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本不會來此，他是真的公務繁忙，奈何架不住嚴世蕃著人前來再三邀請的熱情，于是同徐階揖別后即往怡紅院來了。

        太平盛世，此時的長安城，就是個醉生夢死的溫柔所在。

        該來的終究會來的。

        怡紅院乃是一座三層木質紅漆高樓，雕梁畫棟，氣派恢弘。

        每當黃昏華燈初上時分，怡紅院門口就會高高挑起一串串的紅燈籠，像火辣辣的朝天椒，照得整條街都紅紅火火的。

        這個時候，院里的姑娘們都得出去攬客。

        但是攬客，也分人、技巧以及排場，大約有三種。

        第一種，姿色下等的姑娘，站在大門口，拉著過往的男人，不管老的少的，美的丑的，盡管掩口嬌喊：“大爺，您進來坐坐吧。”

        一般就是在門口拉拉扯扯，圖個熱鬧。

        其實就是青樓晚上營業期間的暖場活動，跟干其他營生的商販當街叫賣一樣，會長久持續下去，直到夜深人靜。

        第二種，姿色中等，有點技藝傍身的美人們，身份高些。她們負責在二樓走廊上，或扶著欄桿，或坐在美人靠上，做什么呢？就是朝下面丟手絹啊丟手絹。

        看準了樓前南來北往的男人，穿著華貴的、長得風流倜儻的、搖著折扇的，便把香巾朝他兜頭一砸。

        若是知情識趣的尋芳客，會自然而然地接住，展開看看繡的啥花紋，再然后拿近鼻尖聞一聞香味兒，然后抬頭，努力去尋“不小心”掉了手絹的小美人。

        美人這時候就假意嬌羞地驚叫：“呀！公子，那是我掉的香帕，您能給我送上來一下嗎？”順道拋一個媚眼兒給他。

        于是，成功招攬進來一個客人。

        當然，那種初涉世事的雛兒也很容易被勾進去。

        比如，莊敬太子在太監陳洪的蠱惑下，要來青樓見見世面。忽然天上掉下來一片粉紅香巾，蒙住了他的雙眼。喬裝改扮成個富家小少爺的他只覺一道沁人心脾的香味兒直沖腦門兒，扯下香巾后一抬頭---這是他深居大內禁宮從未見到過的旖旎風情，立刻神魂顛倒，朝美人姐姐猛點頭，嗯嗯！

        后腳就迫不及待地跨進了怡紅院。

        陳洪在后面啼笑皆非地追趕。

        第三種便是姿色最上乘的美人了。

        但是這類美人不必出去攬客，因為拋頭露面會直降身價。

        她們只需要將房間的軒窗推開即可，也是一種色彩暗示。

        正是---

        堪憐堪惜還堪愛，

        喚青衣、推上繡窗。

        ……

        柳如煙屬于第三類美人，自然沒有攬客的任務。不過因為實在太無聊了，所以每天黃昏她都喜歡出來看看熱鬧。

        三樓沒有走廊，只有窗。她就下到二樓來，在廊下與其他次等美人一起。她也不拿手絹，就抓了把瓜子靠在欄桿邊，一邊磕瓜子，一邊看戲一樣看那些姐姐妹妹們往下丟手絹，不亦樂乎。

        大隱隱于世，她通常會穿得跟其他美人一樣艷俗，大紅大綠，但是用了根紗巾蒙住頭臉，就像樓中其他胡姬那樣，故作神秘。

        ---這也是老鴇強烈要求的，畢竟她是她的奇貨。至今尚無入幕之賓，身份、地位、價值，就要繼續保持住。

        長安街上有胡姬酒肆，其實就是專門召集胡人女子為妓的青樓。

        怡紅院為了迎合客人的需求，也找了幾個美貌的胡女充斥其間，所以柳如煙蒙住了頭臉，倒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多品種經營，反而如百花盛開，叫客人們看得眼花繚亂，新鮮勁兒不減。

