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初涉官場
宛平后宅
次日清晨,詩素就見大小姐氣夯夯地起床穿衣、氣夯夯地梳頭洗臉、氣夯夯地用了早飯,氣夯夯地出門去當縣太爺。想想不對,小姐又氣夯夯地回來幫面沉似水的大奶奶把頭梳了,才左右甩著袖子氣夯夯地出了房門。
詩素掩口要笑:這真是天生稟賦所在,萬般強求不來。小姐當爺們兒發(fā)火兒也是氣鼓鼓得十分可愛。
反觀大奶奶呢就臉兒澀要強的!人家自從早上起來就一言不發(fā),連剛才小姐挺有良心地回來幫他梳頭描眉,人家也硬挺著沒給一好臉兒。
今兒個家里可清凈,小姐跟少奶奶從頭到尾沒過話兒。
詩素心說:甭問!打起來了唄!小姐出息了,敢跟大奶奶打架了!
詩素知道小姐跟少奶奶這兩天睡上了一個炕頭兒,所以就更覺邪門兒:人家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說他倆怎么倒反目成仇了呢?莫非……那個事兒不諧?
詩素暗中念佛:就他們倆這個樣兒吧……想諧,也難!
小心翼翼地回頭再看了看陰沉著臉兒的大奶奶,詩素決定不言聲兒了,天打雷劈的夫婦注定與眾不同。有道是賣藝不賣身,干活兒不操心。我一個月就一兩銀子,做飯再勸架我就虧了。
看著他們一個兩個都出去了,端足了架子的蘇旭有點兒下不來臺。
他不禁失悔:我也許不該跟柳溶月慪氣,也不怪人家搓火。蘭臺家的小姐、當鋪家的姑娘,跟我素昧平生的我都成全了。柳溶月這些日子跟著我擔驚受怕、挨打念書、趕鴨子上架地出仕當官也不容易。更別說我們家祠堂都是她掏錢修的房頂兒。我要不成全她,我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可也不知怎么的,一想起來成全柳溶月去和她那親親表哥你儂我儂、忒煞情多,蘇旭就眼眶發(fā)酸、鼻翅兒發(fā)煽、牙根兒憑空都咬出來八丈多長!
蘇旭孤零零坐在屋里,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難過!
怎么老是我成全別人?合著我是爺們兒我成全,我都娘們兒了我還成全?再說了,我成全別人,那是她們跟我沒拜堂沒成親。現(xiàn)在我都全須全尾兒跟你柳溶月過了快仨月了,賣點心的都講究個出門兒不管換呢!沒有這么欺負人的!
蘇旭恨恨地想:起碼沒變回來之前我就不成全你!就算你柳溶月跟表哥把什么都說開了,日子也得咱倆過!有我三寸氣在,你那玉郎就休想進門!
定了定神,蘇旭又想:我現(xiàn)在不但不能成全,我還得盯緊了柳溶月!她堂堂六品縣官,長得人模狗樣!宛平縣鬧狐貍精,聽說那天晚上還帶回來個告狀的新娘子!我得跟著,可不能讓狐媚子把她心智給迷了去!
想到這里,蘇旭換了身男裝,風風火火地去了大堂屏風處。他倒要聽聽,這個眾人口中火紅狐貍般的女子,到底有何冤情?!
匆匆走到大堂屏風之后,大老爺剛剛點鼓升堂,蘇旭心中奇怪:她不是一早就出門了嗎?怎么剛才升堂問案?咦?堂上怎么站了這么多人?
蘇旭不知道,柳溶月是故意等到日高三丈、時光近午,才勉強升堂的。
她可怵頭問這個案子了!想想那天晚上“嗷”一嗓子沖到她轎前的血紅身影,柳大人心有余悸啊!連蘇旭家后院兒的叫驢都算上,柳溶月這輩子就沒見過嗓門兒這么豁亮的活物!
什么時候想起來,她什么時候瘆的慌。
于是,趁著天光锃亮,柳大人約齊了宛平上下所有差官雜役,看門兒的、抬轎的、打更的、喂馬的,連后院伙夫都讓縣太爺逼著站上大堂,給自己壯膽兒。
就這么著,宛平大堂上跟趕集一樣擠擠插插、烏央烏央,眼看就快站不下了!
