那個。

        尼諾·佩蒂特成功給她本就不幸福的人生雪上加霜，所以盡管凡妮莎并不像尼諾同學的母親那樣，尼諾總是認為這不是女人的錯。

        再等等就好了，再等等他就長大了，等他長大了，他要帶著凡妮莎逃離哥譚這個鬼地方，他會讓凡妮莎重新過上自由的日子。

        可到頭來，最好笑的竟然是尼諾自己。想要逃離哥譚的是他而不是凡妮莎，把枷鎖當成自由，把施舍當成愛意，女人前半生的人生被時代的浪潮推著走，后半生卻被困在了她自己設下的牢籠里。

        想通這些事也就是一瞬間的時間。

        尼諾趴在地上，布羅迪給他注射了大量鎮定藥物，男人轉身去背包里翻找什么東西，放任四肢癱軟的尼諾一個人在哥譚公墓冰冷的土地上。

        藥物的作用讓尼諾沒法動彈，思緒也像被拖住一般，但比起剛被綁架時的慌亂，尼諾現在異常的冷靜。

        他清楚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想殺掉布羅迪。

        這不是他第一次動了殺人的念頭，由此可見蝙蝠俠對他產生警惕完全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尼諾既有這個本事殺人，也有本事在法庭上打動法官和陪審團，讓他干干凈凈地走出法院大門。

        來吧，尼諾想，即使他還癱軟在地上，目光所及的只有凡妮莎的小像，可感官在此刻被無限放大。

        他的靈魂浮在半空，冷冷地低下頭瞧著自己的軀體，哥譚公墓所有的鬼魂，都在尼諾的目光下無處躲藏。

        這真是很奇怪一種體驗，一方面尼諾能感覺到自己靈魂深處傳來的疲憊感，另外一方面他又深深沉迷這種視角——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這個鬼魂最深的執念，相比起他之前費盡心力地猜測希拉·海伍德的心思，現在的狀態更讓尼諾滿意。

        “做個交易吧，各位，”尼諾朝鬼魂們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想要什么，而我也有實現他的能力。”

        “別騙人了小子。”有個鬼魂嚷嚷著，尼諾看見他腹部有個大洞，身上還穿著一件看上午很體面的西裝，男人的眼睛轉著，不屑地看著地上尼諾的軀體。

        “你就快死了。”

        “其實我覺得我還是能救一下的，而看看您，先生，”尼諾笑道，“您的尸體估計早就爛成白骨了吧。”

        “雙面人的手下？”尼諾不理會男鬼的激動，也不理會自己被布羅迪拖著走的軀體，“您選老大的眼光真的很差，先生，不然您也不會就這么被當成炮灰送出去了是嗎？”

        “企鵝人可不好對付，但您清楚嗎？”尼諾的聲音微微上揚，“他有個壞習慣，冰山賭場總能見到他，我想，作為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律師，偶爾去趟冰山賭場不會引人注目，想看企鵝人在他的辦公室窒息而死嗎？”

        “……你是說你可以？”男人激動起來。

        “親愛的，”尼諾笑了，“我當然可以。”

        這下激動的不止有雙面人的前馬仔，還有其他鬼魂。

        目之所及處，大量的負面情緒涌入尼諾的腦海，有人想殺了雙面人，有人想在哥譚銀行搞爆炸，還有人想去偷走布魯斯·韋恩的金錢成為哥譚首富——最后這個尼諾只能憐憫地望著他，表示這真的超出了業務范圍。

        “所以，”尼諾伸出手，“交易——”

        “喲，”有人，不，有鬼魂在尼諾身后叫他，“不考慮一下我們嗎？”

        康妮，還有謝利。

        尼諾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他現在絲毫看不出剛剛游刃有余的樣子，簡直像一個被中學教師抓到逃學的學生。

        “我們發現你不見時，就開始找你了，”謝利的聲音很溫和，“海蒂她們跟著你的朋友，我和康妮一路詢問路上的鬼魂。”

        “布羅迪，”尼諾打斷了這兩人的話，他聲音有些哽咽，“他就是殺了你們的人，這一切因我而起——”

        “我要殺了他。”尼諾又說。

        這時候，布羅迪終于從他的背包里掏出一把刀具來，他試著挪動尼諾，想把尼諾拖向正對凡妮莎墳墓的方向。

        男人舉起刀，即將割斷尼諾手腕，他的刀毫無預兆地脫手而出。布羅迪驚恐地四處張望，卻只能看見安靜的哥譚公墓。

        “原來是他，”康妮感嘆，她又轉向尼諾，“你知道，你如果動手，你就再沒法回到過去那種日子了。”

