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3）

        暮色沉沉，顏夜帶著上午小鈴鐺給她的黑色扁盒，來到母親住的華庭小區。李文生已經等在樓下了，兩人沒有說話，一路沉默地坐著電梯上樓。

        出了電梯，李文生正準備按門鈴，顏夜說：“等一下�！�

        她把手中的盒子交給李文生，“這是機械鍵盤，你幫我送給顏昊吧，上個月他過生日我在出差，都沒送他禮物。”李文生想說點什么，最后還是無奈地接過了盒子。

        來開門的是顏夜的繼父，叫江斌。這是一個一臉慈祥的男人，雖然已經年過半百，但頭發依然烏黑茂盛，只有兩鬢摻雜著幾絲白發。

        江斌熱情地招呼顏夜和李文生坐下，轉身又進了廚房，把顏夜的母親推了出來，說自己要給他們展示自己的拿手好菜，讓顏夜母親不要在廚房里礙手礙腳。

        顏夜在心里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江叔叔還是致力于修復她和母親之間的關系。她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旁邊坐著李文生，他此刻已經挽起袖子熟練地給丈母娘削起了蘋果，同時還能一心二用地陪顏母聊天。

        “小昊呢？我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他了�！�

        “在他房間里呢，這孩子，只要一回家就把門一關，在房間里老長時間不出來，也不跟我們說句話，我都愁死了�！鳖伳刚f著，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跟他姐姐一個樣，也不知道我這是什么命，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大，卻天天一副好像我欠他們千八百萬的樣子！文生啊，你說我這個命怎么這么苦，結婚的時候遇人不淑，攤上一個敗家丈夫，欠了一屁股賭債后就丟下我們娘倆跑了……”

        又來了，又來了。顏夜翻了個白眼，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要像祥林嫂一樣，逮著個人就訴說自己有多么命苦，卻從來沒有反思過自身的所作所為。仿佛當初那個日日跟父親吵得天崩地裂的不是他，仿佛父親離家出走后，喝醉了就沖女兒發脾氣的人不是她一樣。

        李文生倒是巋然不動，反而溫聲細語地安撫了顏母的情緒。

        顏夜不得不佩服起李文生來了，自己從來就做不到能像他一樣，看起來永遠那么親切，那么有耐心，總是知道在什么情況下該說什么話。相反，自己只會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所想所見，盡管這些話可能沒人喜歡聽；更無法像李文生一樣自如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把情緒恰當地掩飾好。所以后來她干脆閉上嘴，只默默地聽別人說，結果卻被人說成“冷漠無情”。

        繼父的一聲“開飯嘍”打斷了顏夜的沉思。大家來到餐桌旁，顏母又沖著一扇緊閉地房門喊道：“顏昊，你趕快給我出來吃飯，別讓大家等你！”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少年走了出來。他的頭發亂蓬蓬的，過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雙眼。在劉海下，濃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揚起。長而微卷的睫毛下，有著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挺拔的鼻梁下，雙唇緊緊地抿著，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顏昊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緊張地瞟了姐夫一眼。李文生向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自己沒有把白天的事說出去。顏昊這才松了一口氣，挨著李文生坐下了。

        有繼父這個活寶在，再加上李文生在一旁湊趣，餐桌上的氣氛倒是其樂融融。顏昊就是一直“埋頭苦吃”，顏夜卻沒有什么胃口。顏母一直在殷勤地給李文生夾菜，仿佛李文生才是她的親兒子。

        一碗金燦燦的雞湯落在了顏夜面前。她抬起頭，顏母不自在地挪開目光：“你現在懷孕了，要多補充營養，這是你江叔托人從鄉下帶回來的老母雞，里面還加了黃芪和當歸，熬了三個多小時呢�！�

        “不用了，我流產了。”顏夜說。

        餐桌霎時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李文生悄無聲息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你，你說什么？”好半天，顏母才哆嗦著問出了一句話。

        “孩子沒保住，還有，我和文生今天辦了離婚。”顏夜今天第一次直視著母親，毫不猶豫地投下了第二枚重磅炸彈，并且成功地讓家里炸開了鍋。

        “你在瞎說什么呀，你怎么能和文生離婚呢？你，你怎么能干這種事！”顏母尖利的嗓門仿佛要把顏夜的耳膜劃破了，時間仿佛又倒流回六年前自己告訴母親決定出國留學的時候，母親也是尖叫著“你怎么還要出國呢，讀個本科就可以了，你這樣什么時候能結婚？”

