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下堂求去
宛平縣衙
既然王話癆一泡屎拉出來如此風波,柳大人怎也得帶人去看看。
自上任以來,宛平縣沒斷了神神鬼鬼,柳溶月都有些煩了。你說你一妖精你怎么跟蘇旭似的作天作地?
現在柳溶月特想把狐貍精叫出來跟它聊聊:您到底要什么?有啥想法兒咱好商量,您別折騰大伙兒了行嗎?
這回聽說有機會找到狐貍精怹老人家本尊,柳大人當即興沖沖帶著宛平縣衙役上野地里找麩子去了。美中不足的是今天吳班頭沒來當值,衙役幫忙告假說是他上吐下瀉求養病兩天。
水災之后,得這癥候的不在少數,就連蘇旭本尊都不曾幸免。吳班頭得病毫不稀奇。察覺來報信的衙役偷眼看著自己,柳溶月心頭微哂。她深知這位班頭和自己并不能算一條心,甚至偶爾還會給自己使些小絆子,可她心眼兒甚好,不忍欺負病人。
柳溶月不但準了假,還特意讓衙役給吳班頭帶去些成藥。她殷切囑咐衙役,倘若吳班頭吃藥不見好,讓他來找奶奶瞧病不要客氣。
那衙役替吳班頭謝過大人恩典:“小的去知會吳班頭,倘若好些就讓他快點兒來當差。”
柳溶月心底誠實,體恤下屬:“找雞食兒這么點兒小事兒,不用麻煩吳班頭這把牛刀!你告訴他好生調養要緊。”
天下的事,從來是想著容易做著難。
柳溶月帶著大伙兒認認真真重走了王話癆的回家路,一眾衙役低著腦袋“吭哧吭哧”地搜索大半天。結果屎找著了,食沒找著!
齊肅縱對柳溶月忠心耿耿,又是最擅長追蹤痕跡的一個人,找到晌午過后他也慫了:“大人,真不是小的不盡心。話癆哥是昨天晚上撒下的記號,現在時值盛夏,山雞麻雀到處亂飛。這些野鳥專啄谷子。咱們縱然一早兒就從衙門沖里出來,也在路上耽誤了倆時辰。而且大人您看,這附近路上蹄印宛然,顯然是上午剛剛過了個馬隊。留下的本來痕跡就少,再讓他們一禍弄,這下子更不剩什么了。大人,小的對不住您,我看話癆哥辛苦灑下的記號兒啊……搞不好是沒了……”
王話癆急得直跺腳:“不能吧?不能啊!齊肅,你老虎都能找到,到狐貍精這兒你沒轍了?你再幫哥好好兒看看!那一口袋碎谷子能喂幾十只雞呢!我辛辛苦苦撒了半宿,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你是不是成親之后讓老婆迷暈了眼?這可真是兄弟別成親,成親無兄弟。”
齊肅滿臉無奈:“話癆哥,你說什么呢?麩子又不是梅娘吃的。怎么什么事兒都能編排在我老婆身上?好吧好吧,要不咱倆一同去再找一遍!不過咱說好了,你可不許在我耳朵邊兒嗡嗡的”
于是王話癆與齊肅并肩又在方圓左近尋了好久,果然一無所獲。
王話癆指天罵地、頓足捶胸:“這些天殺的老鴰、地宰的家雀兒,老子拼死做些個記號,竟被你們吃了去!可嘆我從小聽書,長大了說嘴,追知那些戲文里竟然都是胡嗪!怎么人家撒記號就可認路,我撒的記號就都被野雞吃了去?齊肅,前些日子我帶你看戲,他們是不是這么演的?不行,你得陪著我去退票!”
齊肅滿臉謹慎地低聲提醒:“哥,人家戲里撒的是鋸末……”
既然沒找到王話癆所說之地,柳溶月只好帶著大伙兒先回衙門,徒留看熱鬧的老百姓對他們指指戳戳。
“他們干嘛呢?”
“聽說是找雞食……”
“怎么衙門里也養雞的么?”
“嗨,聽說皇上在宛平縣還有一畝三分地兒呢。咱大人養幾只下蛋雞怎么了?”
