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半盞茶功夫，漸聞得錚錚的鐘磬之聲灌入耳中。

        凝神細聽，又有擊金鼓鏜，鳴玉瑯瑯。

        再往內(nèi)走，只見香霧繚繞，經(jīng)幡幢幢。

        分明是皇宮深闕，但是進了永壽宮，特別是越發(fā)靠近主殿這邊，譬如換了一副天地。

        不知情的人，定然會誤以為自己無意間闖進了誰家的水陸道場，禁不住端肅神色，臉現(xiàn)哀戚。想著主人家有白事，待會兒務(wù)得去上幾炷香，聊表慰問之意……卻不過只是嘉靖帝于宮中建齋設(shè)蘸，因事禱告神靈罷了。

        齋醮，源自道教。

        道教派別多，如果按地域分，就有龍門派、嶗山派、隨山派、華山派、武當派等等。派別不同，齋醮的儀式就會有所不同，但大致可分三類：黃箓、金箓和玉箓，各有作用。如黃箓齋，專用于超度亡靈，所謂“下拔地獄九幽之苦”；金箓齋，“上消天災(zāi)，保鎮(zhèn)帝王”，還含延壽受生之內(nèi)容……嘉靖所設(shè)即為金箓齋。

        但是皇帝的規(guī)格檔次當然不同一般，稱“金箓大齋”。

        去歲冬無雪，必定對來年莊稼收成影響甚大，嘉靖著天師張彥頨負責(zé)建醮壇于皇宮。此后凡遇事，皇上就喜歡舉醮向神仙上章奏表，譬如祈雨祈雪、祛病除厄、天現(xiàn)異象、夜夢詭事……因此耗費國庫金銀無數(shù)。

        齋蘸時，十分講究。

        齋，就是沐浴更衣，不食葷酒，不居內(nèi)寢，保證身心的潔凈。

        蘸，先要設(shè)壇。

        壇分三層，點若干燈，供奉羅天諸神一千二百醮位，擺滿茶湯、果酒等祭品。

        祭神儀式開始，先由知鐘、知磬兩位法師在前引路，然后是高功大法師、都講法師和監(jiān)齋法師緊隨其后，其余人等列隊跟隨。

        爾后鳴鼓、迎駕、奏樂、誦經(jīng)、步罡踏斗、焚香上青詞……高功法師口誦各路神仙名號，這些儀式按部就班一一走完。其間還有侍經(jīng)法師、侍燈法師若干，不停地巡視道場內(nèi)燈燭，不能有熄滅之情形……排場鋪張，場面蔚為壯觀。

        月前，宮中出現(xiàn)了黑眚。

        那妖物暮夜而出，行蹤捉摸不定。巡邏侍衛(wèi)即使撞上，那東西刀槍不入，砍上去如砍進一團黑氣，根本收拾不得，已鬧得宮中人心惶惶。

        為此，皇上齋壇設(shè)醮以驅(qū)邪崇。

        可原定的七天時限已滿，絲毫不見效果。

        近日有傳言黑眚時常離開皇宮竄入民間去掠食小兒，陸炳立刻帶著人去明察暗訪，最后查出其實乃是歹人借機偷拐幼兒，已經(jīng)將其投入詔獄嚴刑拷打。但京中已有流言，講皇上滅佛寵道，這是上天的警示。

        特別是去歲五月，皇上為給皇太后建造慈寧宮，下詔拆掉宮中的前朝佛殿。當時朝中大臣大都反對，連內(nèi)閣首輔也提出了異議，可皇上一意孤行。為此推倒毀掉金銀佛像一百多座，燒毀砸爛佛牙佛骨上萬余斤！

        結(jié)果寺廟毀了沒多久，先是去歲冬天不下雪，今年開春后又不下雨，百姓莊稼生長大受影響，再接著宮中就出現(xiàn)了黑眚。

        諸事不順。

        本來，歷朝歷代時有黑眚禍亂宮廷，騷擾民間，非本朝才有。但因黑眚是一種出自皇宮的妖物，它的出現(xiàn)向來被視為是皇室的不詳之兆。而嘉靖朝前頭十五年未出現(xiàn)過這種東西，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偏巧就在皇上下令遍毀宮中佛殿佛像之后……

        想說一切只是巧合，但連朝臣們都諱莫如深，何況愚鈍的百姓？

        危言聳聽，人心思變，十分不利皇上。

        齋醮以天為計，有一、三、七、四十九天不等。為安民心，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延長齋醮時間，搞個七七四十九日……陸炳暗想。

        為設(shè)醮驅(qū)邪一事，宮中上百道士日夜走動。趁著人多混亂，于奸人而言實在是大好的可乘之機。若是齋醮時間延長，就需得多調(diào)派錦衣衛(wèi)入宮加強巡邏和戒備，恐怕，還得有好一陣子忙活了。

        陸炳腦中思緒蕪雜，又默默盤算了一下錦衣衛(wèi)的事務(wù)安排，在太監(jiān)陳洪的引領(lǐng)下，一路過道場，穿醮壇，踏丹墀，不覺就到了永壽宮正殿外。

        “到了，陸大人您自請。”

        “多謝陳公公。”

