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林景云牽著馬兒進城。馬六竟早早在城門口等候。

        與毛六交割完畢，經由指引，又在城中給馬兒配了一套馬具，吩咐送到城外驛站，陳州府城之行暫告結束。

        待店家將馬具送到驛站，給那大馬裝扮上，整匹馬更顯神駿，威風堂堂。這馬兒的毛發在陽光下呈現出紅褐色，

        禮物準備已畢，看看時候，離婚禮只剩兩天，林景云不再耽擱，收拾行裝，跨上馬，牽著兩匹馬兒，往淮陽縣而來。

        為著照顧小馬，走走停停，走了三個時辰才到淮陽縣城已是未時。

        在城門口驗過路引，林景云便向守門小兵打聽羅家在何處。

        羅家是世襲軍戶，大燕慣有“好男不當兵”的說法，戰爭年代軍戶還能受些尊重，一旦平和，便不大受待見了。

        小兵一聽有人打聽軍戶羅家，便笑著道：“女郎莫非也是來參加羅大郎的婚宴的？”

        “想來小哥知道？”

        小兵笑著道：“不瞞您，小的是羅家的鄰居，也是軍戶。幾日前羅大伯便囑咐我留心一位女將軍，若是到了，一定替他招待。小的一看，您氣宇軒昂，又是洛陽來的，想必是羅大伯說的女將軍了！”

        林景云笑道：“謝小哥夸贊。還請小哥指明道路。”

        “不不不，將軍，您都到了，哪還能讓您在城中亂走，我讓個孩子去羅家報個信，請您在這兒略坐一坐，曬曬太陽。”說完，不等林景云反應，便使喚路邊一個孩童去報信。

        林景云只好謝過，站在一旁等著。

        一會，就見一少年郎急急奔來，守門小兵連忙招手：“凱之，這里，這里！”

        林景云上前一步，打量著羅凱之。

        只見羅凱之身長七尺，肌肉豐滿，面目清朗，一看便是慣常習武的。

        羅凱之一見城墻邊馬匹叢中立著的挺拔身姿，忙興高采烈地鞠躬：“拜見大將軍。”

        林景云笑笑：“凱之怎么與我生疏了？想是要娶妻的人了，穩重了些。”

        這話鬧得羅凱之一陣紅臉，頓時諾諾，手抓了一把頭發，憨笑道：“父親在后面趕來了，將軍，咱往家去吧。”

        林景云一聽，連忙道好。羅凱之與守城小兵道別，幫著牽著馬，在前頭引路。

        走過兩條街，林景云已經問到新娘情況，羅凱之臉紅得褪不下來，正抓耳撓腮，就聽見父親的聲音:

        “好馬，恭喜大將軍又得良馬！”

        林景云迎上前去，道：“羅大哥又說笑了。”羅云峰在軍中是主將帳下副將，輔佐林景云之父林成志多年，后林父戰死，新主將也將他留在身邊。

        林景云初至軍中，便得他多多照顧。兩年后林景云擢升主將，羅云峰從旁輔助，二人在戰場上相互扶持，生死相交。

        后來羅云峰在一次追擊戰中受傷，一腿殘廢，這才不得已報殘回鄉。

        說來，兩人也已數年未見。

        羅云峰如今四十出頭，雖殘了一腿，但家中人照顧得細，加上家有喜事，看起來很是精神爽朗。他拄著拐走來，林景云忙伸手去扶。

        兩人見面，羅云峰心情激動，掙扎著下拜：“大將軍！”

        “羅大哥！”林景云連忙將人扶住，“我已無官無職，今日是來會友，不要如此客氣。”

        她望向羅云峰身后的婦孺，拱手為禮：“先賀大哥嫂子娶媳之喜！”

        羅夫人對這位女將軍也有耳聞，笑著回禮，邀請回家相談。

        一行人往羅家走去，林景云指著大紅馬笑道：“羅大哥，你看這馬，果然不錯吧？”

        羅云峰點頭：“確是好馬！”

        “那便好，這便是我送予凱之的新婚之禮了！”林景云哈哈大笑。

        羅凱之忙去看馬。

        羅云峰心情激動，說：“將軍，禮重了！”這年代馬難得，良馬更是難尋。古有“寶馬贈英雄”的說法，馬算得上既貴且重的禮物了。

        林景云笑著說：“凱之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一匹馬？我早已應了他的——可惜一直沒看到合心意的。此馬溫順矯健，確是良馬，贈予凱之，也算全我一片心。”

        差不多是六年前，羅云峰受傷，羅凱之親去軍營接父回鄉。那時羅凱之也才十二三歲，對林景云這位女將軍很是好奇，總是繞著林景云轉，沒個三兩天就“將軍姐姐”地亂喊，纏著要像將軍姐姐一樣騎大馬，耍長槍，立戰功。

        說到這段往事，羅云峰笑著搖頭道：“凱之那時還小，都是童言童語。”

