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昔日棠棣
皇宮隆禧殿
寶祐帝長久地站在隆禧殿前。
皇帝已有很久不曾踏足此處,他是有些抗拒這里的,上次他呆在這里還是母妃薨逝的那個冬天。
寶祐帝清楚地記得:那也是個風大雪大的冬日,他獨個兒跑到這里來尋母親。
總角孩童不明白什么叫做“薨逝”,他也不太能理解長久躺在深重簾后的娘親,怎地突然被移到了這里?
雖然自他記事以來,母妃便總是落寞地躺在凄清殿內,可她依舊很努力地做他母親。。他娘沒有麗娘娘的風情美貌,更無法匹敵皇后的尊榮,她甚至無法為他賺來父皇丁點兒憐惜關注。但那個柔弱女子從來不曾吝惜給他這世上最溫存的庇護和愛撫。
皇帝記得,母妃的手總是涼的,但是和娘坐在一起,他的心永遠是熱的。
他那時胸口好冷,所以他跑來找親娘。
左尋右找看不到,他便傻傻地站在殿里發呆;实塾浀米约洪L久地凝視著那座藍底金字的簇新牌位不知所措。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看啊看,一直看到太陽漸漸下山,一直看到手腳發麻,一直看到淚流滿面不可遏制,一直看到他胸口劇痛難忍難當,他還是不愿離開這里須臾!
后來天色全黑、后來寒風呼嘯,后來這整座殿閣都冷得如同冰窖一般!
年幼的寶祐帝才漸漸明白了過來:所謂“薨逝”……便是娘再回不來了……
他忽然怨天恨命:為何他們一個個什么都有,老天還要搶走我娘?!
他記得那年,皇后賞賜了高高在上的東宮無數珍寶,只為蘇師傅夸太子很肯用功讀書。
他記得那月,蘇夫人笑欣欣地帶著愛子入宮朝覲,走到無人處還摟著那小子不住愛撫。
那日!他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他自傷自憐到不想活了!
不期然有個穿金戴玉的磨合羅兒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他還怯生生遞給他了一個糖瓜。
寶祐帝至今還記得,透過婆娑淚眼,他看到了稚拙的三郎。
三郎怯生生地對他說:“二哥,你不要哭……”
皇帝恍惚記得,是幼弟牽著自己走出了這座寒冰殿閣。
即便麗妃娘娘倉惶尋來一把奪過幼子;即便宮中奴婢低聲埋怨“二殿下太過任性胡來”,可這些屬于天家兄弟彌足珍貴的親愛時光,還是深深地鈐入了寶祐帝的記憶。
以至皇帝對這兄弟總是存了三分僥幸之心;哪怕口中萬般嫌棄,他也不曾真格動他分毫;哪怕他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哪怕,三弟要他此時來這里見他!
寶祐帝隱約猜到,選在此地詳談,三弟恐怕居心叵測。
但皇帝還是抱了莫名希冀,希冀自己推開塵封的大門,里面還有個肯惦念他的兄弟。
在那個正月十五之夜,雷聲隱隱之夕,寶祐帝斷然推開了隆禧殿門,一如推開了他血脈的玄妙命運。
馮恩安排了四十名大內侍衛悄無聲息地隱在隆禧殿外的深沉夜色中。
他自潛邸就跟著寶祐帝,是個極有手段的厲害人。馮恩已早早派人探過,殿中確實只有秦王一人,王爺的隨從都在院中侍立。
那么大內只要以獅子搏兔之勢,牢牢控住隆禧殿,那這天就翻不了!
于是馮恩手持拂塵,滿臉忠厚地跟在皇帝身后緩步進殿,好像他只是個最尋常不過的隨侍內臣。民間有話說得好,露齒的狗子不咬人。
想到這里,馮恩不由哂笑:秦王自詡聰明,這些年不成事就是傷在露齒實在多!
隆禧殿內寂寂無聲,麗貴太妃的神主高高地矗立案上。
香煙繚繞中,寶祐帝竟然看到了一抹鬼蜮的明黃身影!
那一瞬間,他恍惚看到了自己!
秦王今日穿了明黃色團龍十二章袞服,頭戴二龍搶珠金絲寶冠。在明滅燭光之下,他頭上翼善冠的金緣折角也如皇帝的寶冠一般熠熠生光。
馮恩倒吸一口涼氣:本朝規制嚴密,親王不穿明黃。即便助祭、謁廟、朝賀可穿袞冕,也只是綠衣九章。秦王如此逾制,簡直大逆不道!
