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墓·江船
奮力關上艙門,掛上木栓,將更多趕來的怪物及時擋在門外。
門外接連撞擊的巨響,震得木門不停晃動,仿佛隨時都會倒塌碎裂。顧不得喘息,婦人與小少年合力將身旁能摸到的所有重物都堆在門前。
衣內(nèi)狐貍礙事,小少年早早將它拿出,擺在較遠處的地板上。
等到門前徹底堆滿,身邊也一時找不到能用的物體,兩人方才停下,脫力癱坐在地上。
室艙里漆黑一片。
婦人從身上衣物撕下布條,簡單處理了一下流血不止的后頸。又探到小少年左手,黑暗中摸索著為他纏裹傷處。
感受到小人兒止不住地戰(zhàn)栗,婦人將他擁入懷中,汗?jié)竦念~頭抵住他的,輕聲道:“有娘在,別怕。”
明明她的指尖也在顫抖。
誰都沒有再說話,只有門外不停傳來的劇烈捶打撞擊聲。
喘息逐漸平緩下來。
許是被其他生人的尖叫吸引離去,門外的動靜逐漸不再那么密集,不知過去多久,終于平靜下來。
松下口氣,婦人從身上找出火引,吹亮后繞了一圈周圍。借著弱光,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貨艙。
方才混亂中就近的兩個貨架被他們拖走用來堵門,上面的貨物零散灑落在地面。
一般來說,這種規(guī)格的江船主要作用還是往來運輸貨物,帶客反是次要。為了便于區(qū)分,所運商貨與船客托運貨品通常是分開艙室來存放的。
商貨因空間所需龐大,通常是在甲板層下的船腹。而他們現(xiàn)下所在的是甲板上囤放客人所攜物品的貨艙。艙室有兩間客艙左右的大小,無窗,僅木門一個出入口。
船客物品數(shù)量不會太多,好在種類繁多,總會有現(xiàn)在他們能用上的。
找出蠟燭來點上,室內(nèi)光亮起來。
先用堆放在墻角壇中的清酒洗凈滿手血污,婦人開始在貨架里翻找。
小少年靜靜盯著一旁地板上的狐貍。
出了這許多事,它竟然始終未睜開過眼,只有微微起伏的腹部,證明它還活著的事實。
莫名出現(xiàn)的狐貍,古怪的頸環(huán),爛肉上的怪眼,襲擊人的怪物……
對了,還有桅桿頂端的那個男人。
想到當時眼中所看到的情形,小少年身體輕戰(zhàn)了下,感到一陣陰冷寒意。
這些會有關聯(lián)嗎?
腦中不斷循環(huán)反復地回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想到頭痛欲裂卻始終是茫然。
畢竟這種事聞所未聞,便是在書中也從未看到過。
婦人過來,手中拿著翻找到的藥物與干布,還有一小壇烈酒。
拆開先前的止血布條,烈酒澆上血口,疼得小少年渾身顫抖。婦人手上動作未停,只一邊處理傷口一邊柔柔哄他:“沒事的,馬上就好了。”
小少年一聲未吭,直到涂完藥包扎好,婦人才發(fā)現(xiàn)他已將下唇咬出血來。無奈中伸出皓腕,用指腹輕拭他的唇角,然后輕嘆了一聲。
這孩子從小便異于其他幼童的天真活潑,到了年紀略大些,就顯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內(nèi)斂和穩(wěn)重。
他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喚自己“母親。”不疏離,也不熱絡。待旁人亦是如此,只在行為舉止里愈發(fā)含蓄。
歡喜時他會笑,痛了時卻忍耐。明明有自己的喜好和厭惡,可從不刻意去表示,即便是同他最親近的自己,也只能從一些旁枝末節(jié)的細節(jié)里去發(fā)現(xiàn)。更別說尋常幼子對母親的撒嬌與依賴。
