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4）

        “砰——”邵杰的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剛才一進院門，他老遠就瞅見父親的書房里亮著燈，再看看大門口停著的賓利，難道父親深夜還在會客？邵杰本想偷偷溜回二樓自己的房間，誰知道路過前廳時，和端著托盤的保姆阿姨撞了個正著，托盤里的一個杯子也隨著這一撞落了地。

        邵杰心想：完了。

        書房里傳來了父親威嚴的聲音：“怎么回事？誰在外面？”

        書房的門被拉開，邵宗民一眼看見了那個正在逃竄的背影：“邵杰，你給我過來！”

        邵杰轉過身，訕笑著：“爸，您還沒睡吶？”

        邵宗民一看他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顧忌到書房里的客人，他又不好發火，只能鐵青著臉說：“還不快過來，和你董伯伯打個招呼！”

        邵杰不情愿地挪進了書房，對著坐在沙發上的老者欠欠身：“董伯伯好。”又朝著老者旁邊的中年男人：“蔡教授好。”

        老者慈祥地向他點點頭，轉頭朝邵父說到：“宗民，令郎真是越來越精神了，很有你年輕時候的風范嘛。”

        邵父無奈地擺擺手：“董大哥，你快別笑話我了，這不孝子將來能有我一半的能干，我都得給祖宗燒高香。”

        “哎，孩子還年輕，多歷練歷練就好了。”

        “但愿吧。”邵父嘆了口氣，隨即瞪了邵杰一眼：“行了，你趕快回房休息去吧，不是已經開始實習了？明天早點起床，別遲到！”

        邵杰如聞綸音，飛快地溜了出去，走的時候還不忘道別：“董伯伯，蔡教授，你們慢慢聊，我先‘告退’了！”

        邵父搖頭：“真是沒有一點兒正形！”他隨即調整了臉色：“董大哥，你放心，小蔡的事我會和p大的校長打招呼的，肯定不會影響到他的前程什么的。”

        關上書房的門，邵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諷刺的神情，“做出了那樣的丑事，竟然還好意思讓岳父來給自己擦屁股，人的下限啊……嘖嘖。”

        一大早，程燁趁著休班又一次來到彩虹福利院，福利院的孩子們都認識了他，歡呼著把他迎了進去。程燁放下買給孩子們的零食，挨個和孩子們打了招呼，轉過頭問小美：“立夏姐姐怎么不在這里，她又出去了嗎？”

        小美搖了搖頭：“立夏姐姐變傻了，院長媽媽讓她在房間里不要出來。”

        程燁大吃一驚，拔腿就想去找院長問問情況，卻在門口正好遇上了她。

        “程警官，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汪院長一臉凝重的模樣，拉著程燁走到一旁無人的房間里。

        “我覺得立夏最近有些不大尋常，”汪院長說，“大概從，從兩個星期前，我發現立夏好像有點丟三落四的，動不動就找不到自己的東西，我讓她跑個腿她也糊里糊涂的，把我讓她辦的事記錯。我一開始以為是她經常晚上打工，太累了，就告訴她要適當休息。后來我才知道，她在這一個周前就因為屢次缺勤被開除了。我想她不去打工也好，畢竟外面環境復雜，要是她遇到什么壞人就不好了。沒想到她的記性越來越差，她班主任老師跟我說，今天早晨看到她在學校走廊徘徊，原因是記不起自己的教室在哪里了！”

        汪院長說到這兒，紅了眼眶：“都怪我，福利院的孩子太多，人手又不夠，立夏是年齡最大的孩子，一直以來都幫我分擔各種事情，我就這樣疏忽了她……”

        程燁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用最溫和的語氣說道：“汪院長，您先冷靜一下，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趕快帶立夏去醫院檢查一下。”

        汪院長停止了抽泣，“哦，你瞧我，光顧著哭，連正經事都忘了。”她用手胡亂抹了幾把臉。

        程燁掏出了一包紙巾遞了過去，汪院長接過，連連道謝：“程警官，你真是個細心的人。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帶著立夏去醫院看看？本來我想自己帶她去，可是今天有個職工突然請假了，福利院的人手不夠，我走不開。”