“這大人必然是清官,我看他挺會過日子。”
要擱以前,柳溶月聽這些閑話必然面紅耳赤,如今她早已充耳不聞。這臉啊,也是丟著丟著就慣了。
這邊兒剛剛掉頭回衙門,柳溶月就見一條崎嶇小路上有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竟然是早上告假的吳班頭。吳班頭看大人還在官道之側,似是大松了口氣。
柳溶月不由奇怪:“吳班頭不是染了時疫在家休息嗎?”
吳班頭連忙下馬施禮:“大人,小的今天身子不適沒來當差。誰知您竟帶著大伙兒出來查案。宛平水患剛退,路上崎嶇不平,小的不來伺候大人心中著實不安。”
柳溶月看吳班頭氣色還好,她寬宏一笑:“吳班頭其實不用來的。此間事情已經完了,我們沒查出什么蛛絲馬跡。”
吳班頭看大人似乎確實沒什么斬獲,登時松了口氣。他恭謹回答:“多謝大人關懷,小的先送大人回縣城再說。”
這趟一去一來也有五十多里地,即便清早出來,回去的時候天兒也快黑了。雖然啥也沒找著,但是柳大人來來回回都猴兒在馬上,說老實話是又熱又累。
柳溶月晃里晃蕩地回了后宅,渾沒正形兒地往炕上一躺。
她心疲力累地想:這真是錢難掙,官兒難當。我歇會兒就去沐浴。頂著大太陽在外面曬了一天,我都跟王話癆的襪子一個味兒了。等我都收拾好了,我再跟蘇旭細細地說,我今天是為啥匆匆出去,又怎么白跑了一趟。哎,也不知道蘇旭好利索了沒?
無奈老天爺就不想讓柳溶月歇著,她剛躺了一忽兒,突然覺得這屋里有什么地方不對!
柳溶月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左看,床帳依舊支棱著;她右看,桌椅還是四條腿兒;她上看,房頂還在墻上架著;她下看,地面兒青磚尚在。
但這屋里就是氣氛不對!
柳溶月一個轱轆坐起來,她才想明白:蘇旭呢?!
她坐在床上極目四望,臥室沒有;她穿上鞋子沖出臥室,堂屋不見;柳溶月沖出屋門,院子里也是空空如也;最后,柳溶月聽到后園方向隱隱傳來人喊狗叫之聲。
柳溶月健步沖向后園,心想:你們怎么就這么不讓我省心呢?!
果然,后園木門緊閉,詩素在大聲嚷嚷:“奶奶!奶奶您開門啊!有事兒咱好好兒說不行嗎?您這不言不語兒把自己關起來算怎么回事兒呢?奶奶,出來吧,該吃飯了。”
八斗“汪汪”狂吠以示對主人的擔憂。
就連向來不管閑事兒的元寶都在幫忙撓那粗疏木門。
看柳溶月匆匆趕來,一人二畜一起擰眉怒目:那意思你怎么現在才來?!
柳溶月大驚:“奶奶怎么了?!我離家的時候他不是還呼呼兒睡著大松心呢嗎?”
詩素急得抖手:“我哪兒知道啊?他……不是要赴公主之約么?人家這兩天在家勤學苦練,立志要當個下凡的織女、轉世的易牙。可咱奶奶哪兒是這塊兒材料兒啊?所以他……他練得就不太順手……”
柳溶月皺眉不信:“那能有多不順手?”
詩素哭喪著臉說:“奶奶早起熬干了粥鍋,中午烙糊了燒餅,好容易讓我哄著勸著下午安安靜靜繡了一會兒花兒……誰知奶奶繡了一忽兒,突然就跟鬼上身似地跑去了后院兒!我拉都拉不住。然后……他就把自己關起來了……”
柳溶月滿臉無奈:“你定然奚落人家不會做家務了吧?我不是囑咐你了嗎?蘇奶奶弄成什么德行你都說好就對了!夸不會嗎?在咱家你奉承我后媽時不也能說會道著呢么?”