這邊兒大人剛剛上堂坐定,下面就有參差不齊的堂威喊出。雖然什么口音都有,但滿不耽誤驚天動地!
柳大人早有準備,端坐堂上不曾移動,可把屏風后的蘇旭嚇一激靈。他腦袋撞到影壁上發(fā)出“嘭”地一聲悶響。可見活物兒沒有不怕響兒的,蘇旭突然覺得柳溶月前天被原告嚇暈也沒有那么令人發(fā)指了。
得虧堂上人多打瞎亂,無人理會此間異動,也就柳大人為人細致,她覺得背后屏風一搖三晃,登時便知背后有人。
柳溶月心中竊喜:這么說蘇旭在后面旁聽?好極好極,我就知道他放心不下我!今天這個案子古怪,他不在后面戳著,我還真心里沒底。嘻嘻,這么看這人還行啊!
思一及此,柳大人不禁心花怒放,她輕輕一拍驚堂木:“來啊!帶原告!”
趙縣丞看著喜眉笑眼的大人,心下好生狐疑:大人您不是個靦腆人兒么?怎么從外面帶回來個野女人審,您這么高興啊?我算看出來了,您就愛審個女的。
如是,在一堆衙役的注視之下,堂下帶上來那穿血紅衣裳,在荒郊野外好大嗓門兒喊冤的大姐。
縱使知道蘇旭就在屏風之后給自己壯膽,柳溶月也是深深呼吸,才敢抬起雙眼去看來人:下跪女子依舊穿著仿佛嫁衣的襖裙,因為是攔轎申冤、嚇壞了大人,她這一天兩夜都在女牢羈押。現(xiàn)在此女已經(jīng)洗去了那天晚上潦草涂了滿臉滿脖子的血紅胭脂、慘白水粉。
現(xiàn)在看來么……小模樣兒還挺周正……
柳溶月見這婦人二十多歲年紀、身量高挑、面相剛強。再細看時,柳溶月就見她漆黑鬢角如若刀裁、面上也無絨毛細細,這是早已梳頭開臉、嫁人多年的裝扮。那這女子為何還穿著嫁衣?
柳溶月心頭古怪:寡婦改嫁不成?唉,你說我怎么凈審寡婦呢?
看大人直勾勾瞧著那女子不挪眼神,趙縣丞尷尬地咳嗽一聲:“大人……要不……咱們問案吧?”
柳溶月“哦”了一聲,方才回神。她依足規(guī)矩問道:“下跪女子,你姓字名誰?是何方人士?”
紅衣女子向上一拜,口齒倒是清楚:“回大人的話,小婦人楊周氏,家住宛平西北楊家坨。”
趙縣丞聽著大人清脆聲音,不禁心頭玩味:同樣是例行公事的言語,自單大人口中說出就是疾言厲色,蘇大人說來就是春風春人。怪不得打發(fā)了王寡婦不到三日,就有些婦人圍著縣衙逡巡著要進不進,似乎都想告狀。我剛推說大人出巡沒空,誰知大人居然自己撿回來個婦道當“原告”,也不知道這回是什么官司?
柳溶月點了點頭,心道:我在宛平西北遇到的此女。原來她家住就在官道不遠。想到這里,柳大人深吁了口氣,差點兒拍了胸脯子:還好還好,有家有地兒就好辦,好歹不是狐貍。
她繼續(xù)問道:“下跪楊周氏,你有何冤屈?為何攔轎?”
楊周氏眼圈一紅,垂頭回答:“大人!小婦人娘家在宛平西北周家巷,自幼說給楊家坨楊松春為妻。成親不久,公婆病故。可恨小婦人的小叔楊松秋好賭成性、不做生計,公婆在時,也不管他。公婆不在,小叔越發(fā)指著兄嫂供養(yǎng)生活,后來更添賭債無數(shù)。小婦人的丈夫拿兄弟沒有辦法,求族中長輩做主,與他家產(chǎn)各半,分家另過。”
說到這里,楊周氏簡直咬碎了銀牙:“誰知小叔還是狂嫖濫賭,分家之后就敗光祖業(yè)。不久就有賬主找上我家,詈罵討賬。小婦人的丈夫是個老實人,萬般無奈之下,出門做工,指望著遠遠躲了兄弟。誰知一去至今,兩年沒有音訊,留著小婦人帶著女兒在家辛苦過活。”
柳溶月打量著楊周氏的血紅嫁衣,她蹙眉問道:“你丈夫出門做工,只是沒有傳回家書?不曾……?”