寶祐帝心中“哈”了一聲:如此迫不及待么?便是朕,今日也只穿了朱紅龍襕而已。
似是察覺了兄長和馮恩對自己衣著的重視,秦王雙手一展、詭異笑道:“如何?這身衣裳,我娘在時最想見我穿戴。二哥,可嘆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這做兒子的竟難救她。如今只好在她神主之前如此穿著,告慰她的在天之靈。二哥你瞧,這身衣裳兄弟穿著可還合適?”
寶祐帝定定地看著秦王:他這兄弟衣飾尊貴、滿臉乖戾。可眼下靑虛,神情執拗!且他已不稱自己為“陛下”,也不再自稱“臣弟”,顯然是不再視他做當今天子。
皇帝本以為自己會怒斥三弟逾制!可話到嘴邊兒,他沒說出口。
何必呢……三弟已是強弩之末……
殿外烏云滾滾,時有隱隱雷聲。
皇帝抬眼看看麗太妃高高在上的靈位,腦中又現了這位庶母的音容笑貌。那樣一個顏色瑰麗的美人兒,在這宮中爭強好勝了一輩子,還不是照樣去得模糊?
想到這里,皇帝出聲輕緩:“既是太妃的心愿,三郎便在此穿一穿吧!
寶祐帝深深地看了秦王一眼,真心勸說:“棣兒,天寒地凍,冰霜無情。你在這里呆一忽兒便回去吧!你……身子不適、精神恍惚,便是有什么疏漏錯處,朕也不會追究你的……三郎日后便在府中好生養病……朕定會照拂你直至善終……”
秦王目光灼灼,就算皇帝放過了他,他也不肯放過皇帝:“二哥!昔日純懿皇貴妃薨了,二哥悲痛欲絕,兄弟在這里陪了你許久。今日我娘薨逝,難道哥哥便忍心扭頭而去?何況我還有話想問兄長!”
寶祐帝微微嘆息:“三郎要與朕說什么?”
秦王臉色脹紅:“我想問問兄長,我娘到底是怎么沒的?!”
寶祐帝驚詫地看著兄弟,他非常奇怪他居然有此一問。
麗太妃忽發急癥本就兇險,太后娘娘不欲太醫院盡心救治也是她速死之因。太后已經沒了親生兒子,如何還見得太妃仗著秦王在宮中橫行?何況文宗顯皇帝在時,麗太妃恃寵生嬌,從不把太后放在心上。
幾十年的恩恩怨怨,總有了結之時,不外乎最后誰落到了誰手上。皇帝就不相信,倘若年前三郎登基,太后娘娘還能好端端地坐在宮里享福?
寶祐帝溫言解勸:“三郎,麗太妃親眼見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她此時薨逝已不算夭。你母妃尊貴一生,勝卻無數。你……還是節哀順變吧……”
秦王眼中幾乎噴出血來:“那是我娘啊!血親骨肉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坐視不理?!本朝太妃的生死豈可草率?還有天理王法嗎?”
寶祐帝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三郎何出此言?”
面對弟弟驚駭的面孔,寶祐帝滿臉理所應當:“三郎為何還要對朕談天理王法?太妃又如何?大哥還是皇帝呢,不是照樣死得不明不白?三弟,咱們既受萬民供養,刀尖舔血便是理所應當。這些年出了那樣多的惡事,朕都不再追究,你還鬧什么?三弟手摸良心說一句,難道這宮里獨你母親死得屈么?”
秦王臉色大變:“你……你在說什么啊……”
寶祐帝緩步上前,他凝視著那抹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明黃身影,眼色明亮得要滴出水來。他附在他的耳邊,嘴唇幾乎碰觸到了弟弟滑嫩的面頰。
皇帝語聲輕巧又興奮,他的眼神熱切又瘋狂:“殷山、朱砂、毒礦、紅丸……三郎好手段啊。那時你還未到弱冠之年吧?告訴朕,午夜夢回,你有沒有再瞧見先帝那七竅出血的面孔?大哥與我們眉目相似,看著他的尸身,你會不會錯覺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們自己?!”
天上雷聲隆隆,云端閃電光耀。
含冤朔風狂卷,猛拍血色宮墻。
那夜的風勢太猛迷了城上侍衛的眼睛,那夜雷聲隆隆蓋住了極鬼蜮聲音。
風雪雷電之中,更多黑衣武士踏冰渡河,為首一人打亮了火折子。
一抹詭異的橘紅暖色,悄悄地向堆若小山的火藥木箱舔去。
皇宮,暖閣
大長公主負著雙手,在殿中踱來踱去!