詩素都快落淚了:“不是……小姐……您是沒看見!奶奶做的家務活兒……實在是讓人沒法兒夸……”
柳溶月狠狠瞪了詩素一眼:“這都不會!且看我的!”
柳溶月親自搬了八仙桌兒墊腳跨過花墻,然后“噗通”一聲狼狽翻進后院兒。
在家還得翻墻的柳溶月那時心中好苦,她不由想起一首歪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既然有詩為證,可見歷朝歷代要見美人都得翻墻,只恨現在美人不是她罷了。唉,該是的時候不是啊!
繞過茁壯藥圃、轉過幽香花叢,柳溶月三步并作兩步躥上了縣衙后花園的低矮假山。
然后,柳溶月就在假山尖兒上看到了雙手抱膝乜呆呆坐著發愣的蘇旭。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看著山腳下水潭,滿臉都是老子不想活了!
柳溶月當時是相當心累:您又怎么了啊?您天天坐在家里還有什么不順心的?我一大姑娘我都沖出去跟狐貍精玩兒命了,我坐哪兒哭天抹淚兒了嗎?
可還能怎么辦呢?一步步走到了假山之上,柳溶月默默無聲地坐在了蘇旭身邊兒。
她沒開口問。她想,他一定是遇到難過的事兒了。她相信,只要她陪他一會兒,他是一定會對她說的。
果然,做了一忽兒,柳溶月就聽蘇旭生無可戀地開了口:“月兒……你把我休了吧……”
從沒想過蘇旭還有下堂求去的一天,柳溶月“啊”了一聲:“為什么啊?”
蘇旭兩眼發直,聲音發飄:“我沒臉跟你在一屋呆了。”
柳溶月更糊涂了:“您這么要臉嗎……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官員不能隨便休妻,你又沒犯了‘七出’之條,我不能休你。”
蘇旭雙手捂臉、自怨自艾:“我做不來女紅,我也學不會做飯,我是真學不會!你說你當初不會寫八股文,不愛念圣賢書,寫不出大字來,我對你非打即罵、還動輒不給飯吃。逼一逼,你也能將官兒當得像模像樣兒……可是輪到我這兒了,詩素那么循循善誘地教我干活兒,我還是將玉米粥都讓熬得冒了黑煙兒。我還有什么臉和你朝夕相對?”
柳溶月連忙好言安慰:“唉!這不算什么。千金小姐誰做飯啊?不瞞你說,我下廚的手藝也是稀松平常。再說你都五品誥命了,不會就不會吧。我知你擔心公主聚會,席上出丑。沒關系,到時候你便托辭八字忌火,下廚背運,將臉一抹也就過去了。公主是尋心腹,又不是選廚子!對了,我聽詩素說,你學習了一整下午刺繡?可有些進步?”
她不提刺繡還好,一提刺繡蘇旭臉都綠了。
思來想去好半天,蘇旭跳河一閉眼將手里的繡花繃子塞到了柳溶月懷里:“也就這樣了!”
柳溶月原本是打定了主意,無論蘇旭繡成啥樣兒,她都昧了良心夸好。
無奈冷不丁一看,柳溶月竟沒抓住夸獎的要領在何處!
對著這幅可怕的繡活兒,她瞧了半天、才咬牙贊道:“羲和這對兒花雞繡得風格……當真另是一路……你看!難為它們掉水里抽筋兒的形態都讓你描摹得惟妙惟肖……雖然只是寥寥數針,可架不住線條清爽、形神兼備。你這倆雞繡的啊,既有黃筌的‘勾勒填彩、脂趣濃艷’,又似徽宗的‘工整細膩、靜虛空靈’。還得說探花郎,胸中故例多!但不知這雙雞跳河是哪朝的典故?說的是什么神跡啊?”
然后柳溶月就見蘇旭跟看傻子一樣看著自己:“這是鴛鴦戲水!”
柳溶月聞聽此言身子一歪,差點兒從山上掉下去。
當時晚風悠悠兒吹,柳溶月心字成了灰。
她單手撐著身子、勉強坐穩,心說:我太難了……
兩人又默默對坐了好一會兒,蘇旭萬念俱灰地說:“要不咱回去吧……”
柳溶月胡嚕了把臉:“也行。”
然后,她就見蘇旭跟看負心漢一般盯住自己:“柳溶月!我都這么難過了你還不勸勸我!你還是人嗎?”