她是想問:不曾傳回兇信?但是柳溶月善良敏感,不愿戳人心肝。
楊周氏腦子清楚,她凄然搖頭:“不曾傳回兇信!小婦人多方托人打聽,至今沒有消息。”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血紅衣裳,她臉上現(xiàn)出羞恥神色:“這兩年小婦人同女兒過日子,雖然苦些、可是家有幾畝田地,好歹過得下去。那日叔叔上門討吃,小婦人一時心軟,給了他幾個饅頭。誰知這賊子看了嫂子侄女還可過活,居然窮急生瘋,滿口胡說什么他兄長早已在外身故。他這就要找人將我發(fā)賣,再將侄女送人!小婦人看他就是要霸占兄長房屋田產(chǎn),如何肯依?打鬧起來,他自顧跑了。”
吳班頭好不耐煩:“堂上不要拉扯家中閑事。”
柳大人倒好脾氣:“讓她慢慢說罷。”
楊周氏感激地看了大人一眼,她擦了把眼淚繼續(xù)說道:“誰知前天傍晚,門口忽然來了頂赤紅轎子,幾個強壯婦人男子不由分說給我穿紅著綠、擦粉戴花。他們將我草草捆綁、塞入轎中,也不管女兒哭喊,將小婦人抬起就走。小婦人在轎中百般掙扎,也是無用。直到他們將花轎放在渾河之側(cè),河上有條黑船,抬轎的不由分說要將我推搡上船。奴想著家中女兒從此無人照顧,于是拼死掙扎。誰知天可憐見,居然給我掙脫了麻繩。小婦人一路狂奔到官道之上,這也是老天爺爺開了法眼,小婦人竟能一頭撞到了大人轎前,甩脫歹人追逐,說千道萬,是大人救了小婦人!”
說到這里,楊周氏忍不住放聲大哭:“大人,您好人做到底,將小婦人的女兒也救了吧!可別讓她叔叔將她拉出去渾賣了人家!小婦人給您磕頭了!”
原告話音未落,站在旁邊兒的王話癆已經(jīng)脫口而出:“你也看見黑船了?”他回頭看向齊肅:“你也看見了是唄?我跟他們說有這么個鬼船,他們都不相信。”
趙縣丞不由奇怪:“渾河剛剛解凍,那里背靠深山,又非航道,如何會有船舶?”
齊肅低聲說道:“回縣丞的話,船是有的,不過隱于霧中,看不真切。”
楊周氏在下面不住點頭:“是!渾河之上的確泊了條船!他們就是要將我扔到船上!那起捆著小婦人的強盜說什么船上‘陰王’的!”
趙縣丞“切”了一聲,顯然不以婦女所言為意:“有船已是古怪,若說陰間更是胡扯。”
新皇登基、天子腳下出了鬼怪妖異,這話好說不好聽,宛平縣當然不能把話鋒往那上面引。
王話癆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還在犟嘴:“我們親眼看見的,大人都……”
柳大人抬手打斷了僚屬們的口舌糾紛:“妖異與否還可再問,平白發(fā)賣嫂子就得嚴查嚴管!來人啊!去楊周氏家中看看她女兒現(xiàn)在如何了?再傳楊周氏的小叔到堂聽審!”
此時此刻,柳溶月的想法與王話癆、趙縣丞他們這起男子截然不同:王話癆與齊肅初來乍到,難免將此案當做傳奇;趙縣丞留心之處在是否鬧妖,怕壞了仕途考績。
唯柳溶月聽著楊周氏的供述,另類地感同身受:她也曾哭哭啼啼被架上花轎,她也曾被強行逼迫嫁給詭異之人,她連留下花貓元寶都擔心會被后娘虐待。楊周氏的親生女兒給扔在家中一日兩夜無人看管,當娘的怎不心急如焚?他們怎么還有心氣兒在這兒爭論是否鬧妖?
