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賢妻之諫
秦王府內宅
那日,柳溶月覺得秦王妃溫柔可親地看著自己,她目光慈和、神情真摯,冬日暖陽為她撲了通體暖色,讓她看來恍若泛著金光的肉身觀音。
柳溶月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看出來了:秦王妃是個極厲害的女子,她們主仆三人一唱二和,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便輕輕巧巧把主母需看顧妾室的責任開脫了出來。
朝顏現在昏迷不醒,自然她們怎說怎是。
柳溶月不得不認,秦王妃聰明絕頂!倘若在她入天牢見蘇旭之前,王妃如此說法,她還未必服氣。待她親眼見了蘇旭被折磨至此,她再提放他們遠走高飛,尋常女子如何不怦然動心?即便是要冒丈夫先認罪,王妃再說情的風險,大約許多人也不管不顧了。
秦王妃深諳人心:茅檐草舍,夫妻雙雙,廝守一世,平安是福。那田園歸隱的詩畫生活,柳溶月只閉目想想就覺得怦然心動……
但是她不能怦然心動!
她與蘇旭換過魂魄,她與他經過雷劫,她與他都見過那神秘瘋癲的道士,他們不得不信世上真有冤氣凝結,真有怨氣沖天!
柳溶月沉吟良久,長嘆了一聲:“王妃啊,我想我是勸不動他的。”
看秦王妃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柳溶月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王妃可知道宛平縣這些年無辜死了多少男女?王妃可知道殷山之下亂葬著多少平民?誰不知道王爺出身顯貴?誰不知他是鳳子龍孫?不是我丈夫吃了熊心豹膽非要尋王爺的晦氣,實在是百姓冤深似海,世間饑寒啼嚎。王妃信不信離地三尺有神明?任他是誰,造了大孽都是壓不住的。不報己身,就在兒女!”
柳溶月字字分明地說到這里,外間北風陡然呼嘯。
一時間天地變色、烏云翻滾,冬雷震震、電光隱隱。
年幼的世子似是吃了驚嚇,陡然放聲大哭,任憑奶娘如何哄慰摟抱都不肯安靜下來。
秦王妃臉色慘變,她一把將兒子摟在懷里,戒慎恐懼地抬頭望天。
柳溶月覺得秦王妃臉上隱有怒色,已經再不復剛才的觀音面孔,她顯然被自己說中了心病,此刻頗有幾分惱羞成怒:“娘子休要胡言亂語!鳳子龍孫自有諸神呵護!你丈夫入獄,愿認罪便認罪,不愿認罪自然有國法大誥制裁。你一個犯官之妻竟敢在此胡言亂語,咒我的孩兒……”
柳溶月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王妃,我不曾詛咒世子。我也無心傷害幼兒。但王妃可知王爺都做了什么?我丈夫便是想招想認,他能擔得起這山高大罪么?便是三法司判剮,便是皇帝親筆勾絕,這等冤獄能杜天下悠悠之口?您相信一個六品縣令在宛平開山鑿洞?您相信一個六品縣令私造甲兵?更別提那些蜿蜒入河的毒水,還有決口山洪的泛濫……這些都是我丈夫一個小小六品京縣做得出來的么?如今事已泄漏,王爺怎能隱瞞多久?王妃請想,這些林林總總……圣上豈能不知……”
秦王妃不安地摟著世子,氣息已經有些混亂。
譚嬤嬤和王明珠雙雙屏住呼吸,誰也不敢抬頭多說一字。
屋內毫無聲息,室內針落可聞。
可柳溶月尤嫌不足!
她滿臉皆是殷切:“王妃可知……那些中毒的村民……死前癥狀竟如先皇是一模一樣的……”
柳溶月話剛出口,臉上便“啪”地挨了記清脆耳光。
柳溶月就見秦王妃面色通紅、胸脯起伏,她一手緊緊抱著兒子,一手怒指自己的鼻尖。
這位出身名門、舉止端坐的少年王妃此刻淚眼婆娑、怒不可遏:“你作死!這話也是你個婦道能說的么?”
