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私下里嘉靖愛這樣喊他。
小時候他也曾直呼過皇帝的小名兒,還同他打過架,搶過玩具,喜歡過同一個小姑娘,甚至是向王妃告過小王爺的狀。
但時光荏苒,王爺已成了皇上,他則成了他的臣子。即使兩個人時嘉靖仍舊待他親切,但他卻是再也不敢造次了。
在嘉靖身邊伺候越久,越知他威嚴不測,喜怒無常。
陸炳急忙回神,偷眼環視,果見殿內不知何時竟只剩了自己和皇帝。
忙從蒲團上翻滾下來,在嘉靖腳旁跪下,控背弓身,朗聲應道:“皇上,臣在!”
“朕多次說過,私下在朕面前,你無需如此多禮。”
嘉靖將盤著的兩條腿從蒲團上放下來,點了點旁邊那個蒲團,笑言道:“腿早麻了吧?別跪了,你也坐著,陪我說說話。”
陸炳等到嘉靖坐定,這才從地上起來,拖過蒲團,小腿交叉,在嘉靖的側手邊于蒲團上端端正正地坐下來。
“皇上可是為來了黑眚的事情心煩?”陸炳主動攀談道。
每每這種時候,嘉靖就會向他透露一點內心真正的所思所想。
為君排憂解難,是身為臣子的他應盡的責任。
“皇上請放心,那位陶神仙能除之最好,如果不能,臣已查閱歷朝資料,按照邵真人的方式,不出月余,即可將妖眚趕走。”
嘉靖擺擺手,“雖然朕這段時日的確是被那妖物驚擾得夜不能寐,但是黑眚傷人之事一直都是子虛烏有,朕心里還是有底的。我只是在煩惱這些大臣為什么總不讓我安生?”
“小餅子,你說說,他們怎么就這么愛跟朕做對呢?國事有了六部和內閣,各自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就好了,還管我平時做什么呀?難道偌大一個大明朝的事情還不夠他們忙活的?總上疏對我說三道四,我可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啊!”
“……”陸炳斟酌片刻,謹慎地回:“臣也甚為疑惑。”
他其實疑惑的是嘉靖為何突然劈頭蓋臉發這樣一頓牢騷?
要知道朝中的御史大夫隔三差五上疏勸諫嘉靖不要沉迷煉丹都跟家常便飯一樣習以為常了。
卻聽嘉靖話鋒一轉,聲音微冷,“羅洪先是朕下詔撤職查辦的,我記得后來刑部沒審出什么來便放了他。但他自己辭了官,已經回老家種莊稼去了。不過,那個楊最是不是還沒死?”
陸炳愣了愣。
果真還是來了……
段朝用蠱惑皇上完全放下國事,下詔由太子監國,自己告假一兩年,潛心煉制不死藥,楊最因此事犯顏直諫而獲罪入監。
開始他還道沒見著段朝用在此伺候,以為已經失寵,那楊最也許有救,看來情況并非如此。
陸炳暗暗觀察嘉靖臉色,但皇帝面上看不出分毫喜怒,他眼睛也只瞧著地面,陸炳只得小心翼翼應對:“還在鎮撫司詔獄關著,微臣預備請示來著。”
嘉靖抬眼,幽深的目光直視他:“還請示什么?”
“……”陸炳頓知自己沒揣對圣意,低頭吶吶道:“微臣……皇上,那楊最如今在牢中已是半死不活,形同廢人……”
這么說或可以叫皇帝心生不忍,暫熄了帝君怒火。
“小餅子,”嘉靖長聲喊,“你的棍棒下為什么很久沒打死過人了?”
“……”
似乎適得其反了。
陸炳一咬牙,挺身道:“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奈何您這些年來時常吃齋祝禱,宅心仁厚。所以,即使我用重刑,朝臣們也會沾您的光保全性命啊。”
嘉靖的臉色略略和緩,“只是他們卻不知領情吶。”
他不知從哪兒抓了一把,就抓著了一樣東西在手,兜頭朝陸炳丟過去:“你看看這個吧。人還沒死呢,竟然誣賴朕。”
陸炳慌忙接住,捧在手里定睛一看。
原來是一本奏章。
上疏人乃御史楊爵。
帶著疑惑,陸炳翻開看了眼,恰看到這么一段:“今日致危亂者五:一則輔臣嚴嵩習為欺罔,翊國公郭勛為國巨蠹,所當即去;二則凍餒之民不憂恤,而為方士修雷壇;三則大小臣工不覩朝政,宜慰其望;四則名器亂及緇黃,出入大小內非制;五則言事諸臣若楊最、羅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損國體不小。”
段朝用便是此奏疏中所彈劾的國之巨蠹---翊國公郭勛舉薦給皇上的,而這位武定侯在民間的名聲十分不好。
但是看到第一條,陸炳已然明白了今天皇上舉行齋醮,嚴嵩卻為何會跑來獻殷勤了,實則不過是告狀來的。
借刀殺人,這一招那對父子玩得很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神仙也沒辦法了。
快速看罷,陸炳將奏章一合,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嘉靖面前:“皇上,微臣該死,是微臣害得您被臣子們非議……”
嘉靖起身,繞著陸炳踱步:“既已有人蓋棺論定,小餅子,那個楊最,朕以后就不想再看到他了。”
“……臣,遵旨。”
“小餅子,還好朕身邊有你啊。行了,你去忙吧……哦---,差點忘了,還有個楊爵。”嘉靖闔眼,緩敲著額頭,“他既然認為進了詔獄就沒有活著的道理,你就叫他進去長點見識吧,省得這些御史們拿著雞毛當令箭。朕給他們權利是叫他們監察百官,卻整天盯著朕的這一畝三分地!”