她直覺今天事情不對!
大長公主深深呼吸:當今天子絕對不能有事!倘若換了秦王登基,慘死的結綠就是她的下場!
大長公主倏地站住,她凜然吩咐:“傳太后旨意,傳當值金吾衛在玄武門外警醒守候,倘若宮中有事,立刻入內護駕!不用再行請旨!”
能在暖閣服侍的內監宮女都是絕頂聰明之人,他們從未見過大長公主如此神情嚴峻,雖然覺得公主有假傳太后懿旨之嫌,但是叫金吾衛守在皇宮北門似乎總無大錯。于是匆匆傳旨去了。
大長公主在暖閣中左思右想,還不放心。她披上大氅匆匆出門,徑自往皇宮西北的咸熙宮去了!兄弟們之間的紛爭,她托付金吾衛就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德嬪安排小蘇相公私會柳娘子的那檔子事兒,大長公主覺得自己還得盯著點兒!
大長公主覺得自己這日子過得老操心了!朝廷給的俸祿她拿得丁點兒不虧!
皇宮隆禧殿
秦王手指顫抖:“你……這么說……你早知道了?”
寶祐帝溫柔哂笑,他慢條斯理地扶正了兄弟頭上的二龍搶珠翼善冠。他們是鳳子龍孫,從小冠帶分明,無論如何,他都會成全兄弟這份最后的體面。
凝視著秦王冠上那明晃晃的搶珠雙龍,皇帝笑意更恬:“三郎,這里是九重宮禁,天子居所。此處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乃是人間第一首善之地。朕又怎敢有所不知?”
秦王驚恐已極:“那……那紅丸我是進獻不假……可是那是你親手遞給大哥的啊……你還要說我……你自己就不怕么?!”
皇帝輕蔑地將秦王上下打量一番:“三郎,你驚什么?懼什么?太祖皇帝逆取天下殺人如麻,我等子孫豈畏鬼哉?!站在這供奉你我母妃的隆禧殿,你還不知這宮中有多少怨恨冤魂?太祖太宗殺人盈野,他們的子孫還不該骨肉相殘?只是我當時并不篤定……朕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如此膽大包天,如此心狠手毒……”
目視秦王倒退三步,皇帝微微嗟嘆:“三郎,實不相瞞。朕登基以后曾認真想過,倘若你從此安分守己,咱們兄弟不是不能平安相守,安度余生……可你偏偏不知死活!三郎如此任性,真是讓朕為難!
秦王懼極反怒,他單手扶案,渾身發抖:“二郎!你從來都是沒氣性的鬼祟男子!只會躲在暗處坐享其成!你為難又如何?你敢把我怎地?!”
煌煌燈火之下,秦王覺得皇帝哥哥笑容可掬到讓自己頭暈眼花。迷離視野中,那赤紅身影步步生蓮地向自己款款踱來,恍若八熱地獄中踏出的怨靈惡鬼。
哥哥的聲音清晰又柔軟,他開口恍若毒蛇吐了信:“六欲諸天具五衰,三禪天上有風災。任君修到非非想,不如西方歸去來……三郎啊……你……該去了……”
便在此時,一聲巨響,皇宮之中,尖叫連天。
赤紅宮墻,塌陷一角,洶涌冰水,涌入禁宮。
也是那年過年晚,也是秦王的炸藥足。
這幫在殷山開山挖礦一年有余的死士,算錯爆炸方位,這幾箱子火藥點起來,就把護城河堤炸塌了。
值守皇宮西北的太監宮女目瞪口呆之余,就見宮墻塌陷之后,無數黑衣武士被大水裹挾連滾帶爬地從城墻缺口轱轆進來。
他們人人猙獰,各個精濕!每一位都凍得哆哆嗦嗦的!
隆禧殿的太監首領魂飛魄散,他大聲斷喝:“你們……都是龍王爺的蝦兵么?!”
皇宮咸熙宮
當柳溶月被德嬪不由分說推入正殿之后,她再一次看到了魂牽夢縈的蘇旭。
人人都說蘇旭死定了!她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他!可她居然看到他了!在這荒僻的宮里!
