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日子
對于小孩子來說,時間總是流逝得很慢,慢得好像什么都還沒過去,但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
江涯從未照顧過這樣幼小的生命,尤其還是個女孩子。當年染青到他身邊時,也有四歲了,至少是個能跑能跳的團子,而鹿嶠,許多動作還做不成溜兒。他想給她買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皮鞋,然而她卻興趣不大,只喜歡在門口擺一個大墊子,托著下巴發呆。
讓染青很驚訝的是,鹿嶠很是坐得住,像個好學生一樣,平靜而專注地目視前方,你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能夠感覺到那種對于每一點一滴生命跡象的透徹觀察。于是,院子里多了許多小貓兒,小狗兒,它們親昵地靠在她的身邊,懶洋洋地沐浴著陽光。
天氣日漸轉涼,團子披上了江涯給她買的粉色外套,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這讓人焦慮的顏色,依舊坐到院子里,看染青曬衣服。她甚少說話,大多時候是青墩兒自言自語。青墩兒是個很有耐心的男孩子,愛看書,喜歡長篇大論。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東西,鹿嶠能不能聽懂,一個已然是個成績優秀的小學生,一個卻還沒有上幼兒園。直到有一天,染青又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拿著條嶄新的紅領巾,鹿嶠撓撓臉蛋兒,問:“你當上少先隊員了?”
染青愣了愣,想起來自己曾順嘴說過班里在選第一批少先隊員的事情,他自己都忘了,鹿嶠卻記得,不由得問;“你還記得啊?”
鹿嶠疑惑地抬頭:“你說的話,我都記得啊……”
于是,這成了一個新的開始,在青墩兒意識到家里的小團子很聰明的時候,便開始有意無意將自己在學校學的東西教給她。而這時候的青墩兒還不知道,首先在學業上大放光彩的人,卻是自己。
1995年的中秋如期而至,這一天,江涯回來的很晚,緊趕慢趕終于在12點之前進了家門。餐桌邊,染青裹著條毯子打盹兒,搖椅上的鹿嶠被包的像個粽子。他忽然覺得,覺得這樣……好像一個家。
福熙街淪為火場的那一天,鹿嶠看上去是很平靜的模樣,專注地看著那燎天的紅蓮,仿佛那里并沒有她熟識的煮水婆,直到大火漸漸熄滅的時候,才挪了挪僵硬的身子,依偎到江涯懷里。
“你在傷心嗎?”江涯拍了拍臂彎中軟軟的身子。
他這么嘗試問了一下,卻聽不見團子的回答。過了半晌,快到家的時候,團子才有了響動。這一動,讓江涯黑色的新襯衫氤氳開一片水漬:“一年有多久……很久嗎?”
江涯瞇了瞇眼,說了句鹿嶠尚且不能理解的話:“現在的一年很久,以后的一年很短……”
團子又沒了聲音,像一只大貓一樣窩著。
那之后團子很長一段時間沒說話,直到有一天染青曬衣服時差點兒摔下來,才驚叫出聲。幸好,雖然青胖子是個迷糊呆子,卻還是略有些身手的,皮都沒蹭破一塊。
將桌邊睡著的兩人抱到床上去,江涯將帶回來的月餅擺盤,又進廚房炒了幾個菜。他會做的不多,大多是西餐、壽司之類,中餐拿得出手的也就一道爆炒大頭菜,一道干鍋土豆外加一道豆腐魚湯。這些都是江紅燭死前手把手教他的,味道很好,一般的飯店也比不上。
月上中天,外頭冷風一吹,院子里的樹葉飛起來打了幾個轉兒。江涯坐在桌邊,剛想動筷子,便看見臥室門口站了個小小的身影。
鹿嶠拖著條小毯子,頭上的睡帽歪歪的,顯然是被聲音吵醒了,又或者是被香氣勾引了來。
“你回來啦……”她迷迷糊糊的小臉兒上有點兒笑意,抬頭看看鐘,正是11點58分:“中秋節快樂,叔叔。”
“中秋節快樂,小嶠兒。”
因為害怕小孩子半夜吃東西不好消化,江涯只給鹿嶠盛了碗魚湯,湯里面沉著兩塊白嫩嫩的豆腐。鹿嶠并不很餓,只喝了一點兒就又開始打盹兒。
等第二天她從被窩里鉆出來時,已經又是天光大亮。院子里,江涯在和一個人揮手告別,那人身量纖瘦,穿一件寬大的白色毛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叫人挪不開目光。
午餐的桌上,看著桌邊兩只正在和鯽魚作斗爭的白團子,江涯覺得很安心,也很寂寞。江煮水的死,帶給他的,不僅僅是解脫,也是失去目標的放逐,從此,江家真的只有他了。
染青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問:“你怎么不吃?”
