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術高勿用
李千秋和趙縣丞萬想不到,平素說話都不會大聲兒的大人如何說急就急了?
趙縣丞怕了十來年老婆、讓內宅奶奶操練得甚有眼色,此時看大人臉色不豫,立刻閉口不言。
李千秋干了多年刑房司吏,素來口無遮攔。何況這等稔熟律例的刀筆吏,自上任以來就是百姓求他,即便縣太爺也要賞他三分薄面。
是以,李千秋還在滔滔不絕:“大人此言差矣!這怎么叫缺德呢?若非這些女子不安于室,妖妖喬喬地拋頭露面,如何會招惹采花淫賊?既然遭賊失身,就該自盡才是。又不肯死,又怕人說,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之事?說到頭兒,這還是怪她們自己行為不檢才至貽羞家門!”
柳溶月聽了這話,又是暴怒又是駭意!她從未聽過如此不可理喻的言語,以至駁斥的時候聲音都有些發抖:“女子遭逢淫賊,乃是天大不幸!你如何不怪淫賊還怪上苦主了?難道你家女子遇到這樣的事情,你也忍心要她們無辜赴死?”
李千秋將嘴一撇:“籬笆扎得牢,野狗不得入。我家女子行端步正,自然不會招惹是非。退一萬步說,倘若她們遭此橫事,我定然讓她們自盡全節,絕不花錢堵口。買來的干凈難道還叫干凈嗎?圣人有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柳溶月登時氣得面紅耳赤,她單手指著李千秋、聲音都顫了:“你……你怎能如此狠毒?!”
話一出口,柳溶月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我哆嗦什么?我怎么不能理直氣壯?
柳溶月從小不會與人吵架,回回和人對嘴,自己必先淚崩。
哪怕在娘家對上輕賤她的丫鬟,她都從沒贏過。每次吵輸,柳溶月都好懊悔地躺在炕上辛苦復盤:我當時如何不這么說?我當時為何不那樣講?我要說了這話,定然駁得她們無話可說。
無奈回回尋思回回忘,回回再吵回回輸。
所以柳溶月八歲那年就放棄了,她極少跟人吵架,因為她知道自己壓根兒吵不贏。
只有和蘇旭吵架例外,蘇旭雖然厲害,但是蘇旭講理!起碼蘇旭會聽她把話說完!
也是柳溶月最近不做大少爺、就當縣太爺,讓大伙兒哄著、供著,沒人敢和她吵嘴,她這毛病才不曾露餡兒。怎奈今天大人跟僚屬嗆不過三句,大人又已淚眼汪汪。
看縣令大人竟被自己激得淚眼朦朧,李千秋驚訝惶恐了不過須臾,立刻對這個年輕俊秀的上司生出幾分輕蔑嘲笑。
他心道:無怪你監斬臉兒發白、出巡能嚇暈。我看你就是個仗著老子官兒大的公子哥兒罷了。此等懦弱無能的縣令,將來如何視事?我看少不得指著我們辦事兒,他只好去做應聲蟲。
想到這里,李千秋對柳溶月更加鄙夷:“大人為何如此激動?男兒有淚不輕彈,說哭就哭是兔子。”
柳溶月心火愈熾,她被人搶白至此,氣得有口難言、喉頭已近哽咽。
柳溶月縱然大家閨秀,也知道“兔子”不是什么好話。似這等公然罵街的言語,居然出自司吏之口嘲諷自己,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腦中飛快尋思:我要如何反駁?我該怎么呵斥?
趙縣丞看大人給憋得臉紅脖子粗,連忙打個圓場:“李千秋!你也忒也孟浪了!如何跟大人這么說話?還不給大人賠禮?”
看李千秋負手不言,他只好再勸柳溶月:“大人審案辛苦了,不若先回房休息,別的事情咱們從長計議。”
柳溶月雖然溫柔靦腆,可從小跟丫鬟婆子打交道,多少懂些馭下之道:這是第一次跟有點兒資歷手段的吏員共事,倘若自己一觸即潰,來日這幫人定然再不聽管。
然而要如何將這牙尖嘴利之人辯駁說倒,好像也是力有未逮。畢竟大小姐從未被人罵過是“兔子”,她還真不知如何回嘴。
正在悲憤躊躇間,柳溶月忽聽身后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含怒聲音:“李千秋!你好大膽!”
