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眼睛已經(jīng)沒了。

        左眼眶留下個血窟窿，半邊臉上全是混著藥粉的血污。

        身后的大夫抖著手給他包扎好，正在做最后的打結(jié)收尾工作。可剛蒙在眼睛上的白布，纏了四五圈兒之厚，仍是肉眼可見地不一會兒就給洇然成了血紅色，十分可怖。

        陸炳暗暗納罕。

        從前真是小瞧了這嚴胖子。

        生生被戳瞎了一只眼，他還能做到面不改色，有心情調(diào)侃自己。

        “怎的還不趕緊回府去找個御醫(yī)再給你看看？你這血流不止的。”

        “我這不是擔心你也可能遇險了嗎？不過現(xiàn)在看，白擔心一場了。那美人的滋味兒如何？想必床上功夫一定了得，不然你也不會到現(xiàn)在才出來。呵呵，不過陸兄啊，外面天都要塌了，你還能安之若泰地流連溫柔鄉(xiāng)，這實在不像平常那個機警敏銳的指揮使大人吶！”

        嚴世蕃的語氣愈加不對勁兒，喋喋不忿像個怨婦似的。

        陸炳當然一開始就聽出來了他的惱怒，并未理會。

        嚴嵩父子試圖將錦衣衛(wèi)當做他們嚴家的家犬由來已久，陸炳虛與委蛇，沒失了身份。

        錦衣衛(wèi)只負責皇上的安危，執(zhí)行皇上的密令。你嚴世蕃不過是個臣子，你是遇刺也好，是無意中受了傷也好，自有順天府衙門和五城兵馬司的人來給你你想要的結(jié)果，錦衣衛(wèi)可不是你的私人看家護院！

        陸炳從容應答道：“入屋就遭了道，周旋良久。”

        “是嗎？那現(xiàn)在那個女人呢？就地伏法了？”

        “沒有，”陸炳面露遺憾，“給她跑了。”

        “哦？”嚴世蕃臉上的橫肉笑得發(fā)顫，“怎么跑的？不會是陸兄你放跑的吧？”

        陸炳毫不遲疑道：“誠如東樓所說。”

        嚴世蕃神情一滯，“陸兄你在開玩笑？”

        陸炳正色道：“沒有。”

        “我不信！你可是武狀元，會打不過一個女人？”

        “打？”陸炳面現(xiàn)赧然，“當然打得過，就是舍不得打啊。”

        “哈哈哈哈，原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嚴世蕃促狹大笑，“陸兄啊陸兄，你這樣一味待女人好，是非不分，小心哪天就跟我一樣，在女人手里栽個大大的跟頭啊。”

        他指了指自己瞎掉的左眼。

        陸炳暗覷他臉色變好，看來嫌隙已消，這才配合著露出苦笑，道：“我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嘍。”

        本以為還要同他費一番唇舌，誰知嚴世蕃竟點點頭，贊同道：“可不是？我們男人的通病，見到美人就邁不動腿腳了。唉---，就可惜今晚不但白白跑了這一趟，還落得如此狼狽。我現(xiàn)在只怕給皇上知道了會責怪我們，不知道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罰。”

        嚴世蕃打得好算盤，試圖拉他下水“同舟共濟”。

        陸炳聽出他言外之意，才不會應承他什么。

        有他老子嚴嵩嚴首輔在，怎么用得著他沖鋒陷陣？

        說起來陸炳一點兒都不擔心自身。

        他是錦衣衛(wèi)首領(lǐng)，秘密監(jiān)督百官的言行舉止本來就是職責之一。茶館酒樓妓院戲園子畫舫，統(tǒng)統(tǒng)都是文臣墨客日常休閑娛樂愛逛的場所，錦衣衛(wèi)一直都有安插密探耳目。到時候若皇上問起，“如實稟告”就行了。