柳溶月這是當官以來第一次對僚屬板起面孔。不過話說出去了,她又有些害怕,擔心自己是否得罪了眾人?沉吟間,柳溶月就聽背后影壁輕彈三響,她知是那蘇旭的信號,意思是:這樣很妥。
柳溶月大松口氣,更穩(wěn)當?shù)刈诹斯倜币紊希挥X如得靠山一般。
眼看大人臉色不正,王話癆和趙縣丞相顧住嘴,堂下吳班頭領連忙帶人去抓楊周氏的小叔楊松秋。
楊周氏所住的楊家坨在宛平西北三十里,此時天將正午時分,吳班頭他們拿人就是快,回來也得晚上了。柳溶月現(xiàn)在才知道,當官兒跟唱戲可不一樣。戲臺上一揮袖子,別說被告,土地爺包大人都能登時拘來。現(xiàn)實中人犯且得慢慢兒找,譬如說那個采花賊,宛平、大興、五城兵馬司連帶順天府,溜溜抓了一年半,要不是賊子不會算賬,他還落不了網(wǎng)呢。
這邊兒宛平退堂,原告暫且收押。
柳溶月心細,著詩素讓幫楊周氏弄身替換衣裳,囑咐牢子看顧原告。她瞧出來了,楊周氏對這身血紅嫁衣深惡痛絕。楊周氏暫押在牢中千恩萬謝,聽說大人還要將她女兒一并找來護著。
這婦人磕頭無數(shù),口中連稱:“宛平青天!”
退堂之后,柳青天背著雙手、愁眉苦臉地往后院兒走去,柳溶月還沒想好如何與蘇旭見面。畢竟昨晚二人吵得面紅耳赤,今天蘇奶奶固然賞了八尺寬的面子前來助陣聽審,可畢竟不曾同她搭話,那么就是還沒完全和好的意思。
柳溶月現(xiàn)在是十分為難啊,十分為難……
她剛走到見月堂前,忽聽后面有人連呼“大人”。
柳大人回頭一看,就見趙縣丞領了刑名夫子李千秋快步向自己走來。
她待要說話,卻被刑名夫子卻笑欣欣地拽入了三堂廂房。
柳溶月剛剛做官,心中對僚屬毫無防范,有話就說:“李夫子,我正要請教,咱們何時審問監(jiān)牢中的采花賊啊?也關了他十來天了。”
趙縣丞微微挑了挑嘴角兒,遞給李千秋個眼色,那意思仿佛是:我說什么來著?大人挑理了。
李千秋笑容有些局促:“大人勤政,小的今日請您過來,正是為了此事。托大人洪福,這筆生意如今著落在宛平大牢,咱們縣城雖小,也說不得可收些利息。”說著他自袖籠中抽出錦盒一只,雙手遞到柳溶月眼前,滿臉諂媚:“大人且先看看合意否?”
柳溶月滿心狐疑:哪兒來的生意?如何有利息?我抓的是采花賊還是搖錢樹?這衙門里窮瘋了的難道不只蘇旭一個?
她隨手打開錦盒,只見其中熱熱鬧鬧:內(nèi)有珠花幾朵、玉鐲三只,顯然是閨中女子的愛物。
柳溶月滿臉不解地看向李千秋:“李夫子,這是何意?”
李千秋笑容可掬:“大人有所不知,這等淫賊雖然采花無數(shù),身上也有命案,可并非各個被他奸淫的女子都橫尸當場。也有貪生怕死的膽小屈從,也有婦人不肯自盡全節(jié),更有一等下賤女子被他纏上,半推半就與他成了相好兒……嘿嘿……此間香艷,您就想去吧……”
柳溶月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直覺他們要做壞事。
趙縣丞神情晦澀:“歷來主犯落網(wǎng),與他有所勾連的女子,但有財力者,或秘遣心腹、或哭求近親,必然來衙門行賄,但求大人不可公開審問此案,更別在公文上錄出自己姓氏出身……”
李千秋道:“所以我勸大人別急著審,多擱些日子,自有人來源源不斷地前來送錢。這樣橫行多年的采花賊,可能搖落金元寶!哎,若非大人將他手到擒來,宛平怎有這個發(fā)財?shù)母猓孔匀唬@賊子是您義弟與您一起抓獲,咱也不能白了王指揮,這個規(guī)矩小的懂的。”
柳溶月大驚失色:“倘若家里沒錢的女子呢?”
趙縣丞輕嘆一聲:“只怕出丑之日即是上吊之時……”
柳溶月勃然大怒:“如此損陰喪德之事,虧你們辦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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