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后堂輸誠
宛平內宅
柳溶月和蘇旭回房的時候,詩素已經把飯菜預備好了。
他三人如今也不分主仆,吃飯就對坐而食。
原本王話癆也在內院吃飯,自從來了齊肅,他二人便相約住到前頭吏舍去了。畢竟后宅有官眷,男子太多了不方便。且不知為什么,王話癆直覺這對兒縣官夫婦有些與眾不同之處。雖然說不出有啥不對,反正王話癆就是覺得大人、奶奶都不喜歡內院有太多閑人。
起碼就他帶著齊肅去住吏舍這件事兒,詩素是笑嘻嘻夸他有眼力見兒的。
走了王話癆內院就清凈了一大半兒,詩素姑娘難得清清凈靜地和好面、清清靜靜地烙上餅、清清靜靜地切了些醬肉,再清清靜靜地拿雞蛋炒了香椿。
晚飯起鍋兒的時候香味撲鼻,詩素真有些心花怒放:唉,雖然現在小姐掙得少,萬事都簡樸。可是這里勝在自由自在,小丫頭也有當家主事的一天。如今她日日出門買菜、自顧安排家務,原本以為此生難見的墻外景致,現在詩素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瞧瞧。
想柳府、蘇宅高廣門第,連累著家中丫鬟仆人也無端覺得宰相門前三品官,官宦家奴貴三級。這其實毫無道理,除去幾個有油水職位,絕大多數丫頭婆子還不是自己埋頭忙活自己的?
現在真實走出深宅大院,詩素才知外面的日子是如此無拘無束、倒也逍遙快活。
更稱心的是王話癆這大肚漢終于舍得出去自己吃自己,那我們今天高低得吃頓有油星兒的打打牙祭。
這邊兒飯菜整治得差不多了,詩素抬頭嚇了一跳:她居然看見大小姐和少奶奶笑欣欣攜手而歸!
詩素大駭之下,仰面看天:“太陽沒從北邊兒落下去啊。少奶奶竟然肯給小姐個笑模樣兒!宛平難道要發大水?”
那天,他們三個高高興興地吃了頓好的。
蘇旭空負罵街屠龍術,懷才不遇好多年。今日可逮住機會大殺四方,心中痛快不亞于去年考上進士,飯桌上烙餅都多卷了兩張。
這個家向來看奶奶臉色行事,只要奶奶痛快,大伙兒就痛快。這頓晚飯蘇奶奶吃得盡興,帶挈著大伙兒胃口都好,結果盤子里的醬肉沫子都讓柳溶月拿烙餅抹了個干凈,她現在是大小伙子,比以前能吃了許多。柳溶月其實喜歡吃飯,奈何閨中小姐多吃一口都惹人笑話,如今得償心愿撒歡兒吃飽,她也開心。
這邊兒柳溶月打著飽嗝兒還沒擦嘴,忽聽外間王話癆來報:“大人,趙縣丞來拜。”
屋內二人只見柳大人臉色陡變,她慌忙囑咐:“快!趕緊把吃的收起來!”
詩素看著盤子里的些許菜湯兒一時呆住:“這還有什么可收的嗎?”
看柳溶月已經混得如此簡樸,蘇旭自己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他還是出言指點:“詩素,這點兒菜湯兒,你把它鎖柜門兒里,等明兒早上沖點兒熱水咱還能喝頓油湯兒。”
詩素當場拜服:“您爹好歹也是當朝一品,您家也有幾進房院,虧您怎能想出這樣吝嗇的主意?”
當吃飽喝足的柳大人端然穩坐在后堂,與趙縣丞談講公事的時候,她面色坦然,這一是因為柳溶月已經做了幾日的官,于要干什么心中約略有數;二是男裝的柳師爺蘇旭敬陪在側,凡事還好給她打個小抄;三么……柳溶月看趙縣丞今日過來的樣子,無端覺得他很像以前來她房里說她后媽是非的小丫頭、老媽子。
柳溶月越活越覺得,要論背后嘀咕人這碼事兒,男女都一樣,誰也別說誰。
果然,柳溶月趙縣丞落座之后就慢條斯理地試探自己:“大人,下官剛剛送了李千秋回夫子院,李司吏渾身發抖、步履虛浮,可見柳師爺將他氣得不輕。”
趙縣丞轉向蘇旭說道:“下官這里勸一句,柳師爺啊,大家同衙辦事,如此吵嚷如同婦道,終究不是和衷共濟之道……”
蘇旭剛要張口說話,卻被柳溶月搶在前頭:“別提什么如同婦道,如此言語輕佻,哪個女子在家沒有規矩約束?”
