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西北大兇
自從蘇旭知道自己沒幾天活頭兒了,他覺得自己應該萬念俱灰、悲從中來、心如槁木、黯然銷魂,總之應該找個沒人的地方兒一躺干脆不想起來了……
但是,蘇探花發現自己完全沒來得及悲傷頹唐!他隱隱覺得這個正月十五很不尋常!那惴惴不安的感覺簡直跟宛平發水時上躥下跳的八斗差相仿佛!
即便如此,他也無法為自己這幅半殘的身子做任何主張!被人搬來搬去,活脫一個深閨婦人!自讓皇上噴了一臉茶葉末兒,蘇旭就讓四個胖大宮娥匆匆打暖閣里提溜了出來。
蘇旭讓人抬著,心頭好慘:想當初他和月兒剛換過魂魄,陳管家來借錢給爹修轎桿兒。月兒恁地大方,二話不說便掏了銀子。當時她怎么說來著?甭管多大的官讓包袱皮兒提溜著見皇上也不好看……
可嘆她一語成讖,可嘆他命薄如紙。
離了月兒,他就真讓包袱皮兒提溜著來見皇上了。月兒,我就要死了,也不知道臨死之前,咱們能不能再見一面……
哎?不對啊!她們怎么還能找個大筐把我扣上了呢?我是犯官,我又不是母雞!
“養雞”宮女居然還對他噓聲恫嚇:“不許嚷嚷!不許叫喚!有你的好處!”
不能叫喚的蘇旭順著筐縫兒覷胡著眼看,這幾個胖大宮女賊眉鼠眼地專抄小道兒。不是回天牢么?這是要干嘛?直接在這里勒死?不是只有倒霉催的妃子娘娘才會被選做朝天女在宮里逼著給大行皇帝殉葬嗎?
別啊!陛下!您還沒死!臣不夠格!
就在蘇旭慌到無法自處時,他忽然瞟見巨大廊柱之后閃出來條熟悉身影。
那赫然是宮女青萍!
青萍看看四外無人,才敢鬼祟走來,她小聲詢問:“筐里……是小蘇相公么?”
已經無暇挑揀青萍話語的怪異,蘇旭脫口而出:“青萍姐姐,你如何在這里?”
青萍有些愣怔:“小蘇相公如何知道我是青萍?”
蘇旭啞口無言。是了!按理說“蘇旭”不認識青萍,他倆最多是在公主面前匆匆一見。
好在今天情勢緊急,青萍也顧不得那么多。快步跟上這個古怪的隊列,她邊走邊對筐里嘀咕:“相公今日進宮一趟不容易,大長公主和德嬪娘娘商量好了,無論如何也要周全您跟柳娘子見上一面。”
青萍為人忠厚,想想蘇旭不日要死,柳娘子就要守寡,她不由唏噓:“大長公主說……弄不好……這就是你們最后一面兒了……她便是拼著擔了干系,也要成全你們見見。蘇相公,趁著這會兒功夫您可好好想想……還有什么話同娘子說吧……”
蘇旭聽了這話,哀慟之余非常震驚:“為什么柳娘子會在宮里?!”
青萍一時語塞。她不善說謊,心里也覺得柳娘子被誆到宮里有些冤屈。無奈這事兒是她主子干的,想得美人的還是當今皇上,那她還能說出什么?
青萍嘆一口氣:“公子啊,您就別問那么多了,還是想想待會兒跟娘子說些什么吧……”
這話聽來恁地古怪,蘇旭摸著胸口胡亂安慰自己:別慌,別怕,也許是大長公主帶月兒入宮來見我也說不定呢!總不能……不能吧……皇上不能那么不是人吧……
于是,蘇旭便被這幫女子提溜著奔皇宮西北方向匆匆去了。
毓德宮中死氣沉沉,在此服侍的宮女內監本就不多,他們算定了這等日子皇帝定然不來,毓德宮里這位呢,沒名沒分不得寵,每天除了關門兒掉淚兒從不多事。
于是天一擦黑兒,這幫執役宮女便各自開溜去找樂子了。
凄清冷寂的深宮內院,生無可戀的柳溶月依在窗邊默默垂淚,她已經被關在這里二十多天了。縱然好吃好喝沒人強迫,可被關的日子越久,她的心里就越發涼透。她已不是一年前的那個沒有見識的小姑娘,哭泣之余還傻乎乎盼著表哥神兵天降來救她。她現在明白得很!沒人能救她了!家人不知道她身在何處!蘇旭已經自身難保!表哥才不會為她得罪皇帝!便是爹爹、公公這等朝廷大員知道她被困皇宮,他們又能如何?勸她死還是勸她從?遍觀史書,也就冀州侯蘇護為閨女跟皇上支棱過一下子,可沒兩下兒不也軟了么?