        古代做生意也興扎堆，這條街上搞的都是娛樂產業。當整條街上都亮起來了，怡紅院樓前衣香鬢影，寶馬雕車，醉生夢死的時刻就來了。

        每天都上演這種重復的劇情，看多了，慢慢也會無聊。這天晚上。如煙姑娘正百無聊賴，欲要回身入屋，大街上遠遠的朝這邊兒來了貴客。

        不是，是稀客。

        先是一群府兵開道，樓上樓下的美人們都不敢攬客了，樓前一片鴉雀無聲。

        很快稀客到來。

        老鴇早已經得了信兒出來恭迎，滿臉堆笑道：“誒呦，原來是嚴公子和景公子啊，什么風把您二位吹來了？”

        “秦媽媽，聽說你們這里新來了個姑娘武功蓋世，快快叫她出來為本王和嚴大人侍宴助樂。”

        景王和嚴世蕃前后腳從馬車內鉆出來，相攜走進怡紅院。

        鴇母小心伺候：“那，需要清場嗎？我這院兒自來了雪艷那樣的稀罕姑娘后客人就比較多，其中不乏有朝中的大人們微服私訪……”

        誰都知道妓院這營生賺的主要就是達官貴人的錢，可同樣也知道這類客人的銀子不是那么好賺的。

        人難伺候不說，脾氣還大。如果運氣好，美人、服務、酒菜都對了他們的口味兒，賞錢倒十分大方；可要是人玩得不開心，很可能就分文收不到。這時候你要是后臺不夠強硬，便就只有干瞪著眼看著姑娘們被白白占了便宜，自個兒還得笑臉相送。

        秦月娥刻意那樣講，便是要叫這兩位能有所忌憚。

        想來對方應該能聽得懂---畢竟大家同朝為官，有句話叫做“閻王易哄，小鬼難纏”，指不定今晚發生了齟齬后就給你陰著使絆子。

        秦月娥冒著風險講這話，肯定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今晚她若趕了其他客人走，吃虧的始終是自己。京城這地兒做生意，無論客人們的官職大小，于自己一個青樓老板而言，誰誰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大爺！

        聽聞秦月娥話中有話，景王自然而然地看向嚴世蕃。

        景王雖然是親王，可惜不得父皇寵，位卑言輕，嚴世蕃卻大大的不同。

        說這嚴世蕃，短項肥體，眉毛稀疏。長得雖寒磣，但誰也不敢小覷他，連身旁的這個景王爺都要唯他馬首是瞻。

        嚴世蕃，他老子就是當朝大權獨攬的內閣首輔嚴嵩，而他本人亦是工部左侍郎。大明朝左為尊，所以嚴世蕃乃在工部坐第二把交椅，位在工部尚書之下，右侍郎之上。

        仗著嘉靖的寵幸，父子倆在朝中皆位高權重，氣焰滔天，時人稱這父子二人為“大閣老、小閣老”。

        因著這樣的背景在，嚴世蕃素來跋扈。

        據說他放言當今天下只服兩個人，一個是兵部尚書楊博，一個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連他的老子嚴嵩，外人眼中不得了得很，在他眼里，也就是個事事要求他給出主意的角兒。

        也許今晚心情好，嚴世蕃大大方方道：“不必，人多才熱鬧。”

        “嚴公子好會體貼人！”

        秦月娥頓時笑逐顏開，扯開了喉嚨開始喊這個姑娘、叫那個美人快點過來伺候兩位爺，又著人上樓去吩咐雪艷姑娘趕緊梳妝打扮，準備登臺獻武嘍。

        一陣擾攘，秦月娥親自領著兩位貴客往二樓視野最好、最雅致的包廂去了。怡紅院大門口重新恢復了喧囂和熱鬧，拉客的拉客，丟手絹的丟手絹。

        柳如煙看那二人長得不咋樣，意興闌珊，撇撇嘴，轉開目光繼續趴在闌干上嗑她的瓜子兼之打望長街上的男人。

        不知道是她們這怡紅院的檔次不夠高，還是大明朝的男人普遍長得都不行，這么些天了，真正是一個看著順眼的男人都沒有，全是些歪瓜裂棗。

        柳如煙越發無聊，看看天色擦黑，夜風襲來，已覺得冷，正要轉身入屋。

        沒成想，自街道盡頭，那一排排高挑的燈籠下氤氳的紅光里，直直朝這個方向又來了一個人。

        如煙姑娘呆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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