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蟹黃魚肚
一聽要吃牢飯,佟太太可炸了廟了,山呼海嘯似的哭嚷,腕子上還暗中使勁兒,任胭的褲腿險些讓她給扽下來。
好說歹說,就是不聽勸,任胭也急眼了:“閉嘴!”
佟太太一個嗝憋回嗓眼兒,脖頸子抽抽兩下,急赤白臉地瞪著她,醞著一肚子的火氣和委屈。
料理完這個,任胭咬牙將兜里剩余的銀元都掏出來,悄沒聲兒塞警察手里:“您二位受累,聽我解釋兩句。”
有錢能使鬼推磨么,錢不多,也能湊合著推兩把。
眼瞅著人的面色就和緩下來了,年長的那個說:“姑娘知道成家吧,人二管家大清早報案丟了金銀細軟,還畫了圖影叫咱們比對踅摸,其中就有這么件金簪子。”
多新鮮呢,可這話怎樣解釋呢?
人成小姐放著自個兒家不住,跑她這兒湊合日子來,還隱姓埋名的,說出去誰信?到最后不還得要成家認人來。
認人也就罷了,認完就得領人,這趟折騰還有什么勁兒?
要不說成家呼風喚雨呢,收拾她這模樣的小魚小蝦易如反掌。
人好送,往后可怎么處,真讓成徽瑜嫁給梁先生嗎?
要是梁家答應了,這段婚姻就算完;要是不答應,成徽瑜的名聲又得被拖累,進退兩難。
都叫什么事兒!
她眼珠子骨碌著,警察還勸她:“咱不為難姑娘,姑娘也甭為難咱們,給句痛快話,回頭跟人家苦主好交代,這事兒也就過了。”
可不就不痛快嗎,否則誰跟這磋磨時光?
任胭腦子里鼓風車似的想轍,一乜眼,瞅見身后緩緩停下趟車,先下來一條長腿,再是成世安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
這是接妹子還是藏妹子?
她還沒琢磨明白,倆警察老爺早摁著腰間的紅白棒槌一溜小跑到跟前:“成先生——”
問安的話說了一簍子。
成世安靠車門上光笑,后頭扒扒耳朵才開口:“聽說我家一柄金簪子尋著了?”
“可不么,您瞧!”
年長那個點頭哈腰,雙手把簪子遞過去。
成世安也沒接,瞟一眼:“這么次,給誰使?”
“這……”兩人面面相覷,只好跟著指鹿為馬,“是,成先生受累,咱們看岔了。”
又掉過頭,給任胭和佟太太賠了不是,灰溜溜地鉆出胡同。
佟太太不哭了,可也沒笑模樣,打地上爬起來盯著任胭瞅了會,進門去了。
任胭也沒買她的賬,對成世安頷首:“成先生是來接徽瑜的?”
“我來瞧瞧你們。”成世安和她并肩進門:“也是奇了怪了,你喚她那樣親近,怎么一直成先生的叫我,喚句世安來聽聽!”
您要是別居心叵測,興許還真能這么叫。
任胭訕笑:“您要是大姑娘,我也跟您親。”
“合著你不喜歡爺們兒,喜歡大姑娘?”
這話怎么說的?
任胭霎眼:“我喜歡大姑娘也喜歡爺們兒,跟姑娘做姊妹,跟爺們兒成親生孩子,哪兒有毛病?”
成世安起了興味:“話既然說這兒了,我多句嘴,說喜歡你不是假話,打算娶你做老婆的喜歡,你要成親生孩子不妨考慮我!”
“謝謝您,我許了別人了。”
“誰啊?”
任胭住了腳,正兒八經地看著他:“成先生您這樣就沒意思了,徽瑜不愛打聽事兒,有主意也沒多少計劃兜著,要不您告訴她,她會直不愣登上我這兒?”
成世安斂了笑:“你以為我挑唆她上這兒,是為壞你和辜廷聞的好事兒?任胭,我這人雖不怎么光明正大,但還不至于愛你愛到這么樣齷齪!”
話趕話到這兒,誰都抹不開面子。
任胭因著先頭的事又氣又急,這會又觸到心里那道坎,收不住滿腹的火和委屈,全撒成世安身上了。
而成世安素來吃軟不吃硬,大半輩子的跟頭都栽這姑娘身上了,這會還叫夾槍帶棒的一頓呲,驕矜的氣性再也沒能攏住。
兩個人各自扭頭,不言語。
成徽瑜站在廊下看著他們,面色蒼白,出口喚人。
方才的話不知道被她聽了多少,任胭心里不安,可說了半晌的話都圍著回家不回家的事兒打轉,也沒聽她提起別的。
成世安說:“你要想住小胭這兒就安生住,爸媽那兒總歸有我,關鍵是你要拿定主意,甭瞻前顧后。”
成徽瑜點頭。
成世安嘆口氣:“算了,往后這樣事兒也少不了,我跟廷聞那屋住幾天,看看情勢再言語。”
“辜世兄派了人守著院了,”她羞澀地看一眼院兒里杵著的倆門神,“哥你不用擔心我,今天也沒個好歹。”
“我就你這么個親妹子,其他都不是一個媽,哪兒放心,得守著你。”
說著話,他就使人回家搬鋪蓋卷,自個兒上對門辜廷聞的房間住下了。物件都是現成的,他朝那兒一臥算是安營扎寨。
自此,成家兄妹一塊兒住這四合院里了。
白天上班上學的,晚上搭伙兒吃飯,熱鬧歸熱鬧,任胭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能料著成家爹媽非得急眼,姑娘不但沒給接回去,還饒出去個兒子,倆反叛一塊兒造反了,這還能忍嗎?
