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云峰一聽，嘆了口氣，但也并不再提。

        過了一會，林景云又問:“羅大哥，你是打算讓凱之去軍營的了？”

        羅云峰點點頭：“凱之下面兩個弟弟都還小，前幾年，凱之也還小，上面顧念我殘了，并不催逼。可凱之漸大了，遲早有這一日，還是早早娶了親，留下一兒半女的……”

        大燕軍制，軍戶是世襲罔替，父終子及，因此又稱“父子兵”。大燕建國之初招募的義勇便為邊軍基礎，建立軍籍，就地安置，可免除相當的賦稅，但相對的，軍戶必須世代出丁，以補上一代空缺，世代為大燕開疆拓土。

        因此羅家下一代必得有一子補缺。

        這又是無可奈何之事。

        羅家不似林家。林家是跟隨太、祖一路拼殺至封爵，有了爵位，后輩哪怕不善武事，也可在朝廷領職缺。

        軍戶的命運卻早早定下，若真有人生在軍戶之家，卻不擅于此，恐怕就是去送命的命運了。

        故此軍戶之家早早便培養兒子，從中挑選，隨時準備應征。

        老友重逢，說來卻都是無奈之事，二人相對嘆口氣。

        沉默了一陣，林景云撇開沉悶，笑道：“無論如何，眼下就是凱之的喜事，恭喜羅大哥要做阿翁了，合該歡喜些。”0

        羅云峰也展顏說：“是！”

        此后兩人果然不再討論軍中之事，羅家只把林景云當做來吃喜宴的好友盡情招待。

        林景云到后第二日，羅云峰以前軍中的同僚也漸漸到來，見到林景云，不免又是好一陣寒暄熱鬧，當夜，同僚們安排在羅家附近幾戶親朋家中借住。

        入夜后，林景云從自己帶來的行李中翻出一壇烈酒，與眾兄弟聚到羅家右鄰家。

        這家的大郎便是那日林景云在城門口遇到的小哥。

        其他人已到了七七八八，正圍著一張大桌席地而坐，桌上凌亂地放著幾塊肉干幾個餅子。一見林景云來了，眾人紛紛招呼：“懷化大將軍來了，快快請坐！”“將軍是帶了好物來！哈哈哈！”

        眾人相讓，將林景云讓在主位坐了。

        今日聚在此的有些是曾在林景云麾下，大多是分散在不同邊軍隊伍中，或有作戰時合作過，但交際到底不深，對林景云的際遇起伏或不清楚或沒興趣，眾人只是聚在一起，喝喝酒說說話，氣氛難得和諧輕松。

        粗糙的土酒喝過了幾巡，難免就要敘舊。一位虬髯將軍端著酒杯，粗聲粗氣對林景云道：“大將軍，不知您還記不記得劉老粗！”

        “我記得，”林景云喝了幾杯酒，臉已有些紅了，聲音倒還沉穩，“劉光洪大哥！是在夏杰老將軍麾下，我離軍那年，聽說您已封歸德郎將了，還未恭喜過。”