便在此時,秦王妃懷中的世子“嗷”然痛哭,生生將母親的注意力從那陌生女子身上拉了回來。王妃驚慌失措地拍著兒子,口中鮮少地亂了方寸:“來……來人啊!快把她轟出去!!!”
既然王妃吩咐了,王明珠從炕上跳下來不由分說將柳溶月用力推搡了出去。
她面若寒霜、口中叱罵:“下作娼婦!王妃面前也敢胡言亂語!活脫你那妹子的德行!當真一口槽子養不出兩樣的臊羊來!”
她推推搡搡、她口中狺狺,一路兇神惡煞地把柳溶月拽出了院門。
王妃院內的奴婢聽了奶娘這等咒罵,紛紛垂頭屏息、不敢言語。她們聽王氏奚落這意思,都錯會是柳氏夫人的姐姐上門為妹子討個公道。
奴婢們紛紛念佛:柳氏不得寵,根兒在王爺那兒!您跟王妃說有什么用啊?也別怪王妃翻臉。
柳溶月讓王明珠一路狠狠推出了正院。
兩人走到僻靜無人處,柳溶月才覺得王明珠押著自己的手腕慢慢松懈下來。
然后,柳溶月就被王明珠飛快地拉扯到枯樹之后。
明珠擦了擦眼角兒:“夫人!這些日子,您和蘇相公都吃苦了。您二位對我恩深似海,可嘆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營救……剛才唐突夫人了,可是若不是我親手轟您出來,我怕您受屈更多……”
柳溶月黯然搖頭:“我理會得。”抿一抿嘴,她悲傷嘆氣:“是我笨嘴拙舌惹惱了貴人,只怕旭郎更要受苦。我剛聽下人竊竊私語,王妃自從嫁過來就未發過如此大火兒。”
王明珠看看四外無人,這才挑起了殷紅嘴角兒:“夫人想差了,要不是她聽進心里去了,怎會發這么大火兒?”
秦王府傍晚內宅
這些日子都不順心的少年親王被俏麗丫鬟請入正妃內室:“天寒地凍,王妃想請王爺吃酒呢。”
秦王一怔:王妃本來對男女之事就看得極淡,自從有了孩子,她更對自己疏忽了許多。怎么今天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
緩步踱入正院,掀開錦繡門簾,秦王就見暖光燭火,酒香撲面,難得盛裝的王妃俏立門邊,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王妃雖無十分美貌,但端莊之人稍沾風情就更顯活色生香。
秦王心中一熱,快步走了過去:“王妃今日好美。”
秦王妃掩口輕笑:“王爺謬贊了。”
侍立在側的奶娘明珠輕輕揮手,她帶著屋內服侍的丫鬟、仆婦安靜退下。
仆婦們想:人家小夫妻要親熱一番,自然不用這么多人戳在身邊兒礙眼。看這個情景,小世子今天未必有福氣誰睡在母親身邊兒了。
那日楊芷蘭敬了丈夫三巡酒,又為他布了五味菜,看王爺面帶紅潤、神清氣爽,似是心情上佳,她這才小心翼翼地說起正題:“王爺……今日柳氏的姐姐‘淑慧宜人’到咱們府上來了……”
秦王神色微變,然后似是隨口一問:“她來做什么?”
楊芷蘭慢慢地為秦王滿了杯酒:“柳氏在別院病得有些重了。宜人聽見風聲,帶了個太醫來給妹妹瞧瞧。”
楊芷蘭低聲勸道:“太醫院的李院判說了,柳氏失血體虛、肝氣郁結,且下紅不止,情景可不大好……王爺,柳氏年紀輕輕、縱然不太懂事,您也不好把她擱在別苑不聞不問。王爺年初納妾,畢竟得了陛下首肯。正月里轟轟烈烈嫁過來,縱然排場僭越了些,也不是她一個女孩兒家能做得主……”
看秦王一聲不吭,楊芷蘭硬著頭皮再勸:“王爺不看與柳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也該想想她父親柳大人為官端正,在朝中素有賢名……”
王妃不說這話也就罷了,她一提柳大人,秦王臉色頓時冷了下來:“我近日才知,柳智遠也是個不是東西的。他巡鹽就巡鹽,審案就審案,怎么把宋長明也抓了?!還要明目張膽地解送京師?他不知道那是我秦王府的長史官么?還有臉嫌怨我苛待他女兒?你且問問他心中可曾把我做過女婿?!”
