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短，冬天來得早。11月末，南州已經徹底轉涼，四處都彌漫著一股冬天的澀冷，連呼吸間都帶著一股干燥的寒意。空氣中漫著街角一家烤紅薯店勾人的香氣。

        孟見瑤看著車窗勻速搖下去，把視線從排著隊等紅薯的人群中抽離開。

        冷空氣陡然撞進來，孟見瑤凍了一下，清醒了。

        “你剛剛說什么了？”她發了一會兒呆，沒聽清他說話的內容。

        朱棠盯著前面堵了一路的車，嘆了口氣，握著方向盤的手松了一下，動了動脖子。

        聽見孟見瑤的話，他很好脾氣地說：“姐，就是有個記者想采訪你，問我們這邊方便不？”

        “什么報社的？”

        朱棠撓了撓頭，“好像是那個南華晚報。想報道你這次展出圓滿收官的。”

        南華晚報是南州市的知名報紙，有專門的版面報道南州市當地的文娛藝術活動。

        孟見瑤是個挺有名氣的攝影師，這次全國一巡攝影展壓軸地點在南州，已經順利結束，南華晚報想要采訪孟見瑤做專門的板塊也并不稀奇。

        之前南華晚報的編輯有私下找過孟見瑤想做采訪，但被孟見瑤拒絕了。

        找孟見瑤行不通就找孟見瑤的助理朱棠，南華晚報的意志果然堅定。

        只是孟見瑤的性格向來是簡潔明了。她做事情目的性極強，幾乎不愿意做任何浪費時間的事情。

        南華晚報的采訪對她來說只是錦上添花，并不是必需品，她就不會浪費時間去接受采訪。

        所以她再次拒絕了南華晚報的采訪邀請。

        朱棠作為助理跟了孟見瑤也有小一年了，對她的脾氣談不上完全了解，但也是知道一二的。

        她向來是這樣的。

        把自己所有時間細化，好像人生中除了事業沒什么別的事情了。

        但她偏偏又沒那么在意一些所謂的噱頭。

        比如天才的名號。

        雖然外界對孟見瑤的攝影水平褒貶不一，但她確確實實可以說是很有靈氣的新生代代表人物之一。

        自十八歲那年一戰成名之后，孟見瑤在國外有了相當大的名氣，在國內攝影界也有了點小基礎。不至于無人問津，但也不是人盡皆知。

        后來她念完書歸國，作品經過幾次比賽的亮相，在國內攝影界名聲大噪，成為了公認的攝影新星。

        可能就是因為她計劃性太強，又格外工作狂，所以很多人評價她拍照是很功利的。

        目的性太強了。

        畢竟所謂“藝術家”，是該要隨性一點，多一點自己的態度的；能拍出好照片也是隨靈感走的，怎么能這么功利，又是屢次參加比賽得獎，又是一直工作搞內卷的？

        那些出名的藝術家不都是等著別人來發現的嗎？他們不都是不慕名利，只熱愛藝術的嗎？

        俗話說是金子總會發光，那你這金子怎么還自己跑到當鋪去爭著要發光？

        因此一些瀟灑自由派自然是看不起孟見瑤的。

        也不知道他們看不起的是孟見瑤，還是一個年輕又優秀的女性，這就無人知曉了。

        但盡人皆知的是孟見瑤兩極分化極其嚴重的名聲。

        想到這里，朱棠又嘆了口氣，發覺前面的車略微松動了些，趕緊一踩車門超過了前面那輛黑色suv。

        估計是他這套操作曖昧不清，suv避讓了一下。

        孟見瑤察覺到車速的加快，有點習慣性的皺了皺眉頭，掀起眼皮向窗外望去。

        suv的副駕駛有點遠看不清。

        倒是駕駛位顯得格外清晰。

        孟見瑤看了一眼，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駕駛座上是個男人。

        戴著個黑色墨鏡，側臉俊朗而桀驁，單手撐著方向盤，周身上帶著一種痞氣，好像對于孟見瑤他們這樣飄渺的行車路線態度極為疏冷。

        只一瞬，他微微側過頭看了眼孟見瑤。

        孟見瑤看不清他的眼，無法判斷他的情緒。

        但他身上那種氣質有點吸引她。

        足夠意氣風發，足夠惹人注目。

        孟見瑤又多看了一眼那男人。

        才發現他已經關上了車窗。

        “······”

