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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葵花肉和櫻桃杏仁凍


任胭覺得自個兒杵在那兒很礙眼。萬一不留神鬧出點什么動靜,屋里頭的兩個得多尷尬。

她笑著下了臺階,穿過庭院,上臺階,推開房門。

隔壁的灶間傳來鍋勺碰撞的輕響,在這點上她的感覺格外敏銳。赤著腳下了地,順著朱紅的地毯越過博古架子邁進偏廳,推開鑲在墻壁里的紅木窗——

廚房里,辜廷聞在做飯。

他折起的眼鏡就擱在她剛踩跑過的架子上,挽起了衣袖,白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身前系著她那條繡了歪七扭八字跡的圍襜,看起來有些滑稽。

可任胭卻想,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她見到他,就會一見鐘情。

天橋底下,她把臉糊得不成模樣,算不上見面;鴻雉堂里,隔著窗看他清冷疏離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一見。

她當時為了活計據理力爭,并沒有往風月之事上琢磨,如今回頭想想,她應該是那時候就把這爺們兒揣心里了,當時同吳司海在豆腐胡同里嗆聲并不是假話。

為色所惑,為神所癡。

大約能形容她對他的態度。

“不進來?”他沒有回頭,聲音離卻有笑意。

她犯傻,趴窗戶上看他:“怎么知道是我?”

“這院兒里,還有比你更貪嘴?”他笑。

任胭沖他的背影吐舌頭:“還真有,您手底下的葵花肉,做給誰吃呢?”

“松庵。”

是除了張岳年,另一位戴眼鏡的楊先生。

楊先生身材瘦弱卻嗜吃肉食,尤愛葵花肉和東坡肉,每個星期都會央辜廷聞做來打牙祭,吃飽喝足日頭底下曬曬肚子,那時候最不像個讀書人。

張先生就笑話他,有辱斯文。

他仍舊我行我素,自得其樂。

辜廷聞把鍋里氽透的花菇撈出來,沖涼擠光水,腦袋沖下在白瓷深盤里擺圓邊;紅蘿卜切成骨牌大小的方片配著,相間碼一塊。

花菇紅蘿卜之間的空隙要擱蘿卜片大小的五花肉塊,肉已經煮透了,月白細嫩,肥瘦均勻,俏生生地立那兒揮著淡淡的香。

備料的碗里拌了鹽酒糖粉和胡椒末,要添兩勺醬油和半碗高湯兌成蒸汁,澆在盤里,碼一排蔥姜,再一起放進蒸籠里蒸著。

聞到蒸出醇香,任胭幾乎能想到濃稠味美的湯汁,看盡酥爛鮮嫩的肉塊。她捧著臉悵然:“突然嫉妒松庵先生。”

洗菜的那位爺回首瞧她,眼底里盡是笑:“怎么?”

“他說同你讀書的時候就白齋了,若是我早托生幾年,是個爺們兒,保不齊也去你們的學校或是留洋時候遇上,同你搭個伙兒。”

那滋味,想想就美得不行。

瞅她這大馬金刀的模樣,是恨自個兒怎么是個年紀小小的姑娘,為了口吃的,也能豁得下臉面?

刀口下的白葉萵苣片薄如蟬翼,倒是比不得她的臉皮,他笑:“用不著嫉妒。”

“怎么呢?”她笑瞇瞇地等飯,也等他的答案。

“往后,都是你的。”

哎?

這是說飯菜呢,還是說人?

她心里頭咚咚地擂,掀著一雙大眼睛羞澀地望過去;他覺察了,側著臉要笑不笑的,是真格兒在回應她的猶豫。

甕在了蜜罐子里,她心里歡喜,從窗臺上跳下去,蹦到他跟前在他臉頰上親了一記。

他個兒高,她個兒矮,為了遷就她,這人還低了頭,方便她得逞。

“去穿鞋。”

她還要為所欲為,就挨了一下。

掌心里有水,是他的手背,微微的涼,在她腦門上輕輕蹭著。

“哦。”

她乖乖地從窗臺跳進屋里,邊兒上有門,看不見似的。

傻子!

辜廷聞收回視線,還是笑。

最近他笑得次數頻繁,開始時候任胭還心驚膽戰的,老琢磨著他是不是憋著什么事兒,這是個蔫壞的人,要格外當心。

時間久了才發覺,他是真的開懷。

興許是辜家遠走西北,擋不住他的理想,不會給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以威脅;又興許離了家離了牢籠,是自由的快樂。

當日在保定,哥哥姐姐們上學途中難免買了報紙瞧熱鬧,每每讀到自由解放就嗤之以鼻;他們說離家可怎么活呢,無病呻吟的把戲來糊弄鬼兒罷了。

可如今,她活得很好,他活得也很好。

肉蒸熟了,任胭自告奮勇把蒸籠搬下來。

冬菇紅蘿卜和肉塊,碼得整整齊齊形若張開的葵花臉兒,色美味香的醬汁勾起一肚子饞蟲,她倆眼珠子瞪上頭挪不下來。

“松庵先生多早晚回來?”

