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朝顏命苦
秦王府后宅
大雪之后,天氣苦寒。
柳溶月雙手攏于袖中,抬頭仰望著巍峨氣派的秦王府邸。
天家富貴,的確威風。
王話癆站在她身邊嘖嘖稱奇:“你說這秦王嘿!人家不愧是皇上的兒子、上一個皇上的兄弟跟現在這個皇上的兄弟。他們家房子是真不錯!”
柳溶月陡然覺得十分荒唐:這所宅邸的主人明明與諸位皇帝血系無比親近,可他自己就是無論如何當不上皇帝,任他怎么費盡心機都沒機會,當真滑稽可笑。
誰知她的嘴角尚未挑起,就讓秦王府的門子趾高氣昂地攔在了門口兒。
這回出來,柳溶月設想了無處為難:她想過李院判未必肯出診,她想過柳朝顏大概會和自己吵鬧,她想過蘭臺陳大人會跟蘇家無情翻臉,可她沒想到秦王府壓根兒不讓她進門兒。
她是五品誥命,她是秦王側室的姐姐,身邊兒還帶著與朝中眾人相熟的好好太醫,誰知道人家就是橫眉立目地不讓她進去。有道是宰相門前三品官,雖然柳溶月不覺得蘇尚書府門口不好站,但秦王家的門子各個兒都是小秦王當真不假。
這幫惡奴家丁看柳溶月一個少年婦人受了排揎還不哭著回去。他們不由起了歪心,擠眉弄眼地湊過來調笑:“你這雌兒站在這里是要賣俏么?”
齊肅擋在柳溶月身前,他沉聲說:“奶奶小心!這幫人真敢在街上打人的!”
柳溶月心中一突:“難道在宛平你受傷就是被這幫人打了?”
齊肅愣了一下兒:“大人和奶奶當真恩愛,這點兒小事他都跟您說了?奶奶別怕,大不了今天跟他們撕破臉大打一架!小的聽梅娘說過,這里的下人各個都慣會欺負好人!”
柳溶月想起齊肅當日身上的傷處,不由火往上撞。可這哪里是打架的時候?她忍著氣從袖里摸出二兩銀子遞給齊肅:“拿去給他們吧。不要同他們多話才好。”
這要是王話癆,少不得嘟囔幾句。好在齊肅老實,雖然不憤,還是把銀子塞了過去。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二兩銀子扔了出去,他們又等了一頓飯的功夫,王府的角門才開了一半兒。
一個滿臉倨傲的管事婦人慢騰騰地走了出來,她先是掐著眼角兒看看柳溶月,再狠狠地瞪了一眼私自跑出去的詞彤,這才從鼻子里哼出一句話來:“你就是柳氏的娘家人?那位是個大夫?”
柳溶月心下嘆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這哪兒是秦王府?簡直是鬼門關!便是刑部大牢給了銀子還能換個好臉子呢。
她看了詩素一眼。
詩素硬著頭皮含笑過去,悄悄地往那婆子手里塞了個紅手絹包兒:“是!我們奶奶是柳氏夫人的姐姐。那位是李太醫。我們奶奶思念妹妹,聽說妹妹身體不適,這才約了太醫過來瞧瞧。還請嬤嬤行個方便吧……”
那婆子掂掂手里紅包兒的輕重,嘴角兒才往上彎了彎:“行吧,跟我來。我跟你們說,王府規矩大,你們可不許瞎走亂看啊。”
柳溶月心中嘆息:雖說朝廷上下文恬武嬉、贓官遍地。但像秦王府這么雁過拔毛的地方兒也算少有。你說他要是當了皇上,能不能把邊塞駐軍悉數撤銷,然后指著收門包抵御外族?