        陸炳但笑不語，轉(zhuǎn)而環(huán)視大廳。

        地上躺著柳雪艷的尸身，已經(jīng)用了塊演武臺上扯下來的紅綢蓋住了頭臉。她身下，深紅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開始發(fā)黑。

        想起跑了的那個女人，據(jù)說她倆是姐妹，不知真假。于心不忍，陸炳移開眼，另問道：“景王呢？怎么不見他？”

        “早走了！哼，膽小如鼠！見死了人，臉都白了。陸兄，你說他那種人怎么配做龍子龍孫？”

        嚴世蕃的狂妄和目中無人，眾所周知。

        怡紅院最近紅火，來此找樂子的權(quán)貴很多。今晚發(fā)生的這起人命案子，肯定已經(jīng)傳揚出去了---嚴世蕃和景王他們攜伴而來的時候沒個掩飾，眾人都看見了的。

        還是那句話---不出事則以，一出事，便一切皆有可能了。

        陸炳猜景王應該是擔心因著今晚這事情給皇上知道了他狎妓搞出了人命不說，還進一步得知他同嚴世蕃走得近。

        嘉靖最忌諱幾個兒子私下同大臣們過從甚密，特別是兩個王爺都尚未就藩，全部住在京城里，太子又未成年……

        裕王謹遵教誨，景王鋌而走險，結(jié)交的還是當朝權(quán)臣，目的不言而喻，風險也實在太大。

        嚴世蕃見陸炳不迎合自己，獨眼兒里閃過一抹狠色。又見他剛剛在看柳雪艷的尸身，也看過去，嘖嘖嘆道：“可惜，我還沒有一親芳澤呢。紅顏薄命，不過就是不聽話的后果。”

        陸炳：“……”

        對著具冰冷的尸體，他談笑風生，還要暗示他。

        陸炳只得陪著笑說：“東樓何須唉聲嘆氣？世上的美人多的是。”

        嚴世蕃道：“我今日是專為柳氏姐妹而來，其他的庸脂俗粉我可看不入眼。”

        羅龍文拿了塊濕毛巾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著臉上的血污，嚴世蕃嫌他礙了視線，一抬手揮開了：“去去，滾一邊兒去！”

        他身邊第一走狗鷹犬鄢懋卿道：“我們男人粗手笨腳的，一定弄疼了嚴兄，不如換個女人來？”

        嚴世蕃沒答話，鄢懋卿當他默許，轉(zhuǎn)頭開始朝樓上看。

        現(xiàn)在還有哪個女人還敢來伺候嚴世蕃？

        見鄢懋卿視線掃過來，怡紅院的姑娘們紛紛嚇得躲回了房間去。

        羅龍文氣得扔了毛巾，罵罵咧咧就要往樓上去抓人。

        陸炳喊住他，沖嚴世蕃笑罵道：“都這種情況下了，別鬧了。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府去吧，家里嬌妻美妾一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另外，還是叫手下去找個御醫(yī)給你重新看一看，可別留下什么隱患。”

        轉(zhuǎn)頭四顧著又問了句：“怎么五城兵馬司的人還沒到嗎？”

        嚴世蕃說：“我沒叫他們?nèi)�報案。�?

        陸炳微訝：“怎么？”

        嚴世蕃冷冷哼了聲，道：“五城兵馬司那群飯桶能查出個什么？我只等著陸兄替我報這個仇，這賤人背后一定有人主使。”

        陸炳：“……”

        嚴世蕃看來是不放過要拉自己下水。

        都直接點名了，陸炳只得含糊其辭道：“好說，你先回去吧。今晚鬧的這一出，我現(xiàn)在十分頭疼別給皇上知道了才是。”

        “你擔心什么？你就是皇上的耳目，他還能知道什么？”嚴世蕃直白地看著他。

        陸炳笑了笑，沒接話。

        嚴世蕃以為點到即止，這才在鄢懋卿和羅文龍二人的簇擁下，率眾離開了。

        陸炳送至大門口，目送其走遠了，方才收了笑，轉(zhuǎn)身問手下人道：“什么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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