方才她被怪物撲倒,等反應過來時已經(jīng)被咬出血來,情況緊急中是小少年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朝準怪物手背上的爛肉獨眼刺進去,救下了婦人。
自己教養(yǎng)大的孩子,遇到事情能沉著下來固然好,就是懂事得讓人有些心疼。如此刻,她倒更希望小人兒能抱著自己哭一場。
想到之前情形,婦人用指尖輕輕觸碰頸后,疼痛傳來,使她微微怔忡。直到小少年輕聲喚她,方才回過神來。
原來是想要替她處理傷處。
手指幾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婦人笑著答應下來。
小人兒動作小心翼翼,婦人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
“九兒。”
小少年甕聲甕氣地“嗯”了聲。
“你可還記得空山竹林旁的那座神廟?娘以前對你說過的。”
像是為了分散注意,婦人開始同幼子閑聊。小少年心中壓抑,回話不多,還都是簡短單音。她絲毫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了許多。
說的是多年以前在神廟里做夢見到神仙的事。
“那之后,娘便有了你。”
一直到傷處裹好,她仍意猶未盡地感慨道:“原本我也只以為一個夢罷了,沒想到今日所見,方知是我眼界淺薄。鬼神之說未必就是虛妄。如今既能見到鬼怪妖物,那神靈必然也是真有的。”
小少年問道:“若真有神靈,怎會允許妖魔作祟,又怎會發(fā)生今日這些?”
婦人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因為他們還沒看到啊。”
眼下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下船。
雖說貨艙可一時抵擋怪物,但之前已有火勢,無需多久就會吞沒船只,那時無論是否碰上怪物,他們都會葬身江底。
婦人心中已有打算。
先前翻找貨物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一只裝滿異域蜜酒的木桶。
能用來裝酒的木桶絕對可以保證密封防水,而桶身大小剛巧可以裝下小少年,還會有些空余。
交代完一些事情,等他鉆進木桶,婦人正要扣上蓋子,冷不防聽他問道:“母親怎么辦?”
婦人表現(xiàn)出為難:“本也想隨你一同進去,可惜這桶子實在裝不下為娘。”
又寬慰他道:“你也無需擔憂,有你在娘反而會束手束腳,不如早早將你送走。娘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沒了束縛必然可以平安逃脫。”
小少年沉默下來,直直望著婦人。
“還未分離便開始想念娘了?這是要一次看個夠?”
婦人心中酸楚,面上卻掛著淺笑。想了想,走過去將之前被遺忘的狐貍抱過來,放入小少年懷中:“有它陪著,之后路上也算有個伴。”
見他遲疑著想要說什么,婦人柔聲道:“當初你既然肯救它,自然就該知道如今發(fā)生的事與它無關。”
小少年吃驚得睜大了眼。
“為娘早就知道了。”婦人撫了撫他的頭頂,“怎么說也做了你九年的娘。”
小少年慌亂地垂下頭,只聽見婦人溫柔的聲音在上方響起:“異于常人未必就是壞事。”
“既有鬼怪,必有神靈,九兒一定會安然無恙的。”
因為擔心會窒息,木蓋不敢扣得太緊,留出了一條縫隙。恐入了水桶身側(cè)翻,從縫隙灌進水來,所以桶內(nèi)用黍粉拌上蜜酒在底部薄鋪了一層。如此再加上一個孩童,使得木桶沉重,抱起來時頗為吃力。
好在貨艙中有船工拉貨用的小型板車,之前也被他們拿來堵門,挪動門前雜物時翻了出來。
門前清理干凈,婦人小心拿下木栓,生怕發(fā)出聲響。
待長吸一口氣,她猛然打開門,推著板車一鼓作氣沖向船欄,抱起木桶投向江中。
“噗通!”