走入豪奢華麗的秦王府,柳溶月不禁感慨:想我娘家也不太窮。可哪座宅子都與這里都相去甚遠。果然鳳子龍孫以天下養,還得說人家王爺會投胎。
不過看看秦王府里往來宮女仆役,各個都是神色噤若寒蟬,柳溶月再想想一年未見的詞彤竟清瘦成那個樣子,她不由對王府的嚴苛有了更深一步的領會。
她心中后怕:想當初后娘送朝顏應選,她雖不愿嫁入皇家,可心里還是有陣子不是滋味。畢竟她是柳家嫡出長女,要送選也不應落在妹妹后頭。更何況正月里瞧見朝顏風光大嫁,她這做姐姐的更是難以釋懷。現在的柳溶月無比感激后娘偏心!黃夫人真是在我身上積了大德了!嫁人排場大有什么用啊?想那祭祀的豬、羊不也是披紅戴花、鞭炮齊鳴的送去屠宰?都當犧牲了,排場有啥用……
柳溶月心中煩悶,不覺被引著走到了側院。
側院寥落,雪壓柳枝。
這里冷冷清清沒什么人伺候,柳溶月記得便是她在娘家當不受寵的大小姐時,自己的院子也沒這么蕭瑟。
聽到有人進來,似是盼望已久的賦瑞掀簾子沖了出來:“詞彤?!你可請了大夫來?!”
她奔了不過兩步,便迎面碰上緩步走來的柳溶月,賦瑞滿臉驚訝:“大……大小姐?!”
柳溶月見賦瑞穿著素凈、面無脂粉,身量消瘦不說,臉上的光彩也比跟自己時遜色許多,料想她在這里過得也不十分如意。
賦瑞沒想到大小姐居然親自前來,她熱淚盈眶、雙膝跪倒:“大小姐……”
詩素一把拉起賦瑞:“賦瑞,別哭了。大小姐帶了大夫來。咱們有話兒進屋說去吧。”
柳溶月覺得朝顏住的屋子雖然精致華麗,但是太過冰冷潮涼,而且只有內室攏了火盆子。不管怎么說,這里都不合體虛病人調養。
柳溶月不禁唏噓:想朝顏在家時等嬌慣?她屋子里十冬臘月都開著花的。
朝顏本來就是花一樣的女孩兒啊。
再走兩步到了床邊,柳溶月悚然一驚,妹妹蒼白消瘦、氣息微弱。
柳溶月本來對朝顏怨得要生要死!可猛不丁看見妹妹這個樣子,她的心也軟了。
她甚至尋思:朝顏是不是被逼的啊……
李院判上前一步:“少夫人,圣上不讓你給人診病。這里的事兒還是讓我來吧。”
柳溶月感激點頭:“如此勞煩大夫了。”
看著病人昏迷不醒,李院判心說:造孽。這必是小產之后失于調養才拖延至此。
診脈完畢,李院判留下貼身伺候的柳氏的詞彤、賦瑞細細詢問:“側妃哪天小產?你們可曾看見胎兒落下?下紅一直不止么?這些日子吃了什么藥?最近王爺可沒再來同房吧……”
柳溶月還是在室女,聽了這些難過又尷尬,她便帶著詩素從里屋慢慢地走了出來。
忽然門簾子一撩,堂屋里進來了個服飾尊貴的嬤嬤。
柳溶月覺得那嬤嬤上下將自己打量了一番,才好聲問道:“您是蘇少夫人么?”
柳溶月點一點頭:“不錯。我便是柳氏的姐姐。”
那嬤嬤溫婉一笑:“我是王妃的奶娘譚嬤嬤。宜人,王妃請您過去說話兒呢。”
柳溶月心里一突:怎么王妃突然找我?這是要跟我說些什么?蘇旭曾經頂著她的腦袋與秦王妃在大長公主宅里見過面兒,無奈那次蘇旭回來之后支支吾吾的。她那時公務繁忙,也沒顧上拽著蘇旭細問這位王妃的脾氣。
太耽誤事兒了!
那日,忐忑不安的柳溶月跟著譚嬤嬤轉過假山、走過回廊,再穿過一道院子,這才到了王妃居住的正室。走進這個院落,柳溶月的心驀然揪扯了起來!
秦王就是在這里輕描淡寫定了胡氏的死罪么?他就是在這兒決意要采有毒的鐵礦么?他……就是在這兒讓刑部把蘇旭折磨得死去活來么?