一室三人齊齊回頭,就見東廂軟簾一挑,一個極清俊的青年排闥而出!
他闊步走到知縣身邊,對著李千秋眉目含慍:“你說誰是兔子?!”
來人不是男裝的蘇旭是誰?柳溶月一見蘇旭,如同走失的孩童見了父母,立刻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裳。
她口中囁嚅:“他……他……”話沒說完,她就見蘇旭狠狠瞪了自己一眼,那意思顯然是:閉嘴!
眼見縣令大人如此懦弱,李千秋輕蔑更盛:“你是何人?宛平后堂也有你開口的份兒?”
蘇旭雙手一負,下巴一抬:“在下柳澄輝,乃是你家大人的幕僚師爺!”
李千秋和趙縣丞面面相覷:歷來朝廷開科取士,都是以讀書人治天下。無奈這些舉人、進士不習律法、不識財政,所以新官上任,身邊兒都跟著親信師爺以為輔佐。
宛平諸人聽說蘇大人上任伊始,即帶了個師爺相隨左右,但是大人履新以來大家誰也不曾見過這位師爺的金面。若非庫房那個石長透賭咒發誓說親眼見過,大伙兒定然覺得其實并沒柳師爺這個人。
今日一見,柳師爺年輕英俊,還嘴不饒人!
四個人一時僵住,氣氛相當尷尬。
趙縣丞心中竊笑:刑房司吏是個肥差,只要司吏嫻熟律法,必然財源廣進。不過其中諸多通融私弊之事,倘若沒有縣令首肯,他們辦來也難。譬如李千秋這幾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將心思玲瓏的單大人哄得頗順,著實過了三年日進斗金的好日子。誰知道天時有反正、運氣有高低,他居然踢到蘇大人的鐵板,也是老天開眼。
趙縣丞平素對李司吏頗有些腹誹,現在自然樂得坐山觀虎斗。
而站在蘇旭身邊的柳溶月卻不曾忽略,剛才報名的那一瞬間,蘇旭眼角眉梢頗為黯然:他不是她的幕僚師爺……他是縣令大人本尊……
柳溶月羞愧地垂下頭:是她鳩占了鵲巢……她還什么都做不好……
然后,她分明覺得有人捏了捏她的手指,那自然是蘇旭。雖然他依舊沒給她好臉色,但是他的神情擺明了是告訴她:支棱起來!不許丟人!
柳溶月慌忙強打精神,努力挺胸抬頭。蘇旭來了她就安心了。她親眼見過他把她后娘數落到只恨不得找個地縫扎進去。蘇探花是個人才,學富五車、言辭便給,要是再學會縫褥子,這人就算天下無敵!
李千秋算宛平縣的地頭之蛇,冷不丁讓新太爺的師爺給排揎了,頓時下不來臺。
他哂笑抱拳:“原來是柳師爺啊,失敬失敬。”
蘇旭卻不肯放過他:“失敬不必。我就問你,剛才說誰是兔子?侮辱官長,你是何居心?”
被人如此拿住短處追問,李千秋訕訕笑道:“下官剛剛與大人商議正事之時隨口開了句玩笑。如何?這里又不是縣衙正堂,難道字字都需是圣人之言?”
他悻悻掃了柳溶月一眼,神色依舊不甚尊重:“區區一句笑話兒,大人就小孩兒似地眼瞅著要哭了。大人您也真是……太當真了……”
柳溶月委屈極了,她上前一步待要說話,忽覺蘇旭拽了拽她的手。柳溶月忽然就有信心了,蘇旭定然會為我報仇的!
蘇旭將李千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忽而眼睛一瞇、下巴一昂:“你就是李千秋?”
李千秋抬起下巴:“就是我!你怎地?”