不管怎么說,有人站在自己這邊兒總是讓人高興,蘇旭嘴角止不住地向上翹了好一會兒,那神色是壓抑不住地小得意。
趙縣丞冷眼旁觀,大人與柳師爺神情親昵,料來他們是故舊相識;他又想最近有聰明人嘀咕:知縣夫人娘家姓柳,難保柳師爺是柳夫人的堂兄堂弟,那么此二人便還沾了姻親。
想到此處,趙縣丞打定主意:再不為李千秋說一句好話,省得惹大人和柳師爺不悅。
于是他鄭重掏出那盒珠翠放在桌上,恭謹問道:“大人看應如何處置此物?”
蘇旭脫口而出:“自然是原樣送還回去!難道還能收受賄賂?”
柳溶月卻是平生第一回當著外人對蘇旭大搖其頭:“萬萬不可!”
趙縣丞饒有興致地看向年輕到略顯稚氣的大人,滿臉都是愿聞其詳。
柳溶月轉過腦袋向蘇旭細聲細氣地解釋:“譬如我是那行賄女子,這些頭面首飾是拿來保全名聲、購買性命的,倘若對方竟然堅辭不受,甚至將東西全數退回,那必是官家老爺不肯為我隱藏包庇。我見這些東西原封退回來,定然即刻尋死上吊,再不敢活。依我說,這些東西必要塵埃落定再做退還,方不至于嚇壞人家。”
趙縣丞緩緩點頭:“想不到大人年紀輕輕,心思如此縝密周到。”
他心中補了一句:你別說,這愛好給寡婦做主的就是與眾不同。
蘇旭靜心想想,果然是這個道理!他不由感慨:柳溶月有幾分聰明啊!倘若她從小如自己這般被捧在手心做個大少爺,沒準兒人家能考上狀元也說不定呢。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蘇旭就聽趙縣丞對柳溶月說:“大人!方才李千秋挨了柳師爺一頓痛罵,心中不忿,回到夫子院中口口聲聲要將大人一軍,他要安排此案在大堂開審,宛平百姓皆可旁聽,干脆擠兌那些女人去死好了。大人既要做清官,咱們干脆豁出去一塊兒正大光明。”
趙縣丞低咳一聲:“說白了,便是這錢我別掙您也別掙的意思。”
蘇旭眉頭一皺,心想下午這頓罵街痛快是痛快了,只怕失于孟浪,要給柳溶月招惹麻煩也說不定。她膽小怕事,大概應付不來。
誰知柳大人凝眸一啐:“此人著實可惡。為了坑錢怎能如此不擇手段!竟然不怕報應么?”
蘇旭心道:還好還好,沒像下午那般給嚇得紅了眼。
趙縣丞臉色復雜:“雖說李司吏促狹了些,不過他也是依著國法律例。只好算那些女人倒霉罷了。”他本想說,這些女子失了貞潔便是愧對夫家,官家為何要大費周章隱瞞其丑?想想大人與李千秋下午的爭執,他知趣兒地又將這些話咽回去了。
蘇旭看出趙縣丞的心思,他掂量著那些珠翠的分量,低聲說道:“趙縣丞,能拿出這些首飾的,也必非赤貧小戶,倘若把什么都抖落出去,那些女子此生沒了結果不說,她爹娘夫婿難免跟著受辱蒙羞,原本悄無聲息的丑事盡人皆知,他們心中能不怨恨?只怕從此遷出本地也未可知。”
他真誠看向趙縣丞:“日后納稅少了這些富戶,縣衙也是麻煩。以我愚見,審案固然要緊,財稅也是大事。趙縣丞經手錢糧多年,咱們斷不能為成全李司吏出一口惡氣,壞了衙門收成,讓你以后差事難辦。”
蘇旭這番話雖然不長,卻字字句句說入趙縣丞心里。
果然,趙縣丞臉色微變,他不禁抬眼細看這位年少秀美的柳師爺,想不到他年紀輕輕居然有如此見識。
柳溶月心中暗挑大指:可以!我們蘇奶奶挑事兒向來是一把好手!