柳溶月定定地站在那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蘇旭:羲和瘦了不少?伤襁算矍鑠,這個男子正坦然坐在雕花椅上對她微笑,仿佛塌天災禍都已過去,這不過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夜晚,她的夫婿在燈下安然等她回來。
他甚至抬起手來,那么溫柔地對著她微笑:“月兒,來啊……”
柳溶月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是疼的!不是夢!
見到親人的柳大小姐頃刻本性回歸,她“哇”地一聲沖過去,撲到蘇旭懷里就哭了:“羲和!你討厭!你怎么來的?你怎么才來?你是來救我的是不是?你要帶我走對不對?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月兒獨個兒拋下!你那么有本事!你是蘇探花!你一定有法子的對不對?!”
被她死死摟住的蘇旭好像愣了愣,他輕柔地撫著她的長發,長長嘆了口氣。
蘇旭這口氣嘆得極為克制,可在柳溶月聽來卻如九天罡風刮得她奇寒徹骨!
她胡亂地攀著蘇旭的衣袖,滿臉哀懇:“羲和!你別嘆氣!你說話啊,我們要怎樣逃出去?翻墻還是打洞?扯旗還是造反?月兒全聽你的!我……我不要嫁妝了!我不當誥命了!我哪里都跟你去的!天涯也行,海角也罷!沒有錢都沒關系,月兒出去當賬房養你!”
蘇旭艱澀地挑了挑嘴角兒,他輕輕拽起了柳溶月,耐性又熟練地為她擦拭熱淚。
蘇旭壓下心酸,斟字酌句,他覺得自己考進士都不曾如此用心地挑揀字眼兒;实垡呀浵铝藳Q斷,大長公主跟他交了實底。他今天其實是來和她永訣的。也許,他還應該更懂事一些,干脆勸她從了皇帝。雖然她們不曾對他十分說破,可月兒一介誥命,被長久地扣留宮中,所謂何事還不是昭然若揭么?
蘇旭以為自己會怨憤、會惱怒、會痛罵皇帝是個昏君!
可是要死的人心性不一樣了。
剛才坐在這里等她,他默默想了很久很久,如果……他非死不可……也許那也不錯呢?就連算命的先生都說過,朝顏命苦,月兒有福!為嬪為妃,尊榮至極,天下有福,何出其右?
何況……他們又不曾真做夫妻……
這個念頭錐心刺骨,這個念頭讓人膽寒。
可蘇旭還是認真尋思了一番,也許,他能為她做的也只剩這些了。
這念頭他想著就要流淚!要是有下輩子,他定然再不笑她是個愛哭鬼!
蘇旭拉著柳溶月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邊。
他盡量讓自己聲音平穩,生怕會嚇到了她:“月兒不哭。我……不是來接你走的……我只是……只是來見你一面……如果,萬一,我過了正月就不在了,你自己要好好兒的……”
蘇旭沒想到,自己話音未落,身邊的美人已經勃然變色:“什么叫你不在了?你都不在了我還怎么好好兒的?你說得輕巧!”
平素只會哭泣的柳溶月忽然站起,她用力拉扯他的胳膊,如孩子般任性:“你起來!起來!你不帶我走!我就帶你走!咱們溜出去!這些日子我在宮里,天天聽著他們幾時上夜,幾時換崗!前朝宮里都能出梃擊案!我就不信咱倆沒法子!豬狗被屠還要掙扎慘叫,咱們都做人了如何非得這么老實?我偏要帶你走!殺頭也不怕!凌遲也可以!就是出不去!我也要啐那昏君一臉唾沫星子再跟你同赴九泉!”
蘇旭驚駭之余,心下大慰:果然這一年陰陽顛倒不曾蹉跎!月兒現在如此膽大潑辣!她定然不會再讓繼母欺負了!
冷不防讓柳溶月拉了一個趔趄,蘇旭制止了愛妻的莽撞。
他凄然撩起袍子:“月兒,我走不了的。在天牢時我的雙腿就被夾斷了,你忘記了么?”
柳溶月滿眼驚駭地盯著蘇旭那依舊血肉模糊的雙腿。她沒想到他傷得這么重,她沒想到他還沒好。她以為蘇旭聰明絕頂,她以為蘇旭無所不能。
萬念俱灰的柳溶月“嗷”然痛哭:“蘇旭,怎么辦啊!老天無眼!怎么不天打雷劈劈碎了這個倒霉地方!”
柳大小姐話音未落,只聽外面“轟隆”一聲。
隨即便有內監尖聲大嚷:“可了不得了!宮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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