蘇旭點點頭:“我觀你文牘履歷,虧你也是個監生出身,說什么與縣令大人議論公事無需字字都是圣人之言,圣人就叫你如此頡抗上司?”
滿意地看著李千秋退了一步,蘇旭指著桌上錦盒:“言語昏亂也就罷了,你還收受賄賂!難道這下三濫的行徑也是圣人教的?你說那起女子‘買來的干凈不叫干凈’。那些受害的女子好歹是苦主,她們被人侮辱是避無可避!你這見人受害,就忙不迭上趕著將‘干凈’二字標價出賣的,難道就算干凈?!我看大言不慚說得就是你!”
李千秋被蘇旭說得面紅耳赤、他咬牙好久方才強辯:“清水衙門何嘗有?天下烏鴉一般黑!我也不知師爺你掙多少,但大人那點兒死錢只怕養你不活。再說人在衙門好修行,我是心存善念,才接下這點兒金珠首飾,倘若我置之不理,這起臟了身子的女子必然投河覓井。我這也是救了她們的性命。”
他居然越說越是理直氣壯:“再說賄賂官員本就有罪,這些賤人自己貪生怕死,還要連累別人。倘若她們失身即自盡,哪能惹這些貽羞家門的風波?這幫女子長個包子樣兒,還賴狗跟著嗎?!”
聽著如此混賬的言語,柳溶月脫口而出:“你怎能如此不講道理!”
然而,柳溶月飛速地被蘇旭拽住了,她覺得他的手指都在抖。
她卻不知,蘇旭當時滿眼之中皆是此人一張一合的惡毒嘴唇,蘇旭氣得心都要翻過來了!
他也曾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讓人逼著上吊!他也曾讓父母斥為貽羞家門!他也曾讓丫鬟仆婦指指點點!
可是!他又做錯了什么?!
一瞬間,屋子里陷入了讓人不安的平靜,空氣都似凝固了一般。
仿佛感知了屋中殺氣,在后院兒溜達的小狗八斗夾著尾巴逃回內室、花貓元寶屏息站在窗上向外張望,一貓一狗仿佛都感覺這邊兒要出大事兒。
須臾之后,柳溶月就見蘇旭面目猙獰地一步步向李千秋走去,他擼胳膊、他卷袖子,他甚至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兒!
李千秋步步后退,他口中訥訥:“你……你要干什么?”
蘇旭將臉上露出猙獰笑意:“你剛才說那起女子長個包子樣兒,就別怪狗跟著?”
蘇旭語速突然加快:“我瞧你連包子都攆不上!你長得像塊烤紅薯!還是掉地上讓大車壓了,拿糞勺都㧟不起來的那種稀湯樣兒!我說方圓左右怎么蒼蠅蚊子都奔這兒來了!敢情是宛平縣爛了你這么塊兒糟南瓜!”
他掃他一眼:“你這個人啊,一無志氣,二無膽識,三沒腦子!枉為堂堂男兒,白披一張人皮!你又沒本事讓家中女子住上深宅大院,找一眾老媽丫鬟服侍;又恨不得她們足不出戶、不見生人地給你操持家務。哎喲喲,別看長得丑,你想得倒挺美啊!我問你,不讓女眷出門,你們家過日子不買東西嗎?米是你當牛種的?面是你當驢磨的?是是是,大伙兒都知道,你家不用醋,你就是窮酸!你家不用鹽,你就是咸黿(閑員)!”
蘇旭滿臉看不上地奚落李千秋:“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林。你自己說你是護得住三村,還是護得住三林?哎呀你看,拿你跟狗相提并論,我家八斗都扭頭就跑,狗都看不下去了!外頭鬧淫賊,你堂堂司吏在衙門不思如何巡查賊子安定百姓,回家不想著如何保護妻子老娘家宅平安,反而口口聲聲說什么倘若家中女子遭劫,定然要逼著他們上吊!呸!這半天大人和趙縣丞都沒理你,你看出來了嗎?腆著大臉你還好意思滔滔不絕?你也是一站著撒尿的爺們兒?賊影子還沒看見,就放風聲出了事兒逼妻殺母累死閨女的自滅滿門!賊都臊哭了!”