柳溶月深深閉目,萬念俱灰:怪不得菩薩廟里香火不斷,實在是人生禍福難料。誰能想到她的大好人生,居然毀在皇帝突發奇想轉了個古怪念頭?如此說來,上至尊貴的太后娘娘,下到她家詩素、歌玲,大家還能安穩活著其實全憑沒攤上大事兒。
柳溶月沒想到皇帝竟是這樣的人!臣下為他掏心掏肺,他還惦記人家老婆!白瞎她在宛平起早貪黑、忙忙叨叨、豁出性命、八方周全,拿著五兩銀子操著全宛平的心!早知這樣兒,去年夏天她就該不管不顧放任大水淹了這忘八端的金鑾殿!
擦把熱淚,柳溶月轉念又想:不,我做不出這事!就算皇上不是人,宛平百姓老實巴交!耆宿老爺爺們還請我吃過帶餡兒的燒餅呢!什么世道啊!合著有良心的打不過不要臉的!
然后柳溶月哭得就更兇了:書上都瞎寫!圣人他胡說!好人沒有好報!蘇旭讓她背的大道理都是胡扯!誰相信誰倒霉!蘇旭就是……讓她這個直腸子害了……
蘇旭……蘇旭……可憐蘇旭招誰惹誰了?嗚嗚嗚,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就在柳娘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要活活把自己憋暈的時候,她忽然聽到窗彈三響,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外面輕輕響起:“娘子?娘子!娘子莫哭了。我這就與你悄悄開鎖,咱們需要偷偷到個去處!”
柳溶月陡然警覺,那好像是德嬪的聲音。
德嬪如今是宮中最得寵的女子,難得她肯時常來陪伴自己。
柳溶月雖然明白這位娘娘的頻繁示好八成是皇帝授意她來勸說自己回心轉意,可是架不住德嬪甚會做人。她來陪她也只是說些任誰也挑不出毛病的寬心閑話兒,且回回來都帶些點心玩物哄她開心。
德嬪娘娘的口頭語兒:“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兒別往心里擱!別說還沒非讓您如何。就是給逼著非得上吊,咱還好跳窗戶往外跑一跑的!”
就……話糙理不糙吧……
只是今日這位心思九竅玲瓏的德嬪娘娘,怎么急三火四外加偷偷摸摸的?
正狐疑著,柳溶月就聽房門“嘩啦”一響,果然是穿著宮女服飾的德嬪賊眉鼠眼地摸了進來,她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娘子!莫哭了!我帶你去見你相公!”
柳溶月一驚:“娘娘莫非要送我出宮么?您……這可不是擔了天大的干系?”
德嬪頓時訕訕,柳溶月甚至覺得她特別同情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不由分說往外就走:“娘子,機會難得,莫多說了!陛下今天在暖閣親自鞫讞蘇探花。難得你相公讓人給抬入宮來,我和大長公主于心不忍,拼著擔責,怎么也要周全你見他最……見他一面!”
柳溶月狐疑驚懼,她想再細問,德嬪說路上兇險,卻不許她再出一聲了。
如是,柳溶月就見德嬪小心翼翼拽著自己躡足潛蹤,她倆左躲右閃一路向皇宮西北方向去了。
柳溶月特別疑惑:這是要上哪兒啊?
德嬪拉著柳溶月一邊兒謹慎前行一邊兒頻擦冷汗,要說做人不能不接地氣。她現在丁點兒不羨慕那些從進宮就當娘娘的女子了!要不是她在這宮里實打實混了一年差事,宮里的各條小路她能知道的這么清楚?宮人何時偷懶她能如此明白?可見做人要接地氣!瑣事不能不查!