蘇旭現在“女扮男裝”,與趙縣丞促膝相談也刻意隱藏在燈影之中,開言更是刻意壓低嗓子。
燈影明滅、細語低聲,自美少年口中說破的人間是非,更有一種異常古怪的高深莫測。
趙縣丞心道:諸葛孔明出茅廬時不過二十七歲,周公瑾官拜水軍都督亦不過二十有四,我可真不能小覷了眼前這對兒少年。
他連忙欽佩點頭:“正是這個道理,難得柳師爺想得透徹。”
然后,柳溶月就見趙縣丞轉臉看向自己,神情頗為推心置腹:“大人,既然定下了還是二堂私審淫賊的策略,那么宜早不宜遲,還請大人盡快提審,免得李千秋再生事端。”
柳溶月憂心忡忡:“倘若此賊在堂上招出許多閨秀隱私,我又該如何了結?”
趙縣丞垂頭想想,才恭謹回答:“其實此賊奸殺婦女非只一人,左右都是斬決無疑。大人只要將坐實的命案審問明白,即可結案上報。到時候周不周全,還要看順天府尹和刑部堂官愿不愿意囫圇。”
說到這里,他眨眨眼睛,那意思顯然是不知道順天府和刑部會不會上下其手、再為了銀子翻騰出事來。
柳溶月倒吸一口涼氣,心說:敢情天下烏鴉一般黑,各個都是伸手的鬼!她神情不由沮喪了起來。
趙縣丞連忙勸道:“大人,想天下之事,原也難定。您一心積德,蒼天可鑒。咱們也只是盡人事罷了。”頓一頓,他繼續說道:“只是大人問案的時候,李司吏必然在側記錄。他胸中怨氣未平,倘若出言挑唆引誘,大人還需當心留神。”
說罷此言,看看天色不早,趙縣丞起身告辭。
蘇旭看出此人已是全心向新大人輸誠,他本待留他再談談衙門公事,無奈趙縣丞懼內多年,家中門禁嚴謹,他再三作揖辭謝,說什么回去晚了太太不依,來日必然再與大人詳談。
蘇旭這才悻悻作罷。
待趙縣丞走得遠了,蘇旭憤憤批評:“潑婦不賢,管束丈夫,聽說還要詈罵打鬧,如此囂張,像什么話?!”
柳溶月和詩素對視一眼,齊聲附和:“不像話,是不像話!”
“對對對!這娘們兒厲害!很不像話!”
雖然被人順著說,可蘇旭還是覺察屋內氣氛不對。
他自己咂摸咂摸滋味兒,也覺有些臊眉耷眼。
氣餒之余,蘇奶奶扭頭回屋歇著去了。
現在蘇旭穿戴男裝,必須束胸、束腰,既然在外間受了柳溶月主仆含蓄嘲笑,蘇旭一怒之下,決定干脆回房換身寬松衣裳躺下得了!他曾聽到過句老話兒說什么:“老鴰站在豬身上—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可老鴰跟豬不都該吃吃該喝喝?禽獸尚且想得開,我做人干嘛那么要臉?
那日,蘇奶奶拆了頭發、換了衣服,獨自臥在牙床之上,擼著花貓、垂頭琢磨:我這“柳師爺”今日雖然見了兩位縣吏,然而以后還是少些拋頭露面的好。前些日子后宅鬧賊,曾有衙役見過我的模樣,讓人拆穿夫人干預政事就糟了。嗯,明日審賊我也只好躲在屏風后面給柳溶月敲敲邊鼓,畢竟那日賊子落網之前,我與他買過簪子絨花。賊人眼毒,恐怕識破。
他轉念又想:明天這場問案艱難,也不知柳溶月能否從容應付?不會到時候又嚇得抱著柱子不敢出門吧?你說我是不是得弄個套狗的桿子把她直接叉出去算數?
