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入殿。

        陶仲文十分殷勤，已經為他挪了個蒲團擺在嘉靖身后。

        嘉靖右邊是嚴嵩，左手邊也已有人，正是他寵幸的“真仙”邵元節。

        陸炳學著他們三人那樣，將雙腿盤于蒲團上，雙手結定印，斂聲靜氣，垂目，不發一語。

        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陸炳只覺雙腿開始發麻，身體搖搖欲墜。

        那仨兒反正都背對自己，他垂在臍前的手便悄悄去揉了揉小腿肚，心中后悔道，早知道盤這么久，就該在路上多耽擱點。

        皇上著太監來傳他入宮覲見，也沒說具體時候。他該想到齋醮時間長，而且皇上無事都是待在這里修玄，常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點來，還可親自護送他回后宮。

        道士的打坐和佛教的禪定是一樣的，都是左足壓右腿，右足交纏于左腳腳脖子上，絞作麻花狀。如果雙腿不夠柔韌，硬邦邦的，不出一刻，腿準得麻。

        陸炳覷眼去瞧嚴嵩，看他老神在在。

        想來他陪著皇上修玄的這段日子，已經練就了一身好功夫，比如忍功、韌功、盤功、五毒不侵功……

        又盤坐了一會兒，陸炳心頭想著些有的沒的，腿實在遭不住了。只怕待會兒雙腿酸軟，起身時就會殿前失儀，于是再度搞了點小動作---悄咪咪地將那只壓在下面的右腳伸出來半截，不再疊交……忽見眼前皇上身形微動，忙挺直脊背，垂目斂眉，不動如山。

        嘉靖伸手，拿起了那支擱在地板一方硯臺上的小狼毫。

        側旁打坐的陶仲文見狀，急忙起身，從旁抽了張宣紙鋪在嘉靖身前的玉磚上。

        皇帝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飽蘸香墨，提筆在紙上龍飛鳳舞。

        筆落驚風雨。

        很快，他停筆。

        陶仲文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張紙，迎風吹了吹。待到字跡干涸，他仔細折疊好，轉而捧給了一旁的嚴嵩。

        嚴嵩已從蒲團上下來，他雙手接過，恭敬地朝嘉靖帝道了句---“臣會盡快回稟”，便退了出去。

        嘉靖時常會在修玄時若有所悟，他喜歡寫在紙上，叫臣子們幫忙解出來。

        只是，與其說是嘉靖悟道時得到的神諭，不如說是皇帝想得太多。

        所以能揣測圣意的少。

        不過摸到了帝心，何愁不升官發財？

        陸炳偷瞧見嚴嵩離去時行走如常，暗暗佩服。又自忖自身愚鈍，無法揣摩圣意，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嘉靖禱告完畢，陸炳聽到邵元節同嘉靖低聲說話。

        他竟然向皇上祈求致仕還鄉。

        陸炳驚訝地再度睜開了眼。

        這邵元節原本只是龍虎山上上清宮的一名道士，于嘉靖三年有幸得了皇上恩寵，其后榮寵不衰，至今十余年了。他如今官拜禮部尚書，當朝一品，且統轄著京師朝天、顯靈和靈濟三宮，總領天下道教。又時常奉詔入宮祈求雨雪，主持祭祀活動。雖未正式加封，可實際上他就是大明朝的國師！

        嘉靖這十幾年里寵幸過無數道士和方士，翻出了浪花的大有人在，比如前有龔可佩、胡大順、藍田玉等，現有王金、段朝用，都可載入史冊。世事變化無常，這些人來來去去，浮浮沉沉，從得寵到失寵，轉天就成了階下囚的不勝枚舉，唯有這位國師大人多年來屹立不倒。

        到如今邵元節在朝中地位之顯貴，無人能比。

        即使外人眼中嘉靖跟前新近崛起的年輕臣子陸炳，亦或者已經權傾朝野的老江湖嚴嵩，都概莫能及。

        那，為何獨獨邵元節能十幾年榮寵不衰？

        陸炳看得門清兒。

        親眼目睹發小十二歲執掌興王府，彼時自己還是懵懂少年，而發小卻已管著一大班子王府成年人和治下百姓，所以陸炳深知嘉靖帝那心思，像深淵一般，深不可測。

        嘉靖崇道，他想要長生不老，想要得到成仙，內心急切。也因此，幾乎但凡是個道士方士都很禮遇。可是，他翻臉也快！

        那些人揣摩圣意，以占卜扶乩、敬獻丹丸等方式迅速得寵。這些操弄神鬼之術或可一時叫皇上耳目迷惑，但你給他的期望越高，他求成之心越切，及至你無法達成他的愿望，所以失寵當然也快了。

        而皇帝又豈是輕易能被糊弄的？

        也因此，大多數人還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這就叫做自食惡果。

        只是，邵元節既不像段朝用那樣鼓動皇上煉制不死藥，也從不干預朝政，且對宮中內侍和朝臣有禮有節，上下對他的印象都還很不錯。再則，他專司禱祀，經常奉詔入宮來祈雨祈雪，消災辟邪。雖然并非次次靈驗，但是皇上寵他如故，又何必主動請辭離去呢？

        陸炳不明白。

        “不日朕即將南巡，還想要真人能從旁輔佐朕啊。”

        “請皇上恕罪，實在是老道這身子骨羸弱，只怕去日無多了。”

        嘉靖南巡主要是為了給自己父親監造陵寢，從京城到承天府，勞師動眾，勢必沿途會耽擱許多時間，花幾個月才走到目的地不是沒可能。而且到了承天，不知道他會在故鄉停留多久。

        在這期間，耗費心神體力的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動肯定會有不少。邵元節是禮部尚書，又統帥道教，這些活動肯定由他來安排和操持。于現年已經八十高齡的他而言，的確是有些吃力了。

        嘉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一聲嘆息，“辛苦真人了。朕這些年來將齋醮之事交于您，真人一直勤事不懈，朕十分感激。”

        “哪里，不過是為皇上盡了一點綿薄之力。比起皇上賜予老道的恩寵，實在是微不足道。”

        邵元節招手，陶仲文立即上前跪伏在地。

        “仲文乃貧道多年好友，他喜好神仙方術，修煉多年，善使符咒驅使鬼神、治病禳災，皇上或可以讓他試一試。如若仍是不行，入夜即命人擊銅器逐之。雖然不能將那妖物消滅，但是至少能保證皇上以及后宮中人的安全。”

        陸炳頓時暗自冷笑。

        原來是走得這樣一步好棋！

        年老體弱是真，可是想離開榮華富貴卻是假！

        借除黑眚之機，順利將另一個“邵元節”送到皇上身邊來固寵，便可使徒子徒孫、親朋友好友富貴綿延，真是走的一步好棋！

        來了這么久一直沒見段朝用現身，難道已經失寵了？

        不知是否是因為他出的餿主意不得人心，害得皇上被臣子上疏諷刺，所以皇上不喜他。

        只是陸炳沒想到那段朝用失寵得會這樣快，不過三月而已。

        唔，段朝用煉制丹丸，這個陶仲文則燒煉符咒，更是下品，且看他的狐貍尾巴又何時露出來吧。

        拭目以待。

        “小餅子？”

        正分神間，嘉靖突然出聲輕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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