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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御駕親鞫


正月十五皇宮
有道是: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
雖然未必一定惡鬼橫行,可怎說都不像吉祥之兆。
寶祐帝悶坐暖閣,長久地盯著三法司呈上來的案卷。案卷之上官員手書黑大光圓,千篇一律。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章程,本朝官員務必以此館閣字體上奏朝廷。
當時太祖是想著定下規矩才有方圓;如今看來,倒仿佛天下官員都被祖宗規訓出了一模一樣忠君愛國的心思。寶祐帝不過做了一年多的皇帝,便已深知其中三昧:他的臣下各有肚腸!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皇帝安靜坐在御案之后,他在默默等待,他要了結一段公案。
登基以來,皇帝還不曾在宮中提審過人犯,其實這并不十分符合規矩。
但這世上真正的大事,中規中矩的又有幾件呢?若是大家都依規矩,太祖爺爺就不該造反;若是大家都依規矩,坐在這里的還是他的長兄。竊鉤竊國,賞罰各異,這世道本來就沒有天理。
殿外傳來步履聲聲,寶祐帝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并不喜歡今天要做的事。
然后,皇帝就看到了蘇旭。
他沒想到:這年輕的探花郎是被人用塊破毯子提溜進來的。然后,蘇旭即被人拖拽進殿。
察覺了皇上驚詫,馮恩在陛下耳邊嘀咕:“這是讓三法司拿夾棍斷了腿……小蘇探花傷重得狠,只怕幾個月都走不得路了……”
寶祐帝輕輕“啊”了一聲。是了,案卷上輕描淡寫了一句“雖用刑罰,人犯無招”。
皇帝不禁哂笑:不錯!這很合規矩,他的臣下們并沒有瞞他!
會辦事的內監們將那個重傷垂死的男子拖到暖閣正中的地上,就施禮退下了。
馮恩沉吟了一下兒,見皇帝挑眉看了看門口,他也快步退了出去。
馮恩猜得出,今日陛下和小蘇相公必然有些私話要說。有眼睛的人都明白,小蘇相公這案子,原不在他是否貪贓枉法,只在皇家要不要他的人頭……
冷眼看著侍衛、內監匆匆退去,屋子里只剩下皇帝和蘇旭兩人。
寶祐帝靜靜看著那強打精神的青年,他正努力按照禮法,趴在地上艱難地向自己叩拜。蘇旭大概真的傷重,他行禮的姿勢拖沓又難看,就連自陳姓名的聲音都帶了些痛苦的顫抖。
作為一個仁德天子,寶祐帝知道自己應該說一聲“免了吧”省得場面難看。
但他沒有,皇帝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個跪伏的男人。他有點兒不能接受這個滿身污穢的憔悴囚犯和那個精神煥發的翩翩探花是同一個人!
皇帝甚至有點恐懼,他從未親眼見過經歷過慘酷刑罰的活人。
那些牢中重犯、那些亂臣賊子、那些斬決人犯,從來都是雪白奏疏上的一段行文、幾個正字。皇帝從沒想過經過大刑的人……是這么凄慘的……
吞一口唾沫,皇帝心虛地別開了眼。
蘇旭艱難跪著心下一沉,他只當是皇帝厭棄得自己狠了,所以連正眼都懶怠看他。他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兒得罪皇上了?皇上為啥從頭兒不愛看他?
他其實并不知道,皇帝……對他的心思是十分復雜的……
御座上的寶祐帝從小就記得蘇旭的模樣。
猶記得那一年,也是新春,也是十五。
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娘娘恩準誥命們攜帶子嗣入內行禮。還是二皇子的寶祐帝曾在御園深處看到過幼年蘇旭被他娘親領入宮墻。
也不知怎地,過了多少年了,皇上還是忘不掉那日的情形:穿戴一新的清秀孩童得了皇后娘娘的夸獎賞賜,看來特別興高采烈。帝師獨子從正殿出來,便耍賴地攀住母親的衣袖不住搖晃,口中絮絮不知說了些什么,惹得他娘好生愛憐地撫著他的發頂摩挲個不停。
寶祐帝冷眼站在遠處,只看蘇夫人的神情,便知那是慈母在和愛子說些最親昵的話兒。也就是那一年,垂髫之年的二皇子剛剛喪了并不得寵的母妃……
所以皇帝這些年都在以一種極微妙的眼光偷偷觀察著蘇旭:他看他進學、他看他中舉、聽說蘇師傅為官清廉,他家公子的衣裳大多都是他娘親手縫的!