秦王妃心道:柳氏過門不久,她母親時常來探閨女。王爺對黃氏呼來喝去,動輒斥退。您又何嘗拿柳氏的爹娘做過岳父岳母?
她耐著性子勸說:“好在只是抓了宋長明,柳大人的公文之中并無王府長史的字樣。皇上幾次下旨讓催促柳大人督辦私鹽大案,又是當場擒獲。想來柳大人也有難處……他已盡力了……”
秦王冷哼一聲,喝口悶酒:“柳大人既然如此公事公辦,就別怪他女兒缺衣少食!”
楊芷蘭強壓下對丈夫薄情的腹誹,她斟酌著問:“王爺,妾身斗膽問一句,這起大案到底是宋長明私下胡來……還是……”
秦王難得露出些許尷尬:“自然是……哎呀,芷蘭!你不要這樣看我!你瞧瞧王府的奢華裝飾,再看看你的衣衫珠寶,這些玩器哪樣不要銀子?就我那些俸祿夠什么的?想天下官員誰不如此?像蘇尚書那樣的清官,我看滿朝上下就他一個!他又落了個什么下場?”
楊芷蘭真誠勸道:“王爺……王爺已經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間洪福,世所罕有。妾身得了王爺這般如意郎君,已經心滿意足,咱們便是日子過得平淡些也不礙事的……”
秦王輕輕地撫上王妃的面孔:“王妃啊,你對本王如此愛護,我心甚慰。但你怎么能夠心滿意足?你面相貴重,難道竟不自知?命婦們竊竊私語,都說你是鳳凰命格!你如今居于人下,難道不會心中難過么?每每看著你對二郎家的那個蠢婦行禮,我都替你冤屈!”
楊芷蘭嗤笑一聲:“王爺到底是替妾冤屈?還是替自己冤屈?”
秦王側過面孔,抿嘴良久:“無論如何,本王才是文宗顯皇帝的摯愛之子……”
楊芷蘭依依抓住了丈夫的胳膊:“王爺與妾恩深愛重,王爺對世子舐犢情深,咱們一家子和和美美,萬人稱羨。今日在這屋里,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左右無人,妾就說句無法無天的僭越話兒。當今圣上成親多年、納妃多名也無子嗣。王爺,倘若天命在您,世子未必沒有大貴之命!只要你我平安度日。翌日倘若世子確有大福,您又何愁沒個皇帝名號呢?”
看秦王陰沉面孔、一言不發。
王妃眼中漸漸蘊了淚光,她雙膝跪在丈夫面前:“王爺!當今圣上心機深沉、含而不露,他不是個好相與的兄長!您看他貌似忠厚、形如孝悌,誰知他是不是存了‘子姑待之’的陰險主意?小蘇相公六品京縣,他有幾個腦袋敢把您的私弊倒騰得天下皆知?他難道不是看準了風向?他難道就沒人撐腰?便是蘇尚書這起清流支撐不住,還有群臣物議洶洶,還有天下悠悠之口,還有讀書士子的文人氣節!王爺!縱使唐太宗那等英明神武的皇帝,提起玄武門之事,還難免被后人詬病。王爺!咱們收手好不好?不止是私鹽、不止是牟利,便是……便是宛平、殷山上的那些事兒……您也不要做了吧!依妾看來,這個情勢,柳大人抓了宋長史未必不是向著王爺。王爺索性順水推舟將宋長明送了出去,跟皇帝面前自首個管束不嚴的罪過,了不起罰上一年俸祿,誰能將您如何?就是冤死的百姓,咱們花些銀子撫恤也就是了。王爺……待這事兒平了……不如您就帶著妾和世子適藩去吧……這才是上上之策啊……”
秦王陡然發作,推翻王妃!