        孟見瑤覺得有點意思，輕輕哼出一聲笑，往旁邊一靠，闔上眼。

        剛剛來了個驚悚超車，朱棠有點受驚，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小憩的孟見瑤。

        他不太想打擾她休息的。

        畢竟他老板為了那個攝影展已經連軸轉三天沒咋睡覺了。

        南州站是這次全國巡展的壓軸，大軸定在了孟見瑤的故鄉新城市，也就是最后一站。

        明天他們還要趕飛機去新城。

        也不知道老板這么累為什么還非要去那個同學會。

        莫非是想見喜歡的人？

        算了吧。朱棠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老板雖然很多人追，但是興致都不大。

        也隨家里的意思跟幾個人接觸過，但都無疾而終。

        大概是、就是——

        沒遇見特別感興趣的人吧。

        朱棠把車子按照導航向目的地開去。

        相處的這一年，他知道他老板是個好人。

        至少絕對不像外界說的那樣差勁。

        她雖然不做浪費時間的事，但是她是愿意花時間去維系一些關系的。

        她是珍惜這些感情的。

        比如，友誼。

        -

        同學會的地點定在南州市一家小有名氣的燒烤店里。

        這家燒烤店落座在公園東門的小街里，外面看過去確實平平無奇，但一旦走到巷子口，就能聞到一種極具南州當地特色的調料香味。

        建筑就是普通的小巷里的平房大院改造出來的，面積挺大，人來人往的倒也不顯得擠。

        孟見瑤的故鄉在新城，但是因為家庭問題，從小一直在轉學。幼兒園在新城讀的、小學在帝都，初中在南州，高中在國外······

        當然，去國外念高中大學是她自己想去學攝影。

        只不過到底是因為家里的一些變故，導致她在每個地方都呆過點時間、又都呆不久，也就更重視階段性的友誼。

        當時孟見瑤是插班生，轉學去的南州二中，一入學也沒什么朋友，是她當時的同桌王紫綺帶著她一起玩的。

        所以雖然后來沒怎么聯系了，在收到王紫綺的同學聚會邀請時，孟見瑤還是同意了。

        孟見瑤和朱棠交代了晚上來接她的時間之后就往燒烤店里走。

        她剛一下車，頭還有點暈。

        馬丁靴踩在小巷的石板路上，越走越滑，孟見瑤才發現好像迷迷糊糊下了點雨。

        這雨估計是剛剛才開始下的，她分明記得一開始下車的時候地上還干得很。

        雨水只是一點點，孟見瑤也不是矯情的人，當作沒感覺一樣往巷子深處走。

        燒烤店里的煙霧混雜著稀稀落落的雨水升了起來，空氣中的能見度更低了些。

        孟見瑤還沒判斷哪邊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就被一個年輕女人叫住了。

        “見瑤？”

        語氣中還帶著點疑惑。

        孟見瑤輕輕地瞇了瞇眼，辨認著來人。

        “是我啊，王紫綺。”女人主動和孟見瑤介紹自己，“來來來，我們菜都上齊了，就等你了。”

        孟見瑤的臂彎突然就伸入了一條滑膩膩的手臂，像是之前在雨林拍照時候蹭到她的蛇。

        她被動地被人拉著往一邊走去。

        王紫綺很親昵地問她：“你和魏源還有聯系嗎？”

        魏源。

        孟見瑤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誰，皺了皺眉頭。

        王紫綺馬上說：“就是隔壁班班長，以前追你的那個。”

        哦，那她想起來了。

        是她前男友。

        不過她當時是因為別的原因才答應和魏源談戀愛的。她根本不喜歡他，所以這段戀情只持續了半個月就被孟見瑤叫停了。以至于這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還忘了是誰。

        而且因為時間太短，好像沒什么人知道他倆在談戀愛，只記得魏源喜歡她的事。

        那王紫綺怎么會提？

        “沒有。”

        “啊。”王紫綺不輕不重地啊了一聲，不知道在想什么，沒再往下說，帶著孟見瑤往同學那一桌走去。

        “來來來，大家伙兒。”王紫綺說，“我們的小名人孟見瑤來啦。”

        “孟見瑤？”

        “她怎么會來？”

        “你是不是笨啊，都畢業這么多年了。”

        “哦哦哦，她出名了？”

        坐在一塊的同學大多都變了樣，現在正在旁邊小聲討論著。

        王紫綺看了一眼孟見瑤的臉色，跟同學們解釋說：“見瑤現在是國內很有名的攝影師，前幾天還在辦展覽，比較忙哈。我也是一直有跟她聯系她才來的。”

        “是嗎？”

        “哦我好像聽過，好像是還挺有名氣的，之前還想著是不是我們那個同學來著。”

        “對啊，隔壁那個魏源不是追她追得緊？”

        “哦哦哦，是她啊。”

        “你好啊見瑤，趕快坐吧。”

        有人給孟見瑤騰了個位置。

        但孟見瑤沒坐那里。

        因為她被王紫綺拉著往另一邊走去。

        她和王紫綺坐。

        兩個人粘在一塊，好像感情很好一樣。

        同學會，一向都是攀比的好地方。

        孟見瑤不喜歡來這種場合。

        她是看著王紫綺才來的。

        因為王紫綺以前對她挺不錯，兩個人也真的有過一段友誼，當時她沒能給她什么，現在王紫綺有需求讓她來，她就會來。

        只是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孟見瑤不是看不出來王紫綺的小心思。

        讓她坐在這里的是初中幫助她的王紫綺，讓她坐在這里不太舒服的是現在這個陌生的王紫綺。

        孟見瑤吃得并不多。南州市的菜她吃得慣，只是前幾天睡得實在少，沒什么食欲。

        這家她以前很喜歡的燒烤店，突然之間就失去了吸引力。

        酒桌上幾個有點小成就的在胡吹。

        “我他媽前幾年投資，虧了個百八十萬的，當時我爸不是叫我別搞了，現在呢？那百八十萬的虧的我在乎嗎？那不都成倍回本了嗎？”

