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殊途
京城中的變故只能靠信使往外傳,傳信的速度遠遠比不上事情發生的速度。故而當江修遠已崩逝時,云州景王府的文璧才剛剛收到新立太子的消息。
長久以來懸著的心終于安穩落下,文璧喜極而泣。但是,她接著便想到了等在澄意山莊的那個姑娘——那個姑娘,也會和自己一樣喜悅嗎?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文璧來到了澄意山莊。在她說明身份和來意后,喬岱便帶她見到了裴雁晚。彼時雁晚剛從許成玉的醫廬回來,手中抱著幾副沉甸甸的中藥。她身體不適許久,許成玉替她把脈后,只道是心思郁結、疲累勞神,便開了幾副藥讓她慢慢調理。
雁晚覺得許成玉的診斷莫名其妙,她雖有煩心事,但哪里到了“郁結”的地步?練劍雖累,但早就在十幾年里慢慢習慣了,又怎會突的“勞神”?奈何許成玉在診療的結果上已經偏執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不許旁人有任何質疑。這既是許成玉的自信,也是鬼醫的古怪之處。
當文璧出現時,雁晚差點沒拿穩手中的藥,她一見這位女官,便想到了女官跟隨多年的主君。但她還是邀請文璧進了屋,倒了一杯溫涼的水:“姑姑,我不愛喝茶,您將就將就。”
女官聞見了中草藥的香氣,以為雁晚身體不適,便關切道:“姑娘生病啦?”
“沒休息好而已,吃幾副藥調理調理。姑姑不用為我擔心。”
“那可得多保重身子,”文璧牽起雁晚的手,摩挲著她手指間的老繭,試探道:“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你身體不適,可是要心疼的。”
雁晚敬重文璧,因此她沒有露出輕蔑的神色,而是回握住女官布滿紋路的手,鎮定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貴,沒有時間為我心疼。”
文璧霎時愣住,她在宮中多年,見過不少人的臉色,當然也能輕易聽懂雁晚的話。但在她與雁晚為數不多的相處中,她斷定雁晚是灑脫之人,是值得江允托付真心的人,難道是她的定論太過片面?她不死心,干脆斬釘截鐵道:“姑娘是要與我們殿下分開了?”
“哪里是我要與他分開?姑姑,你回去問問太子殿下,我是否早就把話跟他講清楚了。我與他身份如隔天塹,本就不可能長久。”雁晚頓了頓,為文璧的杯中添了一些溫水,繼續道:“只是,在我還思索他何時回來的時候,他便已入主東宮了,這道天塹從此更不可能逾越。所以,不是我推開他,而且他推開了我。”
“你在怪他?他或許只是身不由己……”
“我當然想過他可能是身不由己。姑姑,即使我孤寡一生,也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了。無論我是否怪他,都不要緊。”雁晚抽回手,聲音高了半分,“您若是沒有別的事,便請回罷。”
文璧的心徹底涼下來,她忽然明白,眼前的女人冷心冷情,眨眼間便能從舊情里抽身。而那舊情到底有幾分是真的,文璧猜不透,也不愿猜。她提起裙角,眉目間不經意露出一股哀愁:“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叨擾了,你多保重。”
澄意山莊的房頂一律用青瓦,老莊主執意仿者江南建筑的風格修建山莊,蓋好的屋子冬暖夏涼。
當瓦片響起第一聲異響時,雁晚以為是野貓之類的野物。但當第二聲異響傳來時,她直接抄起了劍,從窗戶飛身上了房頂。
來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高大挺拔,練得是極高明的輕功。借著月色,雁晚看清了他的臉與他腰間別著的匕首,不禁詫異道:“你是替誰來殺我的?皇帝?”她略一停滯,又笑道:“莫非是太子?”
司影沒有回話,而是拔出匕首,徑直朝前沖去。他右手持住匕首,左手則用來施以掌法。當匕首在半空中劃出圓弧時,左掌便趁機劈砍。
雁晚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司影的第一輪攻擊,卻在后幾個回合的交鋒時被司影的掌法擊中了手腕,整條右臂頓時酥麻不已。她立刻把劍換到左手中,劍尖貼著司影的脖頸碾過,令暗衛的皮肉上滲出點點鮮血。她再趁機踢向司影胸口,隨著瓦片碎落的聲音,男人跌落下屋頂,滾進了地上的水潭里。
“一天到晚哪來這么多閑人,真把我澄意山莊當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雁晚緊隨其后跳下房頂,把劍抵在了司影的胸口,笑道:“有遺言嗎?”
她無比慶幸,自己今日狀態尚可,若司影換一日來,沒準她就要殞命于此。
司影接下了江修遠的指令后,便自知性命難保。他本就不是裴雁晚的對手,極有可能死在這場刺殺中。即使僥幸得手,江允也不會放過他。
在此種情境下,暗衛唯有凝視著夜幕里的點點星辰,試圖做最后的掙扎:“你殺了我,不怕召來滅門之禍?”