她忽然就怕了……她不敢想嫁給秦王的女子會是什么樣的秉性……
正胡思亂想著,堂屋錦簾一挑,柳溶月就見個身量窈窕的女子迎了出來:“可是小蘇夫人么?”
柳溶月仔細一看,這女子竟是王明珠!單看這神采奕奕的樣子,柳溶月便猜她這奶娘做得十分舒心。唉,畢竟大仇得報么……
王明珠感念地拉住了柳溶月的手帶著她向正屋里走去。
柳溶月就聽明珠很小聲地囑咐自己:“夫人別慌。我們王妃是個聰明和善的女子。她沒有惡意的,您有什么心腹話兒,只管慢慢和王妃說,不要緊的。”
柳溶月黯然尋思:我想讓蘇旭徹底翻案,我想讓秦王認罪自首,我跟王妃說這個管用嗎?
錦簾掀開,暖意撲人。
王妃的居所奢華內斂,可喜滿屋暖陽燦然。
房里鶯鶯燕燕有諸多丫鬟仆婦,穿對襟襖裙的秦王妃抱著未滿周歲的小世子笑吟吟坐在炕上,她溫婉笑問:“小蘇夫人別來無恙?”
王明珠快步走過去接過小世子:“回王妃的話,小蘇夫人來拜見您呢。”
雖然柳溶月是頭回看到秦王妃,但是只看明珠的殷勤應酬,那就絕對不會認錯!
柳溶月按規矩向秦王妃行了大禮:“王妃安好。世子安好。”
似乎是看出自己的局促,秦王妃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就留著明珠和嬤嬤在屋里伺候就好。我想跟小蘇夫人閑話兒幾句家常。”
丫鬟、仆婦齊聲成喏,安靜且飛快地退了下去,可見王妃治理下人也是個極有手段的。
秦王妃一指身邊的椅子:“夫人別拘束,夫人過來坐吧。”
譚嬤嬤端了熱茶上來:“天寒地凍,夫人喝口熱的。”
柳溶月依次謝過。她摸不清秦王妃要說些什么,只好默默垂頭。
這屋里的炭盆子“嗶嗶啵啵”燒得好旺,雪白嬌嫩的小世子“呀呀”地撫著奶娘美麗的面頰,譚嬤嬤坐在門口看著外面,她滿臉肅靜地一言不發。
略默了默,秦王妃嘆了口氣:“你妹妹柳氏……不是我不看顧她……唉……她啊……實在是太過要強……”
柳溶月想起這事兒就心里有氣:朝顏縱然有千般不是,婦人小產也怪可憐的,怎么王府不聞不問的么?
王明珠看看王妃臉色還好,這才輕聲解釋:“去年王爺廣采秀女,聽說王爺選上柳夫人,便是看中夫人您許給了小蘇相公的緣故。王爺一直很想招攬小蘇相公的。誰知柳氏夫人竟和您不睦,也不肯和姐姐多有往來,王爺就有些不悅。這中間柳氏還要瞎出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小蘇相公身邊送美人、送姬妾,聽說反把小蘇相公惹惱了,人家和夫人您越發恩恩愛愛、水潑難入。”
柳溶月回想那段兒日子,蘇旭和梅娘打得熱火朝天,自己不得不跟他跪表忠心,她不禁赧然好笑。
明珠拍著小世子說:“就這么著,王爺便對柳氏漸漸淡了興致。這柳氏夫人也是太過驕縱,都這會兒了還不會做小伏低,反而嫌怨王妃容貌平常、咒罵世子不夠聰慧。為了這個,王爺當面斥責過她,也沒見她真誠悔改,還是那不服不忿的樣子。”
柳溶月聽著不住搖頭,明珠只稍微說說,她就能想到朝顏那不知死活的模樣。
說到這里,明珠臉色分外不悅,她將懷中世子抱得更緊了些:“也是王妃好性兒,不跟她計較。誰知前些日子,王爺憑空想起一段公案,便眉開眼笑地去柳氏屋里同她唧噥了幾天,也不知許下了什么好處,柳氏便興沖沖地去宛平找您了……”
柳溶月深深地攪動了手中的帕子,她緊緊地抿住了雙唇。