那天,柳溶月好說歹說、對天指月,說自己絕對不會為了蘇旭手笨嘲笑于他。柳溶月不但自己發誓,而且代詩素、八斗、元寶一起賭咒:“我們定不會狗眼看人低!”
如此好言安慰了半天,她才扶著給繡活兒逼瘋了的蘇旭從山頭兒上慢慢兒下來。
那天晚飯吃得戰戰兢兢,柳溶月和詩素目不交睫地看著蘇旭的臉色,倆人大氣兒都不敢瞎出。唯恐哪個神情不對,讓奶奶心窄多想。
柳溶月平素讓蘇旭非打即罵,慣了也就罷了。
詩素一邊兒吃飯一邊兒念佛:他這后半輩子就惡吃惡打了嗎?要么人家是誥命呢,任嘛兒不會還理直氣壯的這份兒心胸,就是凡人難及!
吃完了飯,在外頭累了一天的柳溶月拿柴火棍兒支上眼睛,坐炕頭兒上幫蘇旭繡鞋面兒。
他們仨剛才商量了個雞賊的法子:到公主府上赴宴,什么廚藝、女紅不過都是由頭兒,只要手上掂著點兒東西,大概就能過關。你要是繡個手絹兒,沒準兒誰奉承兩句要了,你不當場繡完不合適。倒不如做雙繡鞋,大伙兒看看花樣兒也就罷了,誰還能討回去自己穿呢?
如是,柳溶月一邊兒繡金桂玉兔鞋面兒,一邊兒跟蘇旭念叨今日怎么沒找到喂雞的麩子。
讓繡花針打擊了一天的蘇旭,現在就愛聽這個換腦子。
他讓柳溶月再三細說王話癆的所聞所見,突然生出一個感覺:“月兒,我怎么覺得咱們宛平有股不見天日的勢力,操縱著壞人為非作歹?譬如王話癆昨晚所見,王話癆哥哥那幾天的所為,這哪里是什么神仙顯靈?這分明是有壞人打掃地方、運贓存贓!”
蘇旭負手在屋里走來走去:“倘若我猜測是真,這些事就串起來了。查淵瑜慘死,他們斷了銷贓的渠道;燙手的東西無處可去,暫且存入人跡罕至的殷山;殷山發水他們需找人清理場地,再犯新案找人將贓物背回!”
柳溶月大搖其頭:“可最近并沒聽說誰家丟了要緊貴重東西啊!啊,也許不是宛平丟的。沒準兒案發大興也備不住。”
蘇旭低聲咕噥:“這也不難,趕明兒問問在兵馬司混事兒的王福江就……”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到院子里王話癆回事:“大人!五城兵馬司王副指揮來拜。”
柳溶月一聽有客,連忙從炕上躥了下來。
她有些稀奇地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也不知都這么晚了,他來做什么?”
蘇旭接過柳溶月手里的繡活兒,對“兄弟”的來訪倒不驚異:“這人從來想起什么是什么。只怕是夏日天長,來拉你出去閑逛也說不定。你正好問問他京城地面兒是否安靜。對了,若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我正想在屏風后面聽聽他說什么。”
柳溶月三分好笑:“你去偷聽就別拿繡活兒了,把剪子落在屏風后面,只怕破了我升官的法陣!”
蘇旭氣惱地將剪子往鞋里狠狠一扣:“這不就完了?就你話多!”
柳溶月讓王話癆陪著從后宅出來拜客,還沒走進三堂,她就見王福江大步流星地沖了過來:“哥!兄弟只怕今日是撞見狐貍精了!”
王福江話音未落,柳溶月就聽身邊兒的王話癆“嗷”地大叫一聲。
這一嗓子太過豁亮,嚇得柳溶月和王福江齊齊打了個哆嗦。
他倆順著王話癆顫抖的手指看去,只見堂屋桌上分明放了個黑黢黢的包袱。
柳溶月打開包袱一看,里面是一盒黃澄澄的發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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