李千秋滿臉通紅,他伸手指著蘇旭:“你……你……”
蘇旭冷笑:“你什么你!我聽說你讓臭賊掏兜兒丟過貼身的錢袋子?哎喲!好端端一個爺們兒,讓野男人摸了你怎么不上吊去呢?閨秀遭淫賊只是失身,您是人財兩失啊!大伙兒都對你指指戳戳,誰不疑心你倒貼毛賊?我說你還有什么臉活著?你死了臭塊地!壞了祖墳的風水是你家不積德!也強似你老娘站在街上,讓街坊們指指戳戳養了這么個活王八都看不上的丟人兒子!”
如是,蘇旭邊說邊罵步步走,李千秋邊聽邊抖步步退,蘇旭越罵越精神,李千秋越聽越萎靡。
眼看著李司吏紅頭脹臉就要癱軟在地,蘇旭雙手叉腰緊走幾步,他忽而變臉,那一瞬間笑得簡直婊里婊氣:“哎呀!您這眼圈通紅的不是要哭了吧?我說您怎么這么不識逗呢?李先生如何這等開不起玩笑?玩笑大家開,怎么著,區區幾句笑話兒,您還能真往心里去嗎?”
李千秋氣得血灌瞳仁,他顫著手指點著蘇旭話都說不出了。
趙縣丞連忙上來攙扶:“李司吏,算了算了。何必動真火呢?我送你回家還不行嗎?”
目送著趙縣丞扶著李司吏艱難走遠,柳溶月扭身崇敬地看著蘇旭。
她是真誠諂媚:“蘇旭!您太有本事了!您剛才說了一刻鐘,倒有三炷香的功夫兒罵人是不重樣兒的!我家最刁的婆子都罵不過你!您這是跟哪里圣人學成的屠龍神技啊?我可不信罵街這么有章法,您身上沒傳授!”
蘇旭謙虛謹慎、笑容可掬:“正經傳授倒也沒有。就是我奶娘的丈夫撂地兒唱過蓮花落。這么說吧,我讓奶公扛在肩上溜出去,拿潑婦罵街當大戲看時,先帝還沒開蒙念書呢!”
柳溶月雙手扶墻給蘇旭緩緩下跪:“誰知我竟有這等大福,得您幫忙罵戰!我家祖墳這是冒了青煙了!”
蘇旭今日罵人炫技,可過足了陳年嘴癮!
他含笑彎腰將柳溶月雙手攙起:“這事兒你知道了就算了,可別往外傳啊。老實說這能耐我爹媽都不曉得,我怕把他們活活嚇死。圣人說得好,這叫術高勿用!天兒也不早了,你的仇也報了。咱回家吃飯去吧。”
柳溶月一躍而起:“好啊好啊,你說這么多話肯定餓了,我聽著都聽餓了。”
那日,柳溶月興興頭頭地拉起了蘇旭的手,高高興興地與他一起向后宅走去。
蘇旭知道,他們這樣攜手同行,詩素看了難免要笑,只是這一次,他沒再甩開她的手。
走了兩步,蘇旭傲嬌昂首、小聲嘀咕:“那昨天的事兒……就算和好了吧?”
柳溶月重重點頭:“其實我壓根兒就沒往心里去!”
蘇旭大怒:“那你早上氣夯夯地不理人?白瞎我琢磨一天怎么哄你!”
柳溶月委屈:“我不生你氣,我還不對了?”
“哼!”
“哼!”
“那接著吵好了!”
“誰要跟你吵?你輸了我還得給你擦眼淚!”
“說得好像你肯日夜寬慰我一般!”
“也不知是誰大半夜摟著我哭著叫娘!”
“母不慈就別怪子不孝。對了,說了這么多,咱們晚上到底吃什么啊?”
“詩素烙了白面小餅,還炒了香椿雞蛋,都是你愛吃的。”
“好啊好啊,快走快走。”
“哎,蘇旭……”
“嗯?”
“謝謝你替我罵街。”
“切……”
那日夕陽西下,冤家相攜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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