就這樣,在宮里宮外雜亂紛繁的爆竹聲中,德嬪拽著柳溶月頭也不回地朝皇宮西北咸熙宮摸去。她跟大長公主商量好了,那里是歷來是太妃住所,如今太妃薨逝,已經荒僻無人。若要成全蘇氏夫婦從容再見一面,那個冷清所在是再合適不過。
京城街上
擺攤兒算命的李夏碩李先生正跟大伙兒夸夸其談:“人說九宮飛星,八宅風水,趨吉避兇最是靈驗。這就是說吉兇方位年年不同,家中擺設要年年布置,所謂除舊布新就是這個意思了!您看今年五黃廉貞星飛臨西北,這五黃廉貞如今是個退運之星啊,那西北方可就不太平。這么說吧,從今天開始,西北邊兒您可少去!而且那個方位還萬萬不可動土!否則保準出事兒!您看見今年皇宮西北角兒了沒?對!就是雨神廟周遭!秦王爺都派人把守了!這怎么說?這就是皇上家都知道西北方今年不太平!可見我說得再沒錯兒!”
立刻有好事的閑漢起哄:“李先生如此鐵口直斷,如何買賣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去年還有個小鋪兒,我看今年您怎么都擺上攤兒了?”
李夏碩老臉一紅,他強自辯解:“古來發達有先后,運氣有高低。姜子牙八十拜相,我……我給自己掐算了!我老人家今年大運轉好,定然能得貴人賞識!到時候發達做官也說不定!”
這位李先生也是去年中秋月餅吃頂了,非說蘇探花后運甚好,必然還能高升。結果還沒到年底呢,小蘇相公就下獄天牢了,聽說斷送性命、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眼瞅著李先生又又又一次在蘇相公身上活活砸了招牌,連累著租鋪子的錢都給不上了。圍著攤子的街坊們哄笑一場隨即各自散了。
李先生眼巴巴兒地瞧著整條街上的好事男女都擠去了別的攤子前頭算命,唯他眼前無人問津。這不就是丟人現眼外加窮困潦倒了么?
這位八字無財的術數高人不禁悲從中來:“祖師爺啊!崔師父!前輩們可保佑蘇探花平安無事吧!他那八字明明是有驚無險,定能過關的!怎么就非死不可了呢?我算命的手藝是你們傳的!我怎么回回折在這倒霉孩子手上?蘇探花您不至于用性命連累我餓死吧!不就是你小時候我說你娶不上媳婦兒么?您氣性也忒大了!”
這邊李先生仰天長嘆剛剛嚎完,那邊忽有整肅馬隊自遠而近。
為首一個盔明甲亮的青年武官在李夏碩面前倏地勒住了坐騎,這位將軍滿臉急切:“這位先生,你剛說啥?你說蘇探花命不該絕?此話當真?”
李先生此刻已經心灰意懶:“當真又如何?當假又怎樣?命盤是這么解的……論說老天爺爺就是這么安排的……呃?!謝大人賞!”
那金吾衛將軍不及聽完全語,已經喜上眉梢。
李夏碩就見他匆匆給自己丟下一塊碎銀,旋即拍馬追趕隊伍去了。
財運!來得就是這么突然!
李先生呆立當場。
良久,他才掂著銀子不住點頭:“看這位少年將軍的面相兒,還真是個有福之人!”
皇宮西北雨神廟
入夜之后,雨神廟后門慢慢開啟。
黑衣武士寂寂無聲地推出了巨大箱籠。
那時還在數九,御河尚未解凍。
天上烏云遮月,地上寒風呼嘯。
雖是上元佳節,但是此處華燈下黑,人跡罕至。
黑衣武士們伏在暗處,耐心地等待墻上侍衛輪值換崗。
他們顯然對金吾衛的調防次序了若指掌,這次奇襲是如假包換的謀定后動!
為首一個戴兜帽的男子再三確定城墻上暫乏人跡后,果斷揮手!
黑色身影們迅速推著箱子下河,他們飛快滑過冰面,將東西悄無聲息地安放在禁宮西北的厚墻之下。大箱之中隱隱傳出硝石硫磺的刺鼻味道。
黑衣武士們手握兵刃,已經備好了火石,只等時辰一到他們就要炸墻闖宮,做票天下第一的驚人勾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你別說,還真有!
皇宮暖閣
大長公主謹慎地看著皇帝,皇上謹慎地看著大長公主。
室內燭火融融,宮外爆竹聲聲。
值此元宵佳節之際,闔家團聚之宵,皇帝心中不禁升起天人三問:大長公主怎么還沒出宮?大長公主怎么一天兩回過來看朕?不是!姐姐這么瞅著我,您自己不瘆得慌嗎?
