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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8章 爆肚兒


“不,就是有些累。”任胭回他,也這么安慰自己。

昨兒白天兵荒馬亂,夜里又光怪陸離,沒一會是踏實的,興許是沒緩過勁兒來吧,回頭歇一宿保管好了。

心里嘀咕,可面上不愿露出來,抬起頭還是個笑臉兒。她的臉圓圓的像個沒長開的孩子,很有欺騙性。

辜廷聞體諒她,撿了張不怎么油光的長條桌對面坐下:“好,我們不看。”

坐這地兒離著后廚遠,聽不著什么動靜,任胭心里頭擂得鼓點不那么密了。

掌柜的打后廚出來,給客人們上了一托盤爆肚和炸咯吱,直奔他們這兒,先問任胭:“姑娘想吃點什么?”

有工夫跟街上亂踅摸吃的,回回肚皮溜圓沒夠著吃慕名許久的爆肚,徒留遺憾;后頭瞎忙,更是沒得空吃來。

她不曉得人這兒吃爆肚兒的規矩,就瞠著倆眼往鄰桌瞅。鄰桌坐一個穿棉布長袍子半大的老頭兒,倒不是那兒多新鮮,只是人吃爆肚跟吃黃瓜嫩蘿卜似的嘎嘣響。

聽著聲,她就想坐這兒鉚足勁兒嚼。

掌柜的順眼瞅,壓低了聲:“那位馮爺是這兒常客,吃肚兒的行家。您還別說,手里不寬裕,倒是回回撿那上乘的點,絕不虧待自個兒呢!”

任胭笑:“我沒吃過這些個,您給按照他那樣的來一份。”

“好嘞。”

掌柜的去的快,回來的也快。

兩碟子爆肚兒,兩碗醬料,隨手往辜廷聞面前擺一份,余下地擱任胭跟前。

小姑娘抻著脖兒打量,沒嘗先樂:“好香,您這兒的肚切得又寬又大,實在人!”

掌柜的對面坐下:“可不,我這兒門臉兒外頭溜過的耗子,下巴頦都雙層的,老佛爺么!”

聽著他貧,辜廷聞不做聲,只看著他們笑。

任胭掂了筷子,掌柜的又言語:“入了秋吃爆肚兒,咱先撿鮮脆的地界兒最后嘗嫩勁,您二位今兒來晚了,甭說葫蘆蘑菇頭,連肚領也沒啦!”

他一比劃外頭檐下蹲的一溜腳夫:“那幾位今兒也不曉得怎么個情兒,估摸接了大活兒,打早上到這光景來仨回了,吃得溜干凈。”

任胭還是樂:“說明您手藝好。”

“這話我愛聽,姑娘是個明白人兒!”掌柜的心里高興,放開了嗓門言語,“咱先吃這散丹,筷子夾上點兒朝碗底這么一兜,沉下去裹勻了醬再撈上來您嘗嘗。”

“滋味爽淡,有嚼勁。”任胭這回沒讓人領著,自個兒又下了一筷子,“您這醬料也鮮香,又沒蓋住羊肚的味兒。”

里頭是香油芝麻醬糙米醋和醬油辣椒油,拌了蔥花芫荽和蒜泥,分量火候都宜當,沾了脆生生彈勁的羊肚兒,滿口生香。

對桌的馮先生是個行家不假,可難得碰上個懂門道的同行,如今這姑娘也算一個,掌柜的心里樂,索性趁著天黑打了烊坐著嘮閑話。

“您這話說得對,肚兒和料一邊重要,回頭您吃著和涮肉似的不還得上這兒打我臉來?我今兒四十有六,可經不起這么跌臉!”

任胭一面聽人說書,一面又挑了肚仁吃。

肚仁軟軟嫩嫩的像蝦仁,跟方才的散丹比較,前者是嬌羞的江南美人,后者是粗獷的北地兒爺們兒,一碟子里把天南海北的滋味都要吃盡了。

寬寬敞敞的肚兒嫩脆,又掛著鮮香的醬料和翠綠的芫荽蔥花末,算不上濃郁的滋味可偏偏相得益彰,叫人舍不得放下筷子。

她吃得意猶未盡,掌柜的還跟那兒自得其樂:“下回姑娘來早些,給你做烀餅配著吃,里頭韭菜花雞卵就著碎蝦米,就一字兒,美!”

任胭眼巴巴瞅人家,恨不得跟這兒扎根了。

辜廷聞數了錢,要再拎兩份。

掌柜的起了身往后頭去:“今兒瞅著姑娘的面兒,不收七爺的錢,下回您要一人來,可不給您這面子!”

大盤子里切好的肚兒擱進笊籬,下進滾開的湯水里氽,火燒得旺,開水熥著騰騰的白氣,眨眼的工夫笊籬撈上來裝盤。

掌柜的一手過去,醬料裝了兩份,擱了盤子裝食盒里拎出來,手里還提溜倆紙包。

“一兜炸咯吱,一兜麻醬燒餅,給姑娘路上消磨時間,可不是給七爺的。”

“走了。”辜廷聞拍拍他肩,轉頭拉了姑娘的手。

到了外頭,任胭叼住一個咯吱,咔嚓一口——

身邊那位爺兒挑剔勁兒又上來,擰著眉瞅她:“一股蒜味,不講究。”

任胭磨牙,磨完了那個炸咯吱,踮起腳湊人嘴上親了一口:“你也不講究,扯平啦!”