他面紅耳赤、他胸膛起伏:“婦人之見!休要胡扯!本王是文宗顯皇帝欽封的親王!我母親是父皇最寵的嬪妃!我外家勢力遍布朝野!二郎他有什么智謀?他有什么才具?他忝居大位,不過是一時僥幸!我告訴你!便是父皇今日活轉過來,也必會說一句‘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
楊芷蘭面紅耳赤:“敢問王爺,似漢高祖那等雄才大略之主是否保住了愛子如意?王爺!父皇已經崩了!您已經用紅丸了結了一位兄長,您還能再了結一個么?!此事可一不可再……”
秦王駭然回首:“你……你都知道了?!”
秦王妃含淚點頭:“宮闈迷案、眾說紛紜。現在還有二郎為你分磅。倘若他再死得不明不白,你當天下人都是傻子么?!”
秦王額上青筋亂蹦:“二郎……二郎……要我對他做小伏低……我總咽不下這口氣!我才不去適藩!我倒要看看他敢將我如何?!”
楊芷蘭聽了這話沉默良久,這一回,端莊的王妃端起玉杯將冷掉的佳釀一飲而盡。
她豪氣擦嘴,瞇起雙眼:“王爺既然有此鴻鵠之志!妾也愿意誓死跟隨!你既然反心已決,不若干脆擇日起兵!你日日逼迫皇帝寸磔小蘇相公,陛下卻是左右推搪,你兄弟離徹底翻臉也就一步之遙。他為何還不動你?不過是擔心皇位未穩,不過朝中你心腹眾多!有道是先下手為強!你既不甘臣服一世,晚反不如早反!此計雖是下策,搏一搏未必拼不出個江山!”
秦王目瞪口呆:“你……你一個婦道人家……怎么如此膽大妄為?我……我……我還未準備充分……此事總要從長計議……”
楊芷蘭怒道:“還等什么?!二郎多做一日皇帝,地位便穩當一分!他才是名正言順!他才可從長計議!等到天長日久慢慢剪除你的羽翼,王爺還剩下什么?倘若皇帝再生下太子,那真是穩如泰山!你晚一日起事,便少一分勝算!你還要等?!如此懦弱,還起什么反心?!”
秦王此生順遂已極,從小被人奉承慣了,無人敢對他提個“不”字。
今日被王妃奚落,他頓時火冒三丈!
秦王狂怒之下,反手一巴掌抽到王妃臉上:“賤人作死!你敢數落本王的不是?!”
楊芷蘭單手撫面,卻不落淚:“王爺猶疑不定,怎成大事?如此下去,獲罪只爭早晚!王爺!您就是不為自己,不為妾身,您也要為世子爭個尊貴前程啊!孩兒是你的嫡出愛子啊!”
秦王“嘿嘿”冷笑,他一把捏住王妃的臉頰:“糊涂婦人!你為你兒子竟敢忤逆于我?!今日本王就老實告訴你!出嫁從夫!子需孝父!本王興旺你和世子才有平安;本王要是壞了事,便是上法場你娘兒倆也該陪著我同入九泉!”
年輕親王的俊美五官微微扭曲:“你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活著伺候我!死了還得伺候我!要死要活,我說了算!你娘兒倆只好碰大運吧!”
秦王妃呆呆看著丈夫,忽而淚如雨下,她狠狠地閉上了眼睛:“妾……明白了……”
秦王顯然心情不好,他拋下正妃扭頭而去。不僅如此,他竟在王妃的矚目之下,隨手在廊下拽了個清秀侍女拉入了臥房。
那屋里錦繡撕裂,那屋里美婢嬌呼,那屋中情色聲音混在呼嘯風中分外刺耳。
秦王妃呆呆地跪坐在外間塌上,滿臉都是不可思議。她不能理解,太祖皇帝那樣雄才大略的布衣天子,怎會生下如此草包子孫?!
紅燭泣淚,斑斑如血。
秦王妃默默地攥緊了拳頭:想婦道人家這一生勸不住丈夫,也該護好孩子,否則她與禽獸何異?
繡簾一挑,奶娘王氏悄無聲息地慢慢走來。
燈光搖晃,照得她如同鬼魅。
窈窕溫柔的奶娘毫不以屋里的香艷之聲為異,她輕輕地為王妃擦干凈眼淚:“娘娘,別哭。好歹咱們還有世子呢……”
楊芷蘭怔忡看了明珠良久,她終于微挑起血色朱唇:“是了,好歹我已有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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