江涯回神,笑道:“我吃了就沒有你們的了。”頓一頓,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青墩兒到底大幾歲,便直接問了。
鹿嶠也放慢了筷子,騰出一只耳朵,認真傾聽。
“我要離開家一段時間,大約一個星期……”
青墩兒沉默了下來,半晌,慪氣般說道:“我有時間做飯,但是沒時間買菜,你走之前把菜買齊了。學校學的東西簡單,我可以只上上午的學,下午回家,反正嶠兒上午多半在睡覺。”他沒有反駁,也沒有不允許,因為他知道,每一次那個桃花眼的年輕人出現,江涯總要消失一段時間……而每一次,他消失后的歸來都帶著他不愿接觸的味道以及傷痕。
江涯沒吱聲兒,用筷子戳著早已經碎掉的魚肉,空氣忽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你要多帶一件衣服嗎?”顫顫巍巍吃一塊豆腐的鹿嶠抬頭,打破了這一陣沉默。
江涯伸手,笑瞇瞇摸著她的腦門兒:“我是大人了,不怕冷。”
染青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總是不說話的團子,心里忽然百感交集,這是個讓人憐惜的孩子,和自己有著相似的遭遇。在最最年幼的時候,在最最天真的時候,逼迫自己不斷成熟,不斷學習,不斷長大……而自己,有時候還比不上她的忍耐。
“小嶠兒……”
江涯自然還是走了,一個轉身,便消失了身影,彼時染青剛剛洗完盤子。
他的離開,從來不會挑一個特殊的時間,可能是下一秒,也可能是下一年。在這個人消失的一周里,鹿嶠學會了很多東西,她會把江涯和染青的鞋子擺整齊,也知道吃飯的時候要拿四根筷子,她試著爬上板凳想要把曬干的衣服收下來,還會給早晨去上學的染青擠好牙膏。她從來不賴床,她在這個不該獨立的年齡拼命學習著該如何獨立。
但是江涯這一走,并不只是一個星期,他的回歸大多數時候也跟他的消失一樣,沒有一個特定的時間。
天氣漸漸入冬,染青的生日到了。鹿嶠用街口大嬸賣的繩子給他編了根漂亮帶子,換下了他脖子上玉觀音臟兮兮的紅繩,又把紅繩洗干凈收到一個小盒子里。染青看著鏡子里黑色的編繩,串了金色的線,顯得很精致。于是揉一揉鹿嶠的頭,說:“謝謝你,小嶠兒。”
傍晚,莫名的火燒云漫了半邊天空,染青煮好了長壽面,搬好了凳子。
別墅門口被鹿嶠吸引而來的老狗,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看到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呢子帽的年輕人,然后又沉沉睡去。
江涯以前發閑的時候常常會琢磨明年要送個什么樣的禮物。去年某個星期六,他剛從大街上溜達回來,發現書房的燈開著,就溜溜達達進去,竟發現染青的手里,拿著一本大部頭英語原文書,看的津津有味。
江涯嘖嘖兩聲,想,自己真是隨便撿個娃都這么厲害。于是,今年擺在染青面前的,便是另一個國家的語言教程。
他知道小青子很聰明,語言天賦高得驚人,所謂天分,根本就不是勤能補拙這種惡心人的話能夠彌補的,因為哪怕三百個臭皮匠,也絕對不可能明白孔明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正常人的智商是80,所以智商80的人會覺得自己和所謂智商一百的聰明人有天壤之別,而智商一百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智商一百二的人在想什么,可是智商一百二的人和智商一百五的人卻完全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你回來啦,吃面么?”眼前的小姑娘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他離開了很久,熟稔得好像他一個小時前才出門買菜。
“好……”江涯笑瞇瞇。
鹿嶠起身,拿一個大碗去盛面,青墩兒顯然還有些生氣,悶頭吃著自己的面。
半晌,江涯嘆氣,伸手摸摸他圓圓的腦袋:“生日快樂,八歲了,是大孩子了……”
染青看了他一會,慢慢撅起嘴來:“你總是說話不算話。”
江涯摸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隨口問:“你喜歡現在的學校嗎?”
青墩兒知道他轉移話題,只好順著說:“現在挺好的。”
“但是你適合更好的教育。”江涯稍稍認真起來。
“紅燭婆婆說,真正的鉆石,有一點光便可以大放異彩,我在這里很好,在這里,我可以成長為自己想要的樣子。”染青露出了一點大人的風范。
“所謂的天才,是很孤單的,如果你用很短的時間完成別人難以想象的學習,就會交不到朋友……”
“叔你沒有朋友嗎?”染青無所謂的樣子。
“……沒有啊,很可憐的……”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至少,你老掉的時候,我已經長大,可以做你的朋友,小嶠兒也不會因為和別人不一樣而太過孤單……”
江涯笑了兩聲,他在地板上擺開兩條長腿,仰頭看著天花板,臉上表情很愜意,像一只偷懶的貓:“留下也好,我可沒有那么多錢……”
“這才叫騙人呢,你要說自己沒錢,那也就沒什么有錢人了。”
江涯的眼神暗了暗,問道:“丫頭和你,你們都很聰明,但你們的聰明是不一樣的,你懂么?”
廚房里,鹿嶠站在一張小椅子上,費力地用筷子一點點叉起面條,堂屋里,兩人已說了好幾輪話。
染青抱抱膝蓋道:“怎么說呢,我懂啊……”
江涯點點頭,想起那一天鹿嶠看著自己打一個水手結,她只看了一次,卻讓后來家里很多繩子都成了這樣,小丫頭說:“這個結實。”
“這樣的孩子真可怕,她就好像一部錄像機,哪怕二十年后你讓她回憶三四歲的經歷,她也能毫無冗錯的復述出來……這種人,能夠把生命里的一切都握在手里……”
“真復雜。”
“你要向她學習,不要這么學術……”江涯揪著染青的臉。
“我要生日禮物。”染青慪氣。
“不是給你了?……還想要什么?”
……
月色西沉,福安街的一家子難得和美,江涯看了一眼窗外,唇角微挑,伸手拉上窗簾。而遠在大洋彼岸的另一個國度,一個桃花眼的年輕人正將手銬咔噠闔上,關上了監獄的大門。他身后的世界,巍峨而又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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