        尼諾沉默，他明白康妮指的是什么。

        是他煩悶卻又喜愛的生活。是在接到案件后每晚獎勵自己的啤酒，是和康妮一起八卦布魯斯·韋恩的愛恨情仇，是和馬特不定期的通話還有見面，是和尼爾森默多克律師事務所的前同事一起在酒吧里打臺球。

        這些日子平平無奇，但的確是尼諾童年時被關在他的房間里所幻想的未來。

        “我回不去了。”尼諾搖頭，他眼底有淚水，他已經把凡妮莎的事告訴了馬特，他已經暴露了他是個多么卑劣的人，他僅剩的自尊已經被殘忍撥開。

        留下一個軟弱的，難堪的，真實的他。

        “如果你真的想要殺了他，”康妮用微涼的指尖捧住尼諾的臉，“看看我，看看我們。”

        尼諾和女人對視，他從康妮棕色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

        尼諾猛得掙開來，他不敢置信，“……你的執念，是希望我不要受到和你一樣的遭遇？”

        “尼諾，”謝利說道，“我也是，我相信海蒂她們也是。”

        鬼魂遺留的執念是會變化的。

        有的鬼魂會因為執念完成活著消散就此前往天堂地獄，而有的鬼魂會找到新的力量留存下來。歸根結底，人類都是善變的產物，會因為新的旅程去遺忘過去，這點哪怕死亡也沒法改變。

        尼諾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他人的執念。

        “這不值得，”尼諾說，他不理解康妮為什么僅僅因為這個理由就將選擇權交到尼諾手上，簽訂契約就代表出賣靈魂，而他們出賣靈魂竟是為了讓尼諾有個可選擇的未來，“我沒為你們做過什么。”

        尼諾所做的只不過是他力所能及的小事。

        無論是每隔幾天就給康妮帶一束鮮花，或者給女孩們買點玩具，替謝利搶一搶男人喜歡樂隊的黑膠唱片，這都是尼諾在空閑時間里隨意揮發的善意。

        “我告訴過你了，尼諾，”女人嘆氣，她和謝利一起朝尼諾伸出手，“只要我們愿意，你就永遠值得。”

        布羅迪狼狽地撿回了那把刀，他再次朝尼諾走去。

        “該做出選擇了，孩子，”謝利朝尼諾擠擠眼，然后這個生活中一本正經的男人嚴肅道，“別擔心，尼諾，我相信我熱愛的樂隊主唱正在天堂等我。”

        尼諾站在自己的軀體旁，他看見布羅迪正拿刀向他走來，康妮和謝利環抱著他，男人堅持要讓尼諾同凡妮莎一樣的死法，或許在他眼中，十三年前該去世的本就是尼諾。

        “去吧，”女人輕聲道，“還有人在等你。”

        “他……”

        “他不會在乎的，誰知道你的小男友有沒有自己的秘密？”康妮推了一把尼諾，天旋地轉，他重新感受到了哥譚冬天究竟有多冷，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自己問他去吧。”女人笑道。

        提姆趕到哥譚公墓的時候，蝙蝠俠也同時趕到。

        兩輛蝙蝠車停在哥譚公墓門口，巡視的保安嚇得恨不得立馬也躺進墳墓。提姆還沒來得及問布魯斯是怎么找到的這里，他副駕上的盲人律師就和蝙蝠俠一起沖進了哥譚公墓。

        提姆看見了布魯斯手上扣住的蝙蝠鏢。

        他心里一緊，快步跟在兩個成年人身后，祈禱著一會千萬不要引發這兩人之間的矛盾。

        遠遠的，他看見了尼諾·佩蒂特坐在一個墓碑上抽煙，煙頭一明一暗，他只穿一件單衣，腳邊躺著一個男人。再走近些，能看見男人脖子上有青青紫紫的指痕。

        提姆也握緊了自己的長棍，蝙蝠俠擋在他面前，低頭檢查了一下地上男人的脈搏。

        “別著急，”尼諾·佩蒂特抽著煙，“他還活著。”

        蝙蝠俠的動作一頓，尼諾站起來掐滅了煙蒂，同蝙蝠俠對視，男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做到了，答應你的事。”

        尼諾答應過什么事？提姆不解，但男人已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想往外走，提姆看了一眼沉默的蝙蝠俠和欲言又止的夜魔俠，認命地主動上前說道：“我可以載你去醫院。”

        “哦，”尼諾看了他一眼，扯出了笑容來，“多謝，我就知道羅賓是我最愛的超級英雄。”

        站在尼諾身后，剛想伸出手扶住傷員的夜魔俠沉默了。尼諾疑惑地轉過身去：“所以，你現在的轄區還包括了哥譚？你不是紐約的超級英雄嗎？”

        提姆：“……”

        他現在真的很同情馬修·默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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