水聲傳來,心間重擔落下,聞得耳邊異動。
拔下頭上發(fā)簪,女人轉(zhuǎn)身,怪物赫然就在眼前,張開嘴對著她一聲嘶吼,腥臭瞬間撲滿鼻腔。
手中發(fā)釵無力掉落,女人閉上雙眼。
想象中的劇痛遲遲未來,睜開眼,看見怪物已經(jīng)離去,身前有其他怪物經(jīng)過,卻仿若對她視而不見。
身體瞬間卸了力,靠著船欄滑坐在地上。片刻后,朗聲一笑:“原來還有這般好處!”
臉頰下,一道絲痕浮動游過。
木桶甫一落水,拍出激烈水花。桶身翻滾了兩圈,然后底部向下,穩(wěn)穩(wěn)地浮上水面。
小少年一手抱緊狐貍,一手撐住桶壁,隨著晃動擺蕩。冰冷的江水透過縫隙滲進來,沿著桶身流下,染濕了他的衣角。
好在翻滾很快停止,水也不再滲入。小少年垂下手臂,指尖觸到一塊硬物。
愣了下,將東西拔出——是母親的那把短匕。
她將這把匕首斜埋進了黍粉里,只露出柄首一角,隨著方才的動蕩刀柄又透出來小截,被小少年碰到。
喉間像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嗝嗝兩下,發(fā)出不成型的破碎腔音。
已經(jīng)被壓抑許久的東西再也控制不住,他猛然把臉埋進狐貍毛中,片刻浸濕透了那處柔軟。
狐貍微微動了動,卻被他死死抓住。
江水輕輕拍打,木桶在水面浮浮沉沉,悠悠晃蕩。
一縷黑氣從水中探出,虛虛纏繞上桶身,牽著木桶漸漸飄遠。
好難受……
像是被架在熊熊火焰上炙烤,灼得人呼吸困難,大汗淋漓。一會兒又像是置身于臘月冰窟,凍得他身體蜷縮,瑟瑟發(fā)抖。
口中干澀到發(fā)苦,疼痛無處不在,身體仿佛也已經(jīng)不是自己所能掌控,虛虛蕩蕩地飄在半空。
不知何時,嘴唇感受到了冰涼液體,滑過澀苦的舌尖流下,滋潤了干涸到疼痛的咽喉。
朦朧里似乎又看到那道溫婉身影,探出纖手撫上他的額頭,聲音縹緲:“還是難受麼?”
他努力抬起眼皮,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臉,卻怎么也看不清。掙扎中,一雙巨大的淺色瞳眸赫然出現(xiàn)。
像落入陷阱的羔羊,綿綿密密的柔軟從四周將他包圍。
“娘……”
意識再次迷失,只剩一片黑暗。
“你好煩呀!”
小少年漸漸清醒,終于成功睜開雙眼那剎,聽到一句突兀的抱怨。
他想坐起身來,可渾身酸軟,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抬眼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瞧去。
少女脊背向他,盤著腿席地坐在亮光處,一手撐腮,一只手在把玩著一把匕首,指尖捏住刀柄,墜在半空晃晃悠悠。她的腦袋歪向一側(cè),青色長綬高束的長發(fā)隨之傾斜垂落,尾端將將擦過地面,露出的頎長項頸上扣著一只漆黑頸環(huán)。
她好像在思索著什么,方才那句抱怨也仿佛只是無意中隨口脫出。
“你……”小少年剛一開口,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嘶啞破碎得幾不成型。
動靜驚動了少女,耳邊的紅玉珥飾瑩珠輕晃,側(cè)首眄來,顯出一只顏色淺薄的琥珀色瞳子。見是少年清醒,沒有驚訝,也沒有欣喜,只抬起手臂,柔荑指向一處。
“看見那個水潭了麼?”
嗓音清泠卻含了一絲儂調(diào),語氣懶懶洋洋,宛如平日里在隨口閑聊。
莫名話語讓小少年一愣,不由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確有一汪幽潭。
耳邊,那絲儂調(diào)再次響起:“你若再哭,我便將你從那里丟下去哦。”
少女洋洋淺笑。
“我可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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