“興許,馬上。”辜廷聞抱著肩靠在架子上,饒有興致地瞅著她。

小姑娘的眼珠子骨碌亂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摸了把筷子跟手里:“我嘗一塊,就一塊。”

他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兩塊肉已經祭了她的五臟廟。

“這一豁口,怎么好?”他故意尋事,指著她夾過的地方。

任胭訕訕地笑,又夾了一筷子塞他嘴里:“你夾的。”

把自己撇得溜干凈,什么德性!

他起身洗手上外頭:“端來,吃飯。”

“不等楊先生了?”她捧了托盤跟著,上頭一葷兩素,味厚鮮香,濃淡相宜。

掀門簾的人低頭戲謔:“沒松庵先生,人去上海了,都是你的。”

哎?

又被他戲弄,什么人!

沒外客,小姑娘氣性大,咣當把托盤丟他臉前了。

辜廷聞云淡風輕地取筷子:“還敢同你東家使性子?”

“使性子算什么!”她跪在他膝蓋上撲騰事兒,“我還敢咬東家呢!”

一口小白牙往他嘴上臉上招呼。

怕她掉地上,他沒敢騰挪,還得抻著手臂護著,東家長工,民國十來年是要調個個兒的!

她攬著他的脖子,啃他的嘴巴,軟又甜,是點心的滋味。

“想吃櫻桃杏仁凍了。”

前些時候瓊脂被送到鴻雉堂,她立刻就拿了應季的果子做出了五花八門的甜凍,拿冰鎮著,擱暑熱夏天的成了最受追捧的點心。

櫻桃杏仁凍就是其中之一。

先頭她把過了羅篩的杏仁漿和蒸透的瓊脂拌一塊,再篩了糖粉燒開,倒進碗里,剖開櫻桃擺上頭,拿冰把碗給鎮上。

再燒一鍋糖水接茬給冰了,等到走菜時候把凍上的杏仁給劃成方方正正的塊兒,倒上冰糖水。

盛點心的也是她托人燒制的數十套琉璃和水晶碗,晶瑩剔透;加上浮在透明糖水里的杏仁凍,頂著艷艷的紅櫻桃,冰涼浸骨。

她不滿足,還把杏仁凍給改進了。剖開的櫻桃剔了核凍進杏仁凍,等凍成了型,若隱若現的紅潤在白嫩的凍糕里,色味絕倫。

女孩子們愛美又愛吃清甜的滋味,七八月份,鴻雉堂的伙計成天除了給人上這道點心就是給人送府上,姑娘們又大方,那陣子玉葫蘆里的賞錢擠到溢出來。

那會,任師傅的名聲也幾乎要攆上肖師傅。

她自個兒得了趣,在鴻雉堂做完了還上家來做,爺們兒不愛吃,她就跟佟太太一人捧兩大碗風卷殘云,直到后頭身子骨遭了災才消停。

如今眼看入秋,更不能夠。

辜廷聞抬眼瞅她:“上回疼得瞎撲騰,忘了?”

說起這事兒就臉熱。

那會耐不住嘴饞,小日子里吃了一碗,晚上回家就倒床上了,抱著肚子烙煎餅,翻來覆去地把臉都疼白了。

辜廷聞是個爺們兒,哪經歷過這陣仗,皺著眉守著她一晚上;隔天起來她照樣上躥下跳,可這位爺卻險些受了風。

這件事是她的短柄,如今叫人捏住了,就不得上天入地。

任胭規規矩矩地坐好吃飯:“不給吃就言語,擠兌我有意思嗎?”

“過些時候吧,”他夾了一筷子肉擱她碗里,笑說,“世安要你掌勺他的婚宴,我應下了,這幾天你少鬧妖。”

任胭愁的飯都吃不下:“那杜師伯不得把我胳膊腿兒卸下來。”

“借他個膽兒!”

“那我就不怵了。”

辜廷聞說:“都是尋常近些的親友,閉了門沒外人,統共五桌,有勞任師傅了。”

“好說好說。”任師傅拍拍嬌俏的胸脯,“只要賞錢夠,五十桌我也辦得來。”

他微瞇了眼睛,打量她:“敲我竹杠?”

任胭縮縮脖子:“……哪能呢,玩笑。”

辜廷聞順順她的長辮兒:“辦好了,有賞,到時候我替你敲敲世安。”

“那敢情好。”她滿口應承下來。

答應歸答應,可宴席掌勺這事兒,她跟在杜立仁后頭到見識過一回,真輪到她,就覺得自個兒渾身上下捻出的釘子壓根兒不夠使的。

幾位師兄不慌忙的時候也幫她,但她還是忙得像陀螺。

肖同趁她歇氣,安慰道:“這回的婚宴不盛大,請的又都是成先生同歲的朋友,年輕人不講究那些,甭給自個兒壓癟了。”

“哎。”

她知道這事兒,但成世安是她的朋友,總想著把婚宴辦得滿盤子滿碗,不求名利,她想讓人有面兒的同時還能高興些。

畢竟這婚,成世安并不想結。

肖同瞅她這模樣,就知道她還迷糊,也不點破:“你前途似錦,往后要做大師傅的,大師傅怎么挑擔子不如趁機習學習學,遇上事兒也同我們長輩說道,給你個意見。”

“謝謝師父。”

她滿懷感激,鉚足了勁頭把婚宴的事兒籌備起來。

好在紅案杜立仁那兒也沒帶搗亂的,興許是二東家的婚宴,他也怵得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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