察覺皇帝臉上已經顯露狐疑之色,大長公為難地吞了口唾沫:“那個吧……”
天可憐見,大長公主是心里有鬼的。今天下午,她兄弟媳婦兒給她派活兒了,德嬪娘娘勞煩大長公主無論如何都需拖住陛下:一不能讓皇帝找德嬪,二不能讓皇帝想起來柳娘子,三是要攔住陛下去皇宮西北。
于是大長公主不得不硬著頭皮坐在皇帝對面兒,她明顯是沒話找話:“時辰不早了……陛下還沒安歇呢……”
寶祐帝詫異地看看天色:“姐姐,還沒到戌時呢。”
大長公主特別為難地“哦”了一聲,她旋即又似想起大事:“今天上元啊!陛下……您可吃了湯圓兒應節?”
皇帝已經開始擔心了:“姐姐,太后賞宴,咱倆一塊兒吃的,您忘了么?”
大長公主訕訕而笑:“也是哈!”
寶祐帝就見大長公主對著自己強顏歡笑,姐姐明顯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還得說咱們陛下博聞強記!還得說陛下您……耳聰目明!您看晚上吃過什么這事兒,我這當姐姐的……怎么就想不起來了……”
寶祐帝終于忍無可忍:“姐姐!您到底怎么了?您要和朕說什么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荒誕可怖之事,皇帝的神情瞬間發慌:“姐姐……你沒惹禍吧?”
大長公主“呃”了一聲:“陛下這是何意?”
寶祐帝深深呼吸,他試探著問:“沈彥玉……他還活著么?哎呀!沈大人畢竟是朝廷重臣,族中也非絕戶……姐姐您要是失手殺人……要不……咱就給他報個病故吧……”
大長公主都要翻白眼了:“陛下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柳娘子,講究掄著兵刃打漢子的!”
正在屋內姐弟越說越岔的時候,忽然殿外簾子一挑,內監馮恩匆匆來報:“陛下,秦王殿下想請您去隆禧殿敘話呢。”
皇上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大長公主忽然蹦了起來:“隆禧殿?那不是在皇宮西北角么?陛下,您去不得啊!”
寶祐帝嚇了一跳:“為何去不得?”
大長公主腦子急轉:“因為……因為那兒荒僻!陛下,秦王有什么話不能來暖閣跟您敘談?好端端的要陛下去隆禧殿干什么?停靈的家廟,正月十五去不晦氣么?”
傳話的馮恩面有難色:“大長公主說的是。奴婢也是這么回秦王的。皇上住的暖閣舒坦寬敞。便是皇上與王爺徹夜暢談,也是極方便的……結果王爺說,他在隆禧殿祭拜母妃心中凄惶,忽而身子不適移動艱難。”
下面的話,馮恩是深深吸氣,才斗膽轉述:“陛下、大長公主,秦王剛剛在隆禧殿泣血陳奏,說恐怕病重難愈,命不久矣。王爺回想幼時曾在隆禧殿陪著皇上憑吊溫肅端靖純懿皇貴妃,兄弟情深永世難忘。所以……今日王爺跪求皇上過去瞧瞧王爺,好歹陪著兄弟坐一忽兒……王爺如今沒了娘,又重病……王爺他哭著說,這輩子原也沒旁的親人了……”
溫肅端靖純懿皇貴妃是寶祐帝生母薨時謚號。如今皇帝登基,純懿皇貴妃已追封了太后。秦王還要如此稱呼,顯然不合規矩。
寶祐帝和大長公主面面相覷,各自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倆于事情想得更加透徹一些:歷來大臣病重,皇上視疾,那是這人徹底沒救、非死不可之時才行的規矩。秦王……不行了?!不能吧……
雖然看著臉色不好,雖然聽說他身子有恙,可是闔宮晚膳的時候他不是還挺精神的么?
大長公主莫名心慌:“陛下,您還是不要去了吧!秦王不舒坦,派太醫去瞧瞧就行了。你別聽他的胡話。那西北角上的荒宮冷殿,陛下不宜輕履。”
皇帝默默回想適才宮宴,秦王確如蘇旭所說帶了十名身形剽悍的臉生內監……
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是十個絕頂高手,又能翻出多大浪花?且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譬如這偌大禁宮,他一國之君難道還做不得主?
說到底,寶祐帝對秦王總有三分發自真心的輕視鄙夷:他這個弟弟啊,活脫他母妃的形狀——美人面孔草包肚腸!你看他這些年貌似運籌帷幄,可是干啥啥不砸鍋?
想到這里,皇帝由衷嗤笑:真是人笨萬事難哪……
將手一負,皇帝不由下定決心:朕倒是要看看,我這兄弟又要如何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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