        “投資這種事兒還真的看天賦。”

        “也對。不然怎么說美女配豪車是人生一大夢想？錢和美女都難得。”

        “也不一定啊，我條件也沒那么好，但女朋友好啊。她爸是局長，家里有錢，人又漂亮身材又好，對我死心塌地的什么事兒都聽我的，關鍵是她爸以后還能提點我。”

        “你這他媽叫pua。”

        “什么pua不pua的？我這叫通過美好愛情實現階級跨越！”

        “你別說，我們這兒最階級跨越的是孟見瑤吧！”

        話題轉到孟見瑤這里，王紫綺突然笑起來，接話說：“哪能這樣說？見瑤本身家境就好，不然怎么出國讀書？”

        “你們倆關系還挺好哈！這都知道啊！”

        王紫綺笑了一下，看了眼孟見瑤，才發現她吃得極少，趕緊夾了幾塊麻辣雞翅塞進孟見瑤碗里。

        孟見瑤看著碗里的麻辣雞翅，不語。

        她見過很多人。

        很多人都在慢慢的變化。

        但她向來朋友不多，長期聯系的知心朋友頂多就顧方一個人。

        因此她沒有這樣切實地體驗過——

        一些情感的變質。

        說不失望是假的。

        當年那個梳著馬尾辮、笑意盈盈、樂于助人又天真單純的王紫綺去哪了呢？

        當年那個發現她不吃早餐胃疼就給她裝熱水的王紫綺去哪了呢？

        想到這里，孟見瑤又皺了皺眉。

        她看了眼時間，才發現已經過去了快一個小時。

        她竟浪費了一個小時在這種沒用的事情上。

        雨幕中，那幾股燒烤的濃煙越發熱烈起來，裊裊婷婷的，將所有人的面容勾上了一層面紗，看不清臉，看不清眼，所有人都在這層影霧下扮演著一個演員。

        煙霧很嗆人，孟見瑤連著咳嗽了好幾下，跟王紫綺打了聲招呼就往外走去。

        她實在是有點想離開這個地方喘口氣了。

        孟見瑤一邊走一邊掏手機。

        來過太多次，所以她直接往反方向走，從燒烤店的側門出去，轉了個彎走到小巷的盡頭。

        從這里再往左拐個彎，她就能直通外面的大馬路。

        孟見瑤往外探了眼，發現還在下著雨，從這里的屋檐下出去顯然不合理。

        所以她退后了一步，靠在小巷屋檐下的墻壁上，右手捏著手機用九鍵快速地打出一行字讓朱棠來接她。

        她不想再回去了。

        朱棠很快就回復了一個好。

        孟見瑤把定位發過去給朱棠，隨后把手機塞回左邊的衣兜里，從右邊的兜袋中摸出了一盒香煙。

        這條略微有些陰暗的小巷綠化竟然還挺好，種著些樹，恰好把右邊來路的視線擋住了。

        所以孟見瑤摸出煙，一抬眼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那兒，是有點驚愕的。

        毫不夸張地說，如果他再過來一點，再近一點，盯著孟見瑤的眼神不那么拽氣又高傲的話······

        她會想動手的。

        兩年前不甚美好的回憶歷歷在目，掌心已經消退幾乎看不出來的疤痕好像還在發燙。

        她的眼像一只獵豹一樣盯著對面而來的人，用她警覺的眼神鉗制著對方，直到對方掀起眼皮看向她。

        對視許久，孟見瑤的眼中微微閃動，似是被那人身上的某種東西所吸引。

        影影綽綽的綠植沒有經過精心的修建，隨意地生長著，反而帶來一股恣意的野性。雨水淅淅瀝瀝而下，順著青瓦的屋檐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有些滑的石板路上，帶著泥土洗刷出一股清透的芬芳來。

        孟見瑤靠著小巷的墻壁，看著站在前面不遠處的男人。

        視線清晰的那個瞬間，孟見瑤緊了緊捏住煙盒的手。

        來自敏銳獵人的本能嗅覺：這是同類。

        她的同類身量很高，穿了套西裝，領口松松垮垮地敞開著，黑色的領帶結滑倒了胸前，整個人看上去肩寬腰窄，穿著氣質格外不羈。

        他也正在看著她。

        時候不早了，加上她左側是深不見底的小巷，昏暗之中，她只能借著旁邊幾盞路燈和對面人家的燈火看清那男人的右半張臉。

        他的下頜線鋒利如刀削，一雙狹長而漆黑的眼眸格外深沉。

        黑而蓬松的發尾微微有些卷，不像是精心打理過的模樣，反倒是帶著點清冷的水汽，透著一股隨意的痞氣。

        眼神平靜無波，眼底卻漫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威懾力，輕描淡寫地掃過孟見瑤一眼，盯住她的眼眸，沒說話。

        四周寂靜無人。

        有風帶著雨刮到孟見瑤臉上。

        “來一根？”她問。

        男人的視線在她指尖夾著的細長煙卷上停留了一下。

        他的語氣像這團風一樣：

        “女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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