嘀咕沒幾天,事兒就來了。
星期日輪著她不用上工,女校里也放假,她就跟家里候著,等勝芳螃蟹來。
成世安住這兒后旁的事兒沒有,成天守著她和辜廷聞,早飯要吃粵菜的湯品,中晌工作沒人理他,下了班又惦記上川菜那口辣勁兒。
嘴刁到成天換花樣,銀元流水一樣淌出去;任胭倒是不心疼別人家的錢,只覺得自個兒的廚藝進不了不少,心里挺樂。
昨天他讓人打天津送螃蟹來,一簍子螃蟹進家門時還橫沖直撞;蟹殼油黑發亮,細腿薄殼厚肉,翻個身螯爪舞得生風。
任胭拎了三對洗刷干凈,拿了搓好的馬藺草給腿綁結實了擱籠屜里蒸。
隔壁油鍋里的廣肚也炸了一炷香的工夫,先頭溫油涼油里輪番泡了兩三個鐘頭,這會撈出來已經松脆膨脹。
浸進溫水里洗個三五回,漂干凈油水,斜刀切塊擱雞湯里氽。
氽過的魚肚放進滾開的高湯里煮了,料子和雞油最后擱進去,再撈出來裝盤;扎得結實的蟹也蒸的透,等晾溫了掀開蓋兒取蟹黃。
等候的時候,任胭忍不住剁了兩根蟹腿,剔了柔韌的一小撮肉,沾了醬醋鮮美香甜,濃墨重彩的鮮味。
回頭等舀了雞湯融了蟹黃,澆在廣肚上……再也用不著瞅著別人吃得濃香四溢的了。
做廚師的好,果然無法言喻。
她很滿足,伸手碰了碰漂亮的油紅蟹殼,不燙手了,扣著圓肚子掀開蓋,剔出肥美的蟹黃堆在小碟子里。
那是凝脂似的一座小山,光聞著醇厚的鮮,就打算樂不思蜀了。
余下的湯汁拌了蟹黃,澆在廣肚上。端了盤子出門,任胭不由自主就往對面瞅。
對門那位吃家,往常聞著味,脖子都能打窗戶扇里伸進來,今兒這是怎么了,靜悄悄的?
瞅完了,她就站那不動了。辜廷聞房門口站著四五彪形大漢,不是保護成徽瑜的兩位那樣弱不禁風的,是真格兒的彪。
里頭有個斯文的在指揮人替成世安收拾鋪蓋卷,舉著把白紙折扇,弓著腰替坐著的少爺扇風,扇一陣兒低聲說一陣,成世安蓋著臉兒仰躺在沙發里。
成徽瑜站在自個兒屋門前,攥著柱子,擔心地望著。
任胭沒敢上對門去,菜擱在廊上的小桌,低聲問她:“是家里來人了?”
成徽瑜點頭又搖頭:“我哥要走了。”
“他上哪兒?”
成徽瑜紅著臉開口:“前兒他上西北跟個女孩子,他們……人昨兒挺著肚子到了我家,媽媽說成家的后代得清清白白地落生家里,讓哥哥回去給人娶了做姨太太。”
任胭有點傻眼:“這……”
成徽瑜搖頭嘆氣:“哥哥也是情不自禁,往常這樣的荒唐事兒,是不會留孩子的,沒想到這次……”
成世安風流的名聲,任胭上北京城里這些日子,早都塞滿了耳朵,但風流到這地步也是沒想到。
她干巴巴地說:“既然跟人有孩子了,就正經娶了當老婆,也是對人姑娘負責。”
成徽瑜搖頭:“那姑娘家里清貧,有個病弱的父親和不成器的哥子,若不是有了孩子,家里是不許的。”
哦。
總歸人家家事,再親近也管不著。
彪形大漢一趟趟把行李卷給送出去,斯文的那位收了扇子,堆著笑在跟成世安言語。
人不愿挪窩,他只好干等著,等來等去,沒想到挺著肚子千里迢迢追來的姑娘進院了。
姑娘很清秀,只風吹日曬的又黑又瘦,細條條的身子,倒凸出了大肚子,臉上的表情是堅韌的。
進了門,姑娘跪地上就要伺候成世安換下拖鞋。
這人被蜂蟄了似的彈起來,趿了鞋就上外頭,一眼看見任胭。
他笑著過來,尋常問候一聲:“菜做好了?”
“啊。”任胭有點尷尬。
成世安回頭,使喚那斯文人:“來,給我裝了走。”
人忙不迭提溜來食盒給裝上,塌著腰還笑說任姑娘費心。
任胭搖頭:“您可真不客氣。”
成世安還是笑,近前一步將她抱在懷里。
任胭要躲,被他死死扣住,耳朵邊是他的聲兒:“對不起……”
啪嗒,肩頭上落了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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