秦王妃安慰地拍了拍柳溶月的腕子,她滿臉敦厚:“你姊妹之間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置喙。你那妹妹畢竟年輕,有了身子也不知道。不是我說,她也太愛吃醋了些,偶爾撞見什么風流韻事,就要大吵大鬧。大戶人家,誰不如此?她這樣給王爺當眾沒臉,自然觸了王爺的逆鱗。推搡之間,孩子……就沒了……”
柳溶月不曾忽略,秦王妃說到這里時,譚嬤嬤深深地看了明珠一眼。
坐在炕稍兒上的明珠面色如常,她自顧拿著撥浪鼓逗弄世子玩兒。太陽底下,就越顯得這俏麗乳娘膚若凝脂、眉目如畫。
柳溶月似是陡然明白了什么,她傷感地蹙了蹙眉。
秦王妃也嘆了口氣:“按說小產治病,天經地義。我這做正妃的不是不照拂她,只是你妹妹的心也忒高,連遇挫折,就一病不起了。這也罷了,本來養得好好的,誰知道十來日前……”
秦王妃神色復雜地看向柳溶月:“王爺也不知道為什么大發脾氣。他突然就和柳氏翻了臉,從外面回來便去她房里厲聲叱罵,還要動拳踢打。王爺說……說柳氏在什么要緊的箱籠里做了手腳……以至王爺在什么官司上沒了證據……王爺斷定柳氏吃里扒外,所以壓根兒不配在此。然后……王爺就撤了柳氏的使喚人,讓她自己在屋里呆著,等閑不許出來……”
柳溶月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沒想到妹妹如此害人害己,更沒想到秦王如此翻臉無情。
似是看出柳溶月的震驚,譚嬤嬤低聲插嘴:“夫人!你這妹妹命運不濟啊。她自入府那天就注定不能得好兒。王爺納她時,先帝過世日子不久。當今圣上為鼓勵民間休養生息,準許官員百姓嫁娶也就罷了。以國喪而論,王爺這親兄弟總要為兄長守滿二十七個月才是道理啊。怎么皇上一吐口兒,王爺就顛顛兒地點頭兒了呢?雖說是當今圣上首肯王爺納妾,要辦也該悄無聲息。你母家張狂太過了,如此煊赫嫁女,豈不引人側目?后來你妹妹側妃的名號沒封下來,夫人的名分朝廷也不給,太妃說這便是遭了太后的嫌怨。畢竟是人家的親兒子死了還不滿一年么,哪個當母親的不膈應這個呢?”
看柳溶月臉色慘變,譚嬤嬤繼續說教:“再者說‘國喪止孕’。先帝駕崩時王妃已有身孕數月,這還不犯忌諱。可別說國喪二十七個月,這七個月還沒到,您妹妹再挺了大肚子,就太說不過去了。聽說最近便有御史彈劾王爺這個,皇上雖然把折子留中不發,但是并沒申飭蘭臺。這不就是陛下抽身撤步了么?王爺納妾,說是圣上的意思,可是畢竟沒有明白旨意供在那里。如今皇上別說撥拉腦袋不承認,怹老人家就是默不作聲,不就把王爺扣到鍋里?宮里的太妃都說,讓王爺遠了你妹妹吧。默默無聞也就算了,封號、名位她就別想嘍……”
柳溶月沒想到朝顏境遇慘苦至此,她心里對妹妹又疼又恨,不由擦了擦眼圈兒。
秦王妃幽幽地道:“夫人是聰明人,當知你我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此生命運如何,實在身不由己。我亦知道,你公公、丈夫入獄,全是王爺的手筆。我今日不揣冒昧勸蘇家一句,滿腹經綸抵不住鳳子龍孫。不若你勸勸蘇探花,在大堂之上改口招認了吧。我也勸王爺給他留條活路,不再用刑折磨。將來找個地方將他流放,讓你夫妻到個青山綠水的去處平安度日。唉,想咱們做女子的,若能和心上人廝守終生、終老林泉,不比眼睜睜瞧著他封侯拜相,妻妾成群強了許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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