        記憶中，好像母親從來沒有支持過自己做什么事，現在也是一樣。耳邊是母親的詰問聲夾著繼父的安慰聲。顏夜突然覺得非常累，就像小產的那天一樣，當醫生懷著同情又抱歉的語氣告訴她孩子沒保住的時候，自己甚至沒有力氣悲傷，只覺得累，非常累，只想逃離眼前的一切。

        當初以為懷上孩子是一個挽救自己和李文生關系的契機，結果努力了好久，孩子還是離開了，就像自己和李文生的感情一樣，沒有任何原因。即使兩個人都很努力，最終還是漸行漸遠。出院后，顏夜就和李文生提了離婚。

        顏昊在聽到姐姐說流產的時候就放下了筷子，這事情離他太遙遠，讓他沒有實感，但他還是替姐姐難過。后面聽到了離婚時，他震驚了，難道李文生不再是自己的姐夫了嗎？從此以后他要變成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人了嗎？

        想到這里，顏昊心中涌起了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悲傷的情感，他覺得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間。他關好房門，打開電腦，點開了桌面右下角的對話框，輸入兩個字：“在嗎”。

        對方很快地回復了：“怎么了？”

        顏昊本來想把剛才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一遍，可是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后，他只打了一行“沒什么，要不要一起打局‘奇幻者’？”

        “太晚了，我作業還沒寫完�！�

        “好吧，你去寫作業吧。”

        “嗯吶，明天還是老時間，老地點見哦~”

        對方的頭像變灰了，顏昊也關了電腦，躺在床上，戴上了耳機。耳機里的搖滾樂暫時將他和令人不快的現實世界隔離開來。

        客廳里，李文生見勢不好，趕緊拉著顏夜出了門。

        看著顏夜一臉疲憊的樣子，他感到十分心疼。他很清楚顏夜的個性，于是拍拍顏夜的肩膀：“媽的話，你別放在心上，你也知道的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顏夜勉強地向他笑了一下：“我知道�！�

        李文生還想再安慰顏夜幾句，顏夜卻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要走了。”李文生只好目送著顏夜離開。

        回到家，顏夜簡單地洗漱后就躺下了，可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自己原以為離婚了也許對自己和李文生都是一種解脫，可實際上沒有。反而身邊不經意的一個瞬間或者某個事物，就會勾起自己和李文生的回憶。要是能像剪繩子一樣簡單就好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啊，那么脆弱卻又那么堅韌。

        顏夜發現自己根本睡不著，干脆爬起來打開了許久不玩的游戲“cita”。顏夜上學的時候就喜歡打游戲，而且玩得很好，甚至還參加過學院組織的比賽。說起來，自己和李文生就是通過這場比賽結緣的。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對未來一無所知卻又滿懷憧憬。如今，游戲經過一次次升級換代已經變得有點陌生了，人也一樣，變得面目全非。

        李文生把車停在了“火花”門口，把車鑰匙交給侍應生，走了進去。

        這家酒吧分成內場和外場，外場有著明亮的燈光和華麗的裝潢，完全是美式酒吧；而內場，昏暗的燈光，原木的吧臺，低飽和度的墻面，儼然一個日式酒吧，適合想安安靜靜喝酒的人。

        李文生穿過熱鬧的外場，坐到了內場的吧臺前。調酒師已經認識了他，笑著招呼道：“老樣子？”李文生點點頭。酒上來了，李文生默默地啜飲著，也不出聲。喝完一杯，就示意調酒師再給他上一杯一樣的。就這樣一杯又一杯，李文生都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只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結了賬，被人攙扶出了去。

        “火花”的外場，丁凌琳坐在其中一個卡座上，微笑地聽著對面好友興奮地分享自己實習的趣事。店員說了一聲“打擾了”，送上兩人點的雞尾酒。朋友終于合上了自己的話匣子，喝了一口自己點的fenchmartini,滿足地瞇起了眼：“好喝！”

        丁凌琳忍不住笑了：“小希，你剛剛的樣子好像一只貓�！�

        被叫做“小希”的女孩也咯咯笑了起來：“你知道嗎，章律師也說過和你差不多的話，他說我像只小貓。”

        “就是你剛剛說的你所在的欄目組的那個特邀嘉賓？”

        “對呀，我跟你說，他雖然四十了，但是風度翩翩，長得好帥，對我們這些工作人員也很好，經常請我們吃飯。而且他特別有正義感，經常給一些經濟困難的人或者弱勢群體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

        “哈哈，瞧你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樣子，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人家了吧？”

        “你別瞎說，章律師早結婚了，連孩子都有了，我可不會去當什么第三者，我只是夸夸他而已。希望我到這個歲數的時候，也能像他這么優秀�！�

        “那你可真是志向遠大啦，那么祝我們的左沐希同學早日成為知名節目制作人！”

        二開心地舉杯，玻璃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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