        “沒問題。”程燁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勸住了又差點要感動得痛哭流涕的院長，讓她把立夏帶到前院去，自己則去把車開到福利院門口。

        立夏被汪院長帶到程燁的車前，程燁對她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好久不見了，立夏。”可立夏卻用陌生的眼神看了看他，回頭抱著汪院長的胳膊問道：“院長媽媽，他是誰呀？他認識我嗎？”

        汪院長用抱歉的眼神看向程燁，牽著立夏的手來到程燁旁邊：“立夏，這位是程燁叔叔，是我的好朋友，咱們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去醫院嗎，但我有點事兒，去不了，所以就讓這位程叔叔帶你去，你今天要乖乖地聽他的話，除了他，不能和別人走，知道了嗎？”

        立夏明顯瑟縮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點了點頭，轉身爬上了副駕駛。

        “程警官，立夏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汪院長。有什么情況我會隨時和你聯系的。”

        汽車一路疾馳。車里，程燁緊皺著眉頭，嘴抿成了一條線。立夏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短短的一個月，她就認不出自己來了，還有汪院長說的那些癥狀，這是因為病了嗎？可是這病發展得也太快了吧……

        一旁的立夏從上了車以后，就把自己縮成一團，緊挨著車門，仿佛和程燁之間有一堵看不見的墻將二人隔開。程燁沉思了一會兒，才驚覺一路上自己沒有和立夏說過一句話。他悄悄地用余光掃了一眼立夏，卻正好撞上立夏躲躲閃閃地在偷看他的臉色。

        “冷不冷？要不要把空調溫度調高一點？”

        立夏被他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不，不用了，我不怕。”話音一落，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又懼又羞地漲紅了臉。程燁倒是一臉淡然，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似的，趁著等紅燈的當兒，從后座的車載水吧里拿出了一罐可樂：“喝點吧，咱們很快就到了。”

        立夏接過了可樂，眼睛卻不住地朝后方的剛剛升起又落下的水吧掃去。程燁把這一幕看在眼里，他一邊開車，一邊對立夏說：“我也有點渴了，你幫我從車載水吧里拿瓶水好嗎？”

        立夏點點頭，按了一下剛剛程燁按過的屏幕上的一個按鈕，水吧再次緩緩升了上來。立夏想伸手去開柜門，可是夠不著，她只好使勁往程燁這邊挪了挪，才打開了柜門，從里面掏出了一瓶飲用水，遞給程燁。

        “謝謝。”程燁單手接過水，發現自己沒法擰開蓋子。立夏從他手中拿過瓶子，擰開，再次遞給他。

        “謝謝你，幫大忙了。”程燁笑著對她搖搖手中的水。立夏從他手里接過瓶子，擰上瓶蓋，覺得車里緊張的氣息松弛了不少。

        銀壑市市立第一醫院坐落在市中區的中心區域，前兩年剛翻修過，面積擴大了一倍，并且接入了本市的“智慧城市”系統，市民就診只要刷個人終端就可以完成掛號、繳費、預約檢查等一條龍服務。

        程燁記得自己母親的大學同學黃阿姨就在這家醫院工作，家里人只有生病基本就是在這里就診。他麻利地辦好手續，帶著立夏走進就診室。

        醫生聽過程燁描述的立夏的癥狀后，讓她去做一個腦ct檢查。10分鐘內，檢查結果就傳到了醫生的電腦上，醫生瞅了眼病歷上立夏的年齡，問程燁：“你是汪立夏患者的監護人嗎？”

        “不是，但我是受她監護人所托帶她來看病的，你可以把所有詳細情況都告訴我。”