        “我既是答應了他，應當做到。六七年不見，沒想到再見時凱之都要成家了。”林景云笑著看向眾人身后正在摸著紅馬的羅凱之。

        大家都是一陣笑，羅凱之羞澀地低下頭。

        說話間，羅家到了。“將軍，先入內坐下談吧。”羅云峰扶著林景云的手臂，將人請進屋。

        羅家屋宅淺，沒有什么正堂之分，就是幾排大屋，分成主屋，次房，客房，廚房等，院子里還種著菜，已經清理了一大半，羅云峰介紹院子里要擺上幾桌，因此只得將菜畦整平。角落里還圈養著雞鴨，也是婚宴當天要用的。

        羅云峰定要留林景云在家中住，拗不過，林景云便從善如流，住在正堂大屋后頭的客房里。

        夜里，羅云峰卻又來請林景云正堂說話。到得正堂，四周圍靜悄悄，無人走動。

        林景云一來，羅云峰便將屋中的羅大嫂也遣去女兒屋里了。

        “將軍……”羅云峰喚了一句，又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反又沉默了。

        林景云淡淡一笑，道：“羅大哥，我知你要問什么……軍中的事，非我自愿，然身邊群起而攻之，險些嘩變，無可奈何。”

        “嘩變！”羅云峰驚得身子都挺直了，“怎會如此？將軍，請你細細說來！”

        “大哥，你走后，袁家老二便來到我身邊，任副將。”短短一句話，羅云峰又陷入沉思：袁家……

        袁家是荊楚大族，當年攜荊楚幾大世家歸順大燕，在朝中位高權重。當年袁家的二少爺赴邊關投軍，很是引起議論。軍中同僚都說他是貴公子，來軍中還帶著府兵七八個，又不是武將出身，必定不能熬過一個月，就要滾回洛陽去。

        誰知袁二少爺熬過了一個月、兩個月，到羅云峰退伍回家時，他已是入伍三年的老兵了。加上家世好，升得極快。

        “那袁二……有問題？”

        林景云低低笑開，想了一想，才說：“算是吧。他鼓動士兵嘩變，以男女之別為由，逼到帳中，要我遣散女兵。”

        娘子關招募男女兵，也是一大特色。除了林景云這位女將軍，他處是不會收募女子當兵的。好在女兵在戰場上并不遜色，平時營帳管理又有羅云峰多加照看，故此軍營中不曾發生什么不好的事，男女兵一同訓練一同殺敵，很是和諧。后來羅云峰在家鄉，也聽聞以前同軍中幾個女兵也成了正經受到朝廷封賞的將軍。

        羅云峰恍悟道：“必是男女營之間出了事！將軍，究竟是何事？”

        林景云慘然一笑，嘴唇蠕動，好半晌才道：“一個新兵，半夜摸到女兵營……強……強了一女兵，被帳中其他女兵奮起反抗，當場砍下頭顱……”

        羅云峰聽到一半，驚得直立起上半身，待林景云說完，他才狠狠跌坐回去。

        兩人久久沉默。

        羅云峰內心驚濤駭浪，仿佛已見到林景云當時處境：手下新兵出了這等丑事，御下不嚴，縱容手下淫亂、殺害同袍……一堆帽子就要往她頭上扣來，偏偏娘子關守兵多是男人，偏偏主將是個女人……

        男兵責她偏袒女兵，女兵怪她護不住戰友……

        萬夫所指！

        男女營在他的管理下一向安然，怎么換了袁老二，才三年就出事了！那新兵蛋子哪來那么大的膽子？饒是羅云峰對權謀不大了解，也察覺出不尋常之處。

        此時再有人在旁煽風點火，那人還是位高權重高門之子……

        三萬將士，逼到帳前，都是往昔并肩作戰的戰友，其中不乏曾經賞識過、提拔過的……將軍，該是怎樣的痛心！

        突然，羅云峰激動起來，問：“將軍，李巖那小子呢？還有張蘇元，還有張奇峰……這些混小子，他們可都是將軍一手提拔的！若他們膽敢背叛將軍，我……我，我定要與他們決一生死！！”

        林景云按住他的手，搖頭道：“羅大哥，你別激動，幾位兄弟都為我力爭，奈何……罷了，不提了！”

        “將軍……”羅云峰低低地喚，“您，您是為國的英雄，他們……她們……”終是說不下去。

        林景云一笑：“羅大哥，也沒您想的那么慘，其實，我身邊支持的人也不少……只是，邊軍力量再大，怎么拗得過京中的意思呢？”

        “京中！”羅云峰驚呼一聲，“這……這！難道是陛下？”

        林景云搖頭嘆息：“陛下亦是無奈。羅大哥想想袁二身后是何人便是。”

        袁二身后？便是袁家了，袁家有這么大能量？袁家又是什么目的？

        林景云擺擺手：“羅大哥，此事知道得多了，徒增煩惱而已。我是來吃喜宴的，別為了我鬧得心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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