做晉王時,皇帝亦聽禮部官員嘀咕過,蘇尚書為了兒子娶親不順日夜憂愁,還不敢在家多說多言,唯恐傷了兒子的心……
及至他登基以后,終于看到昔日孩童長成翩翩少年。
他看他躍龍門,他看他赴瓊宴,他看他簪絨花,他看他騎駿馬在御道上被他的子民簇擁贊嘆!
寶祐帝十分驚奇:你說世間怎會有如此有福之人?他少年得志!他倜儻風流!他甚至沒有個想要他性命的親生兄弟呢!
后來,皇上發現就連蘇探花的老婆都那等活潑剽悍!
想明白了這一層,皇帝陡然驚覺:難怪自己不肯給他好臉子!難怪他不想給他一家好臉子!縱然自己貴為天子,若說憑生妒恨,唯有蘇旭!他被父母寵愛,他有忠貞愛妻,他擒賊治水被一方百姓敬重,聽說他老丈人還頗有家產!怨不得宛平上下都說蘇大人性情溫和脾氣好!朕要是如此十全十美,朕也沒有脾氣!
但是,當皇帝再次俯視這個被拖拽進來的重傷男子時,他的心還是抽動了一下兒: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殺他的。思來想去,他還是要借他人頭一用!皇帝太想平平安安把日子過下去了。
三年之內,這座龐大的帝國已經接連失去了兩位天子,朝局紛亂危機四伏。
寶祐帝自幼并非按照東宮教育。他的臣下也有諸多秦王心腹。他甚至還沒有兒子!
午夜夢回,年輕的天子總是錯覺自己操控著一艘豪奢巨輪航行于茫茫大海之上。
前目無涯,回頭無岸。
而這座大船表面光鮮,其中已不乏糟爛朽壞,難對人言。
皇帝沒有把握再讓巨輪經歷任何風浪顛簸。
他希望可以用蘇探花的鮮血平息秦王一黨的怨憤與不甘。
他希望他兄弟病逝得體面而安詳……
蘇旭單手撐地勉強地跪在地上。他父親職掌禮部多年,他如此半伏在皇帝面前實在不成體統。可是,他真的動不了了,縱然在牢里被草草救治,可是斷腿哪兒有那么容易痊愈的?這一路被從天牢里提溜出來,扔在破車上如同件貨物般偷偷運進宮來,真是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
暖閣之中安靜得詭異,蘇旭努力支著自己緩慢抬頭。
他看到了皇帝,他看到了君父。
這是蘇旭此生頭回見到皇帝穿袞龍袍、戴翼善冠。
陛下寶冠上金緣折角熠熠生光,就顯得尊貴無比;他袞龍袍服下擺海水江崖,真似無盡波濤撲面而來。
皇帝負手立在自己眼前,君父一言不發,君父無比威嚴,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手中握著全天下人的性命,是為君要臣死。
忍下微微暈眩,蘇旭艱澀開口:“所以……陛下還是要賜死罪臣么……”
須臾,蘇旭聽到皇帝幽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蘇卿是個聰敏之人。其實這也怪不得朕,當初朕與你在宛平是如何說的?只要你為官一任,地面無波。朕便保你踏踏實實回任翰院。可你是如何做的?你自取其死,怪不得朕吧?”
于皇上這等言語,蘇旭并不意外,他撐著自己,勉強跪得更挺直一些。蘇旭自幼讀孔孟之書、受圣賢教誨,有些話明知無用,他還是要明明白白地對君父剖白心跡。
這是他僅有的機會了,他無論如何要搏一搏!
深吸口氣,蘇旭盡量平和地開口:“陛下!臣實無罪。臣不曾貪腐、不曾斂財、亦不曾誣告朝中親王。臣不過按朝廷律法厘清冤獄。為官一任、守土一方。臣總不能昧了良心,眼看小民冤沉海底。”說到這里,他有些希冀地看向皇帝:“臣在牢中聽說,陛下已經給胡氏翻案。陛下仁德,連過世已久的民婦都不忍坐視她抱恨而亡,何況對臣這樣的天子門生呢?臣求陛下不要讓臣含冤而死。”
寶祐帝冷冷一笑:“如今想起找朕求情了?當初為何一意孤行?你違逆朕的旨意,才落到今日下場,不是活該么?”