        醫生點了點頭：“一開始我認為汪立夏患者有可能罹患了阿爾茲海默癥，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但是從腦ct檢查的結果看，所呈現的圖像與普通阿爾茲海默癥的圖像并不一致。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儲存記憶的區域確實出現了萎縮，造成萎縮的原因不明，不排除是感染了病毒，所以我建議讓患者住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立夏從進了醫院以后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程燁身后，在聽醫生講述診斷結果時更是緊張地抓住了程燁的衣角，現在聽到了“住院”兩個字，她更是急得去抓程燁的手：“我不要住院，我要回家！”

        程燁在來醫院之前其實就有預感，立夏的病情不簡單，恐怕要住院。他只能輕輕按住立夏的肩膀：“立夏，你聽跟我說，你現在的病情有點嚴重，我們都很擔心你，尤其是你院長媽媽，你要是留下來配合醫生治病，也許很快就會痊愈的，你不是彩虹福利院的大姐姐嗎，我相信你可以勇敢面對這一切的，對嗎？”

        立夏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她帶著哭腔小聲說：“可是，可是這樣我就一個人了，我害怕。”

        程燁的心顫了一下，他努力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道：“別怕，立夏，你不是一個人，醫院里有醫生，還有很多護士，對了，你的院長媽媽，還有彩虹福利院的其他人，大家都會來看的你的。”

        “真的嗎？”

        “真的，我向你保證！”

        程燁一路陪著立夏去了病房，又打電話跟汪院長說了立夏的情況，請她趕快把立夏住院要用的生活物品送過來。等他打完電話從走廊里回到病房時，立夏已經和同病房的一個小男孩聊得不亦樂乎了。程燁在病房門口看著此刻早已將愁云慘霧拋到腦后的立夏，心想：到底是少年人，心事來得快去得也快，看來暫時可以不用太擔心了，可是她的病……

        第二天，程燁心事重重地來到警局，昨天立夏住院后，他又專程去拜訪了在這家醫院工作的母親的同學黃阿姨，可是黃阿姨是專攻心臟外科的，所以在治療沒法給程燁提供什么有效的幫助。

        正當程燁愁眉不展地往辦公室走去的時候，一只手重重地落在程燁的背上，程燁無奈地回頭：“高局長，您再用力點，我就可以因為工傷提前退休了。”

        高局長咧嘴一笑：“好小子，后背長眼睛啦？大清早的正該是活蹦亂跳的時候，怎么在這兒臊眉耷眼的？”他突然壓低了嗓門：“難道是你爸又訓你了？”

        程燁又好氣又好笑，這位高局長是他父母在警校的同期，跟他爸爸還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關系不是一般的鐵。雖然工作上“鐵面無私”，但私下里那就比較放飛自我了，程燁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被他捏著臉逼著叫“高叔叔”。他對程燁的私生活格外關心，其程度甚至超過了程燁的父母，當然，程燁的父母由于工作繁忙，確實對自己唯一的兒子疏于照顧，這就是另一說了。

        高局長像個小混混似的搭著程燁的肩膀說：“小燁子，有什么為難的事，跟你高叔叔說，叔叔保證給你解決，說，是被小姑娘甩了還是被電信詐騙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呀！程燁板著臉，決定三緘其口。這時走廊那頭拐過兩個警員，高局長立刻收起笑臉，側身，將搭在程燁身上的手改為輕拍肩膀的動作，一臉莊重地說：“小程，這次的案子辦得不錯，要再接再厲啊。”說完，背著雙手緩緩地踱開了。整套轉換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堪稱變臉大師級的水平。

        程燁呆呆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然想到高局長辦案多年，交往甚廣，說不定會認識一些專家，于是他緊趕兩步：“高局長，關于你說的案子，我還有些情況想向您匯報。”

        辦公室里，高局長聽完程燁說的情況，抓了抓頭發，一拍桌子：“有了，我還真認識個這方面的專家！”他拿過桌前的便簽紙，草草地寫下一串數字和一個名字：“你去找她吧，她是臨床神經學方面的權威，你沒來咱警局前曾經協助過我們辦過一件大案，你聯系她的時候報我的名字，她應該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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