        “您客氣了，這是小人分內(nèi)之事。”陳洪躬身退下。

        沒有皇上的吩咐，你擅自出來迎接我，如何稱分內(nèi)了？

        皇上不喜這些閹人趨權(quán)附勢，私下主動與外臣親近，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陸炳也很不喜，但面上并未顯露分毫。

        瞧著陳洪深藍的衣角在游廊盡頭處一拐彎兒不見了，陸炳冷冷哼了聲，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踱步走到正殿門口，一撩衣袍抬腿就要跨檻入內(nèi)。

        忽的見一股濃烈嗆鼻的青煙撲面而來，熏得他雙眼都睜不開。

        退后半步稍稍適應(yīng)了些，努力睜眼看仔細，原來是內(nèi)里轉(zhuǎn)出個黃袍道士握著把點燃的香正往他身上撩。

        是皇上寵幸的道士邵元節(jié)座前徒孫---彭云翼。

        “你這是做什么？”陸炳微蹙眉頭。

        “大人，熏一熏，驅(qū)邪除穢。”

        “……”

        知道皇上在此修道，陸炳每回來之前都必定焚香、沐浴、更衣，何來污穢？

        聽到這句話，感覺有被冒犯到。

        況他又不是第一次來此見駕，故作不知他是誰么？

        但，罷了。

        這些道士成日裝神弄鬼迷惑世人，奈何皇上深信不疑，還十分寵幸。這彭云翼，就是仗著自己師公得寵，眼睛長在頭頂上，一向待宮人和朝臣輕慢。

        陸炳不便發(fā)怒，只能配合其行事。

        等到對方將自己熏得熱氣蒸騰，面皮發(fā)紅，終于轉(zhuǎn)身而去。陸炳以為完事，正要再度跨過那道門檻，卻又有只手擋在了他面前：“大人，且慢！”

        陸炳眼底一凜，收回右腳。

        這回是個面生的老道。

        看上去已有些年紀，鶴發(fā)童顏，長須飄飄，倒是有些那么點仙風(fēng)道骨模樣。

        那道士端著一個不知盛了什么東西的湯碗往前遞著，腆臉笑道：“貧道陶仲文，道號秉一真人。大人，喝了這碗符水，便可入內(nèi)見駕了。”

        陸炳放眼看去，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白瓷碗，碗的邊沿依稀可見污跡，內(nèi)里所盛清水水面上則靜靜地飄浮著一撮不知名的黑灰，看上去腌腌臜臜，實難下口。

        他不禁皺眉。

        清冷的目光微抬，越過眼前的老道看向內(nèi)里。

        玄殿金碧輝煌，入眼即見正前方自梁上垂掛下來的明黃色的巨幅幢幡，無風(fēng)而微微晃動。經(jīng)幡后面便是木雕神龕，內(nèi)供著高大的三清塑像，約莫三丈高，皆作結(jié)痂趺坐姿態(tài)，張眼笑瞇瞇地看著下方。再往前是香案，案上擺滿了果品，燃著香燭，青煙繚繞。

        案前，嘉靖著廣袖道袍面向三清趺坐于蒲團上，雙手也結(jié)定印垂于腹前。閉目，口中正念念有詞。

        皇上崇信道教，每日晨昏，他都要親自誦頌經(jīng)文真誥。近日設(shè)醮驅(qū)祟，他更是親自主持儀式，現(xiàn)下禱告神仙，自然更加虔誠。

        見皇上專心致志，陸炳想揮手叫那陶仲文將碗端開。

        皇上信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可不信，更不可能隨便喝臭道士們弄的這什么符水。

        卻余光瞟到嘉靖右手邊同樣趺坐在蒲團上的當朝權(quán)臣---內(nèi)閣首輔嚴嵩，他正對自己暗自連使眼色。

        陸炳懂他的意思---趕緊喝了，以免攪擾了皇上禱告神明。

        因嘉靖長期在此處修玄渴求長生，很少上朝理事，內(nèi)閣幾位大臣便不得不時常往這里跑動以便征詢上意，其中屬首輔嚴嵩跑得最勤。漸漸的，嚴嵩開始陪著皇上修玄，不僅一起煉制長生不死藥，各種丹丸更是搶著試吃。

        見嚴嵩在此，還對自己不斷示意，陸炳暗自惱火。

        已被他瞧見，要是不喝這符水，嚴嵩告訴皇上去，這不是叫兩人對待皇上修玄一事的態(tài)度高下立現(xiàn)嗎？會令皇上怎么想？

        陸炳無奈。

        于是沖嚴嵩微一頷首，收回目光將碗接了過來，眼一閉，斂去目中冷冽，硬著頭皮將那碗東西仰頭倒入口中。

        頓覺滿嘴是灰，符水下腹后還有殘留黏在喉嚨處，發(fā)癢，欲咳。

        強忍不適，又吞了口唾沫一起咽下去，然后將空碗遞還給那陶仲文。

        陶仲文接過碗，含笑道：“剛才多有得罪，萬望見諒。”

        這才側(cè)身，請他進來。

        陸炳面上不顯，暗暗道，倘或身體有異，陶仲文，本官定會要了你這故弄玄虛的老道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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