見蘇旭還要分辯,皇帝低聲打斷:“蘇卿,這間暖閣自太祖皇帝在日便是召見重臣之地。你當知道,列祖列宗在這屋里說了多少私房話兒?定了多少隱蔽事?那些寫在奏折上的道理,在這屋里,你大可不必再同朕啰嗦一遍。”回想前些日子柳娘子對自己的慷慨陳詞,寶祐帝輕蔑一笑,這小婦人以為自己聰明絕頂,其實這世道如何運行,滿不是書上寫的那么回事兒。
寶祐帝抿抿嘴,歉然地看向地上的蘇旭:“卿是聰明人,你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
然后,皇帝看到那俊秀青年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的眼中迅速蘊了淚光,這人甚至忽然無法撐住虛弱的身體。
寶祐帝輕聲喟嘆:螻蟻尚且貪生,何況這位鮮活俊朗的探花郎呢?
皇帝些微不忍,于是出言安慰:“朕知道你是委屈的,你且好好兒去吧。等將來……世道定了……朕定然為你平反……為卿修祠建廟……”
蘇旭都快哭了:“陛下,臣不想要廟,臣不想死啊……”
皇帝袍袖一抖:“當初任性妄為!如今后悔,可也晚了!”
蘇旭晃了晃身子,他微微咬牙:“臣也……不后悔……”輕輕抬頭,迎上了皇帝探尋的目光,蘇旭的聲音微微顫抖:“陛下!陛下當初為何如此下旨?如今為何賜臣一死?臣心里的確是明白的。陛下說得沒錯,臣是自尋死路。可臣亦怕死,怕得要命!臣還有高堂父母未曾盡孝,還有摯愛妻子需要呵護。臣不敢欺瞞陛下,臣曾答應了拙荊好多好多事,卻一樣都沒來得及陪她做……”
他的眼淚汩汩流出,語聲甚是哀戚:“可憐我的妻子性情柔弱不能自保,我若死了她可怎么獨自生活……”
在皇帝無比驚駭的目光中,蘇旭徑自喃喃:“陛下,臣在天牢里反復想過,倘若時光倒流,倘若再有機會,臣會不會放下取死之道,踏上陛下賞賜的進身之階?臣想了很久很久,我覺得……我是不會的……”
寶祐帝震撼地看著蘇旭,皇上覺得從蘇旭說他娘子“性情柔弱不能自理”就已經大差離格兒!這人是不是在天牢里關出失心瘋了?
雖然如此,皇上還是想聽蘇旭說說,他是怎么個不后悔法兒?
蘇旭緩了口氣,繼續說道:“陛下,臣是科舉正途出身,于刑名一道其實不甚在行。于是甫到宛平便苦讀案卷。然后,臣就知道了。那胡氏冤死之年不過一十六歲,她生于江南水鄉,長在詩禮人家,若非娘親早逝,父親病重,斷然不會賣身給人為奴為婢。那案卷瑣碎,記了許多啰嗦言語。街坊說,胡氏容顏秀麗,喜歡顏色衣裳。婢女說,胡氏閑來甚愛刺繡,查淵瑜身上的裝飾都是出自她手。臣看過查淵瑜尸身上的荷包,那小女子繡了‘竹報平安’的紋樣,針腳細膩、配線也好,的確是個心思靈慧的女孩兒……聽查淵瑜家的伙計說,胡氏年幼、甚愛甜食,查老板每每從外面回來總會給她捎些桂花糖糕……”
看皇帝似乎還是茫然不解,蘇旭有些恍惚地接著說道:“后來,臣在殷山之上挖出了許多尸體,他們各個都是給誆騙上山的附近村民。其中有個青年男子……叫做楊松春……他不過二十多歲,家中雖不富貴,可是也有薄田祖屋可以生活。他娶了鄰村周氏女為妻,夫妻相諧,鴛鴦比目,還生下了個聰明可愛的小小女兒,一直被他愛若珍寶。臣亦聽說,此人被擄上山,日思夜想只是要逃回家中,臨死念念也是與妻女團聚……挖出尸身之時,他妻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可憐……”
聽到這里,寶祐帝的神色有些凄然。
簌簌熱淚垂落面頰,蘇旭聲音暗啞:“陛下可知?秦王亂采礦脈,污了水源,下游許多村民中毒而死。更有甚者,他們為了不泄機密,竟給擄去的漢子下毒滅口。臣知其中有個楊姓少年,名叫家遠,去年剛滿十五歲。他從小沒了父母,是爺爺奶奶含辛茹苦拉扯養大,這孩子生得強健、為人勤快,最是孝順不過,他從小在家幫著爺爺種田,十二三歲就出門短工,這些年零零碎碎也攢了幾兩碎銀。孩子許下愿心,說過年要給奶奶打一副銀鐲,給爺爺買身棉襖,可是……可是他就這么被人毒死了……那幾兩銀子竟成了他的棺材錢!!!”