        正宏四年的冬天，已進入十月了，風刮得狠，卻遲遲不肯落雪，軍中議論紛紛，都說老天爺攢著要下一場大雪，這個冬怕是難熬。

        那時娘子關的主將剛剛請辭，林景云才接下主將一職數月。氣候反常，只怕西戎人過不得冬，便要騷擾邊境。因此林景云與羅云峰日日出關，在邊境線來回巡查。

        千防萬防，還是一處軍鎮被劫掠，死傷三老人八婦女，都是邊軍家眷，軍中上下恨不能出關去殺了西戎人。

        但西戎人目的是劫掠過冬物資，匆匆而來，急急而去，竟不知隱匿何處去了。

        娘子關的隊伍搜羅得更賣力，終于在數十日后，探得一處山谷有騎兵出沒，應是西戎人。

        那處山谷不遠是一座更大的軍鎮，更要緊的是，此處是娘子關屯糧之處！

        林景云緊急點兵，帶隊前行攔截。

        在山谷下果然遇到一隊西戎人，西戎人前來劫掠，隊伍不大；林景云點兵急行，亦是人數簡便。

        雙方一碰面，人數相當，一時打得難解難分。

        更糟糕的是，這伙西戎人已然是摸清了軍鎮屯糧之處，戰斗中分出一小隊去放火燒糧倉。

        林景云一見對方分兵往軍鎮而去，便知對方意圖，當即點兵發起猛攻。

        奈何對方堵住山谷小路，一時沖突不得。

        對方力量減弱，林景云一行最終突圍而出，分出一隊去追趕。

        但此時對方戰馬早已不見蹤影，怕是追不上。

        林景云一邊殺敵，一邊心焦。

        待殺了山谷下的西戎人，林景云顧不得休息，命令隊伍立即整兵，催動□□馬兒，一并追趕。

        誰知追出五里地，便見兵馬狼藉，戰得正酣。

        林景云定睛一看，打斗中心一名漢子勇武非常，已是傷痕累累，仍揮舞著重刀，刀刀逼向西戎人。

        但此人并非林景云帳下士兵。

        林景云雖困惑，也知這漢子是自家陣營，又見他受了傷，連忙催馬上前，接下那漢子對面的敵兵戰起來。

        那漢子正奮力殺敵，被敵兵逼得后退了好幾步。

        還未調整好身形，就見一桿□□伸來，堪堪橫在自己與對面西戎人之間，架住了西戎人的武器。

        一見有人接手，他也不戀戰，退到一邊歇息。

        這支小隊只有寥寥七八人，林景云上去接下，一時便滅了干凈。林景云收了□□，走到一旁，卻見方才那漢子蹲在地上正在大聲嚷嚷：“你說啥？方才那是個女人呀！啊喲，兄弟啊，你們混得楞個慘了哦，打仗還要聽一個女人的話……”

        他對面的士兵是先行隊伍中的一人，之前交手受了傷，現在半靠在石壁上，眼見著林景云走了過來，這兄弟還大驚小怪絮叨個沒完，急得伸出沒受傷的腿踹了他一腳。

        那漢子“啊喲”慘叫一聲。

        林景云走過去，笑道：“聽大兄弟講話，乃是蜀中人？”

        “是喲。”那漢子立起身，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聽說你們那兒多是耙耳朵的嘛，男人都是聽女人話的。”林景云開玩笑地說，周圍的士兵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林將軍慣會玩笑的。

        那漢子也知自己失言，撓撓頭，說：“將軍恕罪，實在是沒想到女將軍嘞武藝都楞個好嘛！是我小心眼兒嘍。”

        林景云笑著擺擺手，說：“不必放在心上。我觀大哥行的是軍中招式，敢問大哥在哪位將軍麾下？”

        “回大將軍，俺劉光洪，同袍們都喊咱劉老粗，在夏杰老將軍手下做一個小小的校尉。”

        “夏老將軍手下果然多能人。劉大哥重刀耍得極好！”林景云不吝夸贊，說得劉老粗呵呵直笑。

        旁邊的士兵卻嚷嚷起來：“將軍你別被這劉老粗的武藝給哄了，這家伙極是憊懶，他是來營臺鎮會老相好的！”

        還沒說完，劉光洪急得撲上去摁住了人，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劉光洪的情人就住在營臺鎮，這日是他休沐的日子，便往營臺鎮來，還沒入鎮，發現一小隊西戎人，劉光洪便上前截住，撐到后頭娘子關守將到來，因他攔了這么一攔，幫了林景云一行人大忙。

        隊伍修整畢，林景云等人便邀請劉光洪到軍營去慶祝，當夜很是熱鬧。可惜此后不再有機會相聚。

        此時劉光洪聽林景云祝賀他，頓時漲紅了臉，一開口還是一口蜀地口音：“劉老粗小小從五品，哪個敢在大將軍面前張狂噻？”

        林景云挺直了腰，目光認真地看著劉光洪：“劉大哥此言差了，如我這般人，能得朝廷封賞，是靠了祖宗余蔭；劉大哥才是真的一步一個腳印，小妹極是佩服。”

        話說到此，劉光洪也沒甚好說的，站起來連敬了三杯。

        喝了酒，林景云又笑嘻嘻地問：“不知劉大哥跟蕓娘可成好事了？”

        桌上頓時“哦！”地起哄起來，劉光洪臉更紅了，卻說不出話，只嘿嘿地笑。

        有知道的便喊道：“將軍不知，劉大哥娃兒都抱了三個嘍！”他故意學劉光洪的口音，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這邊動靜鬧得太大，羅云峰在家里聽到，也坐不住了，拄著拐過來湊熱鬧，又是一陣熱鬧的回憶灌酒。最后林景云帶來的好酒一人喝了一杯，夜也深了，這一夜就算圓滿結束，眾人各回各處，就此散了。

        林景云與羅云峰相攜走回羅家。羅云峰笑嘆道：“六年了，快七年沒跟兄弟們熱熱鬧鬧地喝一場酒了！”

        林景云臉上的笑也沒放下來過，道：“后日凱之大婚，羅大哥還能再醉一場！”

        羅云峰點頭笑笑，兩人意猶未盡，仍念著軍中的那些伙伴同袍，回憶著并肩作戰的日子。

        冰雪皚皚，一開口便是一團白霧，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仿佛時光流溯，回到了軍中歲月。

        戍邊是苦是累，但兄弟這樣多，美酒這般烈，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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