“你不過是枚小小的棋子,生與死,沒那么重要。”雁晚的笑容瞬間消失,她蹙起長眉,忽地明白自己也是皇帝眼中渺小的存在,若皇帝想讓她死,大可以再次下手。這讓雁晚更加無法接受江允的身份,若江允登基,那么天下人的生死,全都在他一念之間。
只要上位者愿意,任何人的生死都不重要!
她討厭被人掌控生死!
在思忖的剎那,一柄小刀嗖的一聲自房梁上飛了過來,它劃出清冷的銀輝,貼著雁晚的劍蹭了過去。與此同時,氣喘吁吁的千靈躍下房頂,急切喊道:“不可傷他!這是圣旨!”
司影看準了機會,從地上躍起,撿起地上的匕首退到了同伴身側。
雁晚雖從未見過千靈,卻從她的衣著打扮上猜出了她的來歷,便問道:“你想拿圣旨壓我?”
“我并無此意。”千靈亮出腰牌,表明了自己暗衛的身份,她又看向司影,道:“陛下命你回京。”
“陛下突然改了心意?”司影有些疑惑,江修遠下令時斬釘截鐵,怎地忽然就要放裴雁晚一命?
千靈啞然片刻,司影的腳程太快,她晚一步出京,若非日夜不止,根本來不及阻攔這場刺殺。但是,正由于她出發的遲緩,才令她早一步聽到了先皇崩逝的消息。
她掃了一眼院中的另外二人,緩緩道:“因為下令給你的那位‘陛下’,已經駕崩。而下令給我的,是新帝。”
新帝!
司影面上無波,輕易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沒有多問幾句做求證。雁晚卻不同,她險些要咬破下唇,才忍住驚愕。一股寒意在秋夜里包裹住她,她握緊劍柄,生怕露出一絲怯態。
“我有話要轉達給裴莊主。”千靈瞥了一眼司影,示意他走遠些,自己則來到雁晚跟前,凝視著女子難掩驚異的雙眸,道出了新帝的名諱:“他說,這話要以江允的名義傳達給你。”
以江允的名義,不是太子,更不是新承繼皇位的新帝,而是喜歡黏在裴雁晚身邊、笑著喚她“姐姐”的江允。
千靈見雁晚的額頭冒出細汗,便直接道:“他說……請你再等等他。”
話音一落,雁晚便抬手遮住了半張臉,此舉不為掩蓋失態,而是為了掩蓋她的冷笑。
真是可笑。
她彎下腰,笑到身體顫抖,才恢復了平靜:“你稍等片刻,我也有東西,勞你交給他。”
很快,雁晚便從屋里取出了幾樣東西,一股腦塞進千靈懷中:“這是他送我的簪子、劍、木雕,如今我全部還給他。請你告訴他,我裴雁晚大好青春,不可能浪費在他的身上,我永遠不會等他。他既然與我徹底殊途,無法拋棄身份,便再難同歸,不能算與我同心。”
她又從木盒子里取出一張紅色的薄紙,用劍尖輕輕一劃,薄紙便成了兩半:“麻煩姑娘一字不落地轉告陛下,我祝他兒孫滿堂。”
屋門撲通一聲合上,屋內的燭火也驟然熄滅。月色之下,唯有千靈與司影不知所措地對視著,身量稍矮些的暗衛望著自己懷中的物件,喃喃自語:“她真絕情。”
司影俯身撿起了碎成兩半的紅紙,疑惑道:“這是訂婚用的庚帖?”
“該改口喚‘陛下’了,”千靈騰不開手,只能用手肘碰碰司影,提醒他莫要再用錯了稱呼,“陛下為了這女子,病得差點死了,她怎么如此絕情?”
千靈親眼見過江允在重華宮哀求江修遠的模樣,更見過江允在太極殿前長跪不起。若是換作她自己,多多少少也要流下一滴眼淚,以表自己不是鐵石心腸。
很快,兩名暗衛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還是透過窗紙,照向了雁晚的床榻。方才被司影擊中的手腕依舊酥麻不止,她唯有邊揉著手腕,邊哄小黑炭繼續睡,口中自言自語道:“明天就把你送給琳琳。壞小狗,一天到晚只會粘人,做什么都要讓人哄,跟江允一模一樣。”
江允怎會為了她而死!她就是絕情,就是鐵石心腸!江允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月明中天,小黑炭已經均勻的打起了呼,雁晚卻靠在窗前,不肯解衣入睡,她想起云山的紅葉、天牢的暖裘,和景王府中“士為悅己者容”的年輕人……
直到幾聲叩門聲響起,雁晚才回過神,她警惕地詢問:“誰?”
“是我,小莊主。”
岳知節?半夜三更,他為何來此?
雁晚滿腹狐疑地開了門,只見岳知節立于月輝下,淺笑著吹響了豎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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