寶祐帝微微抿嘴,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些細碎瑣事,那些枉死村民不過是奏折上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
蘇旭猛然抬頭,他直勾勾地看著皇上:“陛下若問臣怕不怕死?臣當然怕!陛下若問臣悔不悔過?臣不后悔!臣知陛下為難,臣知朝中格局詭異,臣知權謀,臣識取舍!可這是一條條人命啊!只要臣閉上眼,臣就能看到他們一個個、一個個活生生地站在臣的眼前……胡氏不是案卷里的筆墨!楊松春不是賬面上的尸首!小遠……小遠更是毒發不明、死相凄慘,這孩子絕不能是沒名沒姓的路邊草芥!他們也有心愿,他們也有牽掛,他們也有家人父母妻子兒女!他們都是揣著好好兒過一輩子的想頭投胎到這里做黎民百姓的!”
寶祐帝微微凜然。
蘇旭出言鏗鏘:“臣生在官宦之家,聽多了朝中之事。臣明白!書上那些堂而皇之的話能考官能進學,唯獨不是經世致用!可是人心總是肉長的!我豁不出去做禽獸!陛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這么明目張膽踏著別人尸骨往上爬,那不是八熱地獄又是什么地方?遍觀史書,王朝傾覆,殷鑒不遠!您的子民不錯皆是草芥,可星星之火足能燎原!”
蘇旭擦把熱淚,向皇帝重重叩首:“臣怕死,臣不悔!臣違旨,臣領罰!佛言眾生平等!子曰民貴君輕!臣本微末,死不足惜,只愿陛下以仁德之心善待萬民!”
暖閣之內,針落可聞。
良久,寶祐帝輕輕“哦”了一聲。
皇帝的聲音悵惘到飄忽:“怨不得朝中重臣竊竊私語,說朕可惜未受昔日東宮那般名師教育,朕今日方知,蘇師傅果然是會教子嗣的……”
看看外面天色,皇帝低聲喟嘆:“蘇卿,如今情勢,朕瞞不得你。無論你有多少道理,朕都不想再起兵戈殺伐,亦不想興起大獄。待出了正月……你便好好地去吧……你放心,朕定然照拂你的家人……便是你那娘子……也會好好回家為你守寡的……”
蘇旭一下噎住,剎那哭得更兇了。
正沒奈何處,寶祐帝忽聽外間腳步聲響,隨即馮恩在門外低聲稟告:“陛下,秦王攜了許多陳釀美酒、佳肴鮮果來拜太后。王爺說了……想拜見陛下呢……”
寶祐帝現在就煩這個兄弟,他聲音微冷:“哦?他不是身子不適么?”
馮恩的聲音有些含糊:“奴婢瞧著……王爺是有點兒強打精神……”
皇帝一擺手:“也罷。把蘇相公送回天牢去吧。告訴牢里,好生看護照料,再不許磋磨他一絲一毫……”
蘇旭含淚謝恩,雖然進宮之前他也不覺得定可逃出生天,可如今讓皇上紅口白牙斷了非死不可,他簡直心如刀絞!
讓太監們拿條毯子提溜出去之前,蘇旭忽然想起件事,縱然皇上要賜他一死,他還是不愿意皇上暴斃,畢竟御座上換了秦王大概更非天下之福。
蘇旭強自回首:“陛下!此番罪臣入宮路遇秦王馬隊。臣在車中恍惚看到秦王身邊捧果內監的模樣兒與在殷山追殺臣的歹人差相仿佛……這幾個賊子當時不曾落網……臣不熟宮禁,不懂規矩,只私下疑惑,如何這幾個月功夫,他們就能凈身當差了么……”
寶祐帝一口茶幾乎噴了出來:“如此大事,你怎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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