哎?

非得多句嘴呢?

他繃不住,還是笑。

任胭吃得心滿意足:“哎呀,跟著七爺吃香的喝辣的,回頭占山為王,還能呼風喚雨!”

瞧這點出息吧!

他問:“上哪?”

“給趙媽媽送肚兒,掌柜的說要吃這口熱乎勁,涼了就沒滋味了。”

“好。”

“咱回完家,就上醫院吧。”

辜廷聞看她。

任胭抱著倆紙兜的寶貝,笑著:“得給人解釋清楚,我可不愿擔這罪名。”

“犟。”他揉揉她的辮子,還是笑。

他喜歡人家姑娘,什么樣性子在眼里都是好的。何況偶爾像個威武倔強的志士也沒什么不好,女孩子身子骨能柔能軟,可精氣神絕不能塌下去。

任胭嫌棄地躲開他的手:“辜七爺,您這時候應該夸獎我兩句,犟又是什么話呢?”

辜七爺順勢就拉了她的手,十指叫我:“是心儀,贊美的話!”

哎!

誰說七爺不懂風月呢,綿軟的情話,都是印骨子里頭的,該不會是所有爺們兒的天賦吧?任胭斜眼瞅他。

光風霽月的爺們兒,不笑的時候老嚴肅了,跟私塾里拎著戒尺的老學究一德行,一尺子下來就是仁義禮智,溫良恭儉。

她沒瞧出什么,就撇嘴:“怎么跟成先生一德行呢,看錯您了。”

“他又跟你說了?”辜廷聞要笑不笑地看著她。

說什么,倆人心知肚明。

任胭恨自個兒嘴把不住門,臉上熱辣辣的,轉身就跑。后頭到了醫院,她也沒敢拿正眼瞅人家。

成世安跟走廊盡頭的窗戶臺邊抽煙,見了人先擠個笑:“可把二位祖宗盼來了。”

“您受累。”任胭鞠躬。

不用打聽,醫院轉一圈就知道,他這兩天光跟人低聲下氣了。

成世安胡捋把臉:“什么事兒呢,本就是成家人的毛病,把你們全給裹進去了。人明兒就得陸續出院了,你去吧。”

倆爺們兒對面站著,沒話。

任胭最后去了連繡的屋。

桌上擱著空蕩蕩的紙兜,里頭應當是韭菜花蝦皮包子,油水味很足很香,人正微挺了肚子坐沙發里,翹著腳嘬牙花。

連繡見了她,一蹦三尺高:“怎么是你?”

有了身子的女人,身手都這么靈便?當初她爹新娶那小老婆為了擠兌母親,挺著老大的肚子,恨不得能躥房頂上。

任胭笑著看她:“您以為還有別人瞅您來?”

張口就是槍棒,跟她可沒有好話。

她越得意,連繡越氣,口不擇言:“騷狐貍!”

任胭抬手就是一巴掌——

連繡不躲不閃,硬扛著。

巴掌沒落下去,揪住她梳得整齊利落的發髻,疼得她齜牙咧嘴,擰著身子就要撲上來撓任胭。

小姑娘輕輕巧巧地捏住她的手腕子:“看你是要做娘的人,提個醒兒,你肚里這個要是有個好歹,你覺得你還能在北京城里活幾天?”

連繡撒潑耍賴,可不代表她傻:“放開!”

她退回到沙發里氣得臉紅脖子粗,鼓囊囊的胸脯曲線必現;說實話,任胭瞅了眼自個兒,心里還是很羨慕。

當然這都是閑事,不是她來的目的。

任胭翹著腳坐在茶幾上:“你是個明白人兒,話能我只說一遍,你害了那些人還能好好跟這兒住著全虧了肚里的,往后做什么事兒都得考慮到他,權當積福了。”

“你嫉妒我,投毒害我,害他,該死的是你!”

任胭攤手:“我要是嫉妒你,就在你一個人的吃食里下毒,要你七竅流血生不如死;不像你來害我卻拉一眾人陪著,你沒膽兒!”

連繡被她噎得沒話。

這樣心狠的女人,她沒見過。

任胭又說:“不過你還算有點心,沒給成世安一塊藥了,可他領你這情嗎?你說你多可憐,大費周章只能讓人更厭你棄你!”

這是連繡的魔障,被她刺破了,都是毒!

“任胭,我后悔了,應該連你一塊兒毒了,讓你不得好死!”

任胭沒接話,笑著打茶幾上跳下來,沖著門外頭招呼:“諸位可聽見了?”

門虛掩著,方才叫她拿身子擋住了,連繡正在氣頭上,哪顧上這個?

這會門被推開,外頭是辜廷聞和成世安,還有那些糟了連繡毒手的賓客,不安的孩子,一勁兒望著屋里。

然后,她離開病房,后頭是哭的鬧的,叱罵的求饒的,同她并沒有任何關系。

她賠了禮致了歉,給了人一說法,能做的仁至義盡。到此,她心里壓住的頑石才盡數挪出去。

回了家里倒床上,蒙了被子悶頭睡一覺。

天亮了,日頭晃蕩進來,起床洗漱接茬進廚房。

她開始頭昏,身子發抖,瞧見鍋碗瓢盆就天旋地轉。

可能是真的落下毛病了,任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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