他正在尋思,忽聽外廂開門聲音,原來是柳溶月遛狗已畢,回房休息。
小狗八斗一路“汪汪”而來,對著蘇旭狂搖尾巴,表示自己吃飽喝足拉痛快了,很是開心。
蘇旭順手揉了揉八斗的腦袋,覺得這小狗皮滑油順,比在家的時候養得居然肥胖了不少。
蘇旭正要表彰兩句柳溶月遛狗有功,忽然覺得今日屋內分外安靜。
若是平時,柳溶月回房定然有無數話題牽著他嘰嘰喳喳,簡直恨不得事無巨細將衙門中事與他學舌。哪里輪得上八斗沖上來爭寵?
誰知今日截然相反,柳大人獨坐桌邊、托腮凝神,仿佛在靜靜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很少如此!她以前有事都跟他商量的!
屋內紅燭高燒,屋內燈影搖搖,被冷落在牙床上的蘇旭頓時心里不是味兒了:她怎么能不搭理他呢?太不像話了!
于是蘇旭抱貓牽狗,好稀奇地湊過去。
他坐在柳溶月身邊和顏悅色問道:“你在想什么?莫非是擔心明日審案,李千秋從中作梗?我雖不能出頭陪你問案,還可在屏風之后給你打些暗號出出主意。”
柳溶月深蹙眉頭:“我發愁不是明日升堂問案。我雖然上任時候不長,也明白斷錯案子,知縣獲罪的規矩。于刑名一道,李千秋熟門熟路,前任單縣令對他諸多縱容,只怕也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現在又無他的資歷本事,還得靠他干活兒,就很麻煩。倘有真憑實據將他開革出衙也就罷了。”
她嘆一口氣:“唉,退一萬步說,即便將他開革,我去哪里找個現成的熟手接任才不出亂子?林林總總想起來,明日審案他給我使絆子,倒不是最讓人頭疼的了。”
聽了柳溶月這話,蘇旭不由暗自點頭:行啊,我家大人已非吳下阿蒙。
他含笑追問:“這么說你竟不怕他了?”
柳溶月慢慢對上蘇旭的目光:“我是縣官,李千秋是司吏,總是我的官位高他許多。這便如同在家時候,我縱不受寵也是小姐,后娘的陪房便掌權也是奴婢。她縱然不給我好臉色,也不能明目張膽將我如何。她給我使絆子,我也可不讓她好過,大不了咱們一起找別扭唄!這些我都是經歷過的。為難是以后日日同他共事,怕他破罐子破摔依著律法糟害百姓。唉,我這樣作比方,只怕你又要笑話我將天比地。”
她悶悶垂頭:“總是我沒有本事……”
蘇旭含笑搖頭:“沒有!沒有!美人芳草自比君子。這等比附,屈原他老人家都寫得不亦樂乎,你今日不過述古而已!你剛剛說的都有道理,只是急不得一時,有句俗語叫做‘見步行步’。我雖沒有現成的主意給你,也有一言相勸。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說著,蘇旭重新將柳溶月打量了一番,眼見面前公子動靜溫柔、眼神靈秀,雖非自己平日推崇的雄姿英發,也自有一番寧靜聰慧、心思縝密。
她已漸漸退卻了剛成親時的怯懦模樣,恍若三春雛鳥,正在慢慢長出絨毛。
看到這里,蘇旭真心贊嘆:“月兒,你現在有些做縣官的樣子了!可比前些日子強了不少!”
聽了蘇旭難得夸獎,柳溶月頓時喜笑顏開,她一把將蘇旭懷中元寶接了過來,把自己俏麗面孔深深埋入元寶毛茸茸肚皮,猛吸一口:“元寶!你聽見了沒?蘇旭肯夸我了!月兒出息了!”
花貓元寶奮力掙扎著鉆回蘇旭的懷抱,它滿臉嫌棄地看著昔日主人,仿佛很瞧不上她大驚小怪。
唯小狗八斗依舊忠心耿耿地朝柳溶月搖著尾巴。
眼看愛貓叛變,小犬表忠,柳溶月強行安慰自己:行吧!狗來貓走,越過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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