“……”
陸炳盯著嘉靖近在咫尺的粉底皂靴。
靴面的黑是極黑,沒有繡任何花紋。
原本鞋底也該是極白,但現在染了塵埃,已經變得暗沉。
腳尖上翹著,正對著他,陸炳總疑心下一刻嘉靖就會毫無預兆地一腳踹上身來。
多年前,嘉靖帝的第一任皇后陳皇后就是被他給活活踹死的,那時候女人腹中還懷著龍子。
陸炳匍匐身體,以首叩地,有力地回:“臣,遵旨!”
從永壽宮出來,如來時那般,陸炳腦子里想著瑣事,步履匆匆。
迎面走來一個人,朝他拱手道:“陸指揮。”
是內閣大學士徐階。
徐階這個人,見誰都笑咪咪的,說話做事喜歡拐彎抹角。性子溫和,從不主動與人為惡。于誰,他又都喜歡偏幫。
看上去是一個大大的老好人,但是陸炳知道,如果沒有幾分城府,怎么可能進得了內閣?
官場傾軋乃屬平常,真正的好人,都不長命。
所以,每個人在人前都有另一副面孔,一切只是表象罷了。
陸炳也笑瞇瞇地抬手還禮:“徐大人。”
兩人錯開身子,一個朝左走,一個朝右走。
陸炳心中默數: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
還沒數完四只羊,徐階已扭頭問道:“陸指揮走得這樣急,這是又有緊急公務要辦吶?”
就知道這老家伙定然忍不過他數到第四只羊。
回去告訴玉英,她賭輸了。
小女人不懂官場,更不懂男人的心思和志向,她竟還叫他跟徐閣老多學著點為人處世之道,不要鋒芒太盛。且爭取以后也進入內閣,封王拜相,光宗耀祖,比做個赳赳武夫強百倍……
女人啊,似乎天生喜歡才子。
不解。
在他看來,大明朝的這些文臣們就像個小女人似的,心胸狹窄而性子迂腐,終日在禮樂射御書數中周旋,武將那才是---為君意氣重,無功終不歸。
陸炳掛了笑意,朝永壽宮的方向一拱手,道:“奉皇上口諭,明晚陶神仙開壇做法鏟除妖眚,錦衣衛須當竭盡全力做好護持事宜。”
聞言,徐階道:“既有神仙下凡,定然能收了那妖物。”
陸炳道:“正該如此。”
徐階面上一閃而過猶疑,但未再開口。
陸炳也沒那耐心同他拐山路十八彎兒:“在下還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徐大人,告辭。”
徐階忙張口:“陸指揮,醉仙樓上了新菜。今晚徐某在那兒擺上一桌,萬望指揮使大人能夠大駕光臨,與徐某一起品評名菜。”
陸炳不禁好笑:“徐大人,陸某真的有急務纏身,您有話還是直說吧。”
他當然知道徐階所為何事,這頓酒席可不能去吃。
徐階再度臉現遲疑。
陸炳暗自搖頭,索性開門見山:“可是為了楊最?”
徐階頓時展顏笑道:“陸指揮神機妙算,堪比邵真人、陶神仙吶。”
陸炳失笑:“徐大人,在陸某面前你又何必如此?”
“好,陸指揮爽人爽語,那徐某就明說了。”徐階立刻收了笑,近前壓低聲道:“大人,楊最已經關在詔獄很多天了,打也打了,苦頭也吃過了。是否還是按照老規矩,人若還在,那我們一些人就聯名上個折子,好叫他能夠早日被放出來啊?”
嘉靖才點名批評過,陸炳豈敢擅作主張?
陸炳長嘆了口氣,“徐大人,那人的事皇上才過問了,我已無能為力。”
徐階聞言,神色黯然:“也罷,已盡人事,那就,聽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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