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2）

        顏夜今天早晨早早便醒了過來。她瞪了天花板良久，終于挪動起身體，洗漱，換衣服，吃早餐，一切仿佛和平時沒有任何差別。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檢查了一下包里的物品，確認帶好了需要的證件后，對著鏡子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鏡中的女人也同樣綻開了一個微笑，可她的眼睛里還是充斥著悲傷和疲憊。

        顏夜到達市政服務大廳的時候李文生還沒有到，她只能百無聊賴地等在門口。街對面的大屏幕上，正在滾動播放著一檔科技類的專訪欄目。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對著主持人滔滔不絕地介紹“腦機接口”的項目，顏夜注意到字幕上寫著“阿蒙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技術主管”的字樣，心想：未來，終于來到我們身邊了嗎？

        李文生走向顏夜，她正盯著街對面的屏幕，好像在看視頻，又好像在沉思。這十年來她似乎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樣耀眼，自己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認出她。

        這時，一陣風吹過，揚起了顏夜的一縷秀發。顏夜仿佛被驚醒一般，轉過身，正好對上了李文生的眼神。兩人都有些尷尬。李文生率先打破尷尬，對顏夜微笑著打招呼道：“吃過飯了嗎？”

        此刻顏夜覺得十分荒唐，明明都要走到離婚的地步，李文生卻能表現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就像他們今天是來進行一次野餐一樣。她深吸了一口氣：“進去吧。”轉身步入市政大廳。

        兩人順利通過安檢門，一臺智能機器人輕快地滑了過來。顏夜和李文生讓它掃描過二人的預約碼，它就引導兩人來到了“離婚登記”窗口。

        二人進入了其中一個隔間。隔間的設施很簡單：兩把座椅，座椅前的臺子上是一塊oled屏幕，除此似乎以外別無它物。特殊的墻紙將隔間包裹得嚴嚴實實，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況，更聽不到其中的聲音。

        顏夜和李文生一進門，透明的屏幕微微一閃光，出現了一位女性工作人員的半身圖像：“顏夜女士、李文生先生，歡迎使用銀壑市‘智慧城市’之智慧政府系統，我是你們的專屬辦事員小安。現在向你們展示的是我的默認人物形象，二位還可以選取經驗豐富老手（男|女）、有問必答熱情菜鳥（男|女）、話癆職員、社恐職員等模式，請挑選。”

        顏夜和李文生對視了一眼，李文生說：“不用選了，就用現在這個吧。”

        “好的，選擇‘正常人’模式。顏女士，李先生，你們在各自的個人終端上預約了‘離婚登記’項目是吧？”

        “是。”二人一起回答道。

        “好的，接下來進入第一道程序，‘離婚意向判定’環節。請仔細聆聽我提出的問題，并在個人終端上提交答案。”

        怎么離個婚還要考試嗎？顏夜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但她還是打開了手腕上的個人終端。

        “第一個問題，二人已確定不想再與對方延續婚姻關系了嗎？”

        “第二個問題，不再延續婚姻關系的原因是：a感情破裂b財務糾紛c沒有原因，就是不想過了d一時沖動。”

        “好的，二位選擇了‘a感情破裂’，那么，感情破裂的原因是：a對對方感到厭煩b一方或雙方移情別戀c家庭矛盾d沒什么原因，就是看對方不順眼。”……

        出了市政大廳，顏夜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在隔間里面雖然只待了半個多小時，可她卻覺得仿佛有半個世紀那么長，特別是那個人工智能，簡直槽點太多了，給離婚這件嚴肅的事情添上了幾分荒誕的色彩。

        李文生看起來臉色也有些尷尬，他搓了搓手，“接下來我們……”

        他本來想說“接下來我們該干什么”，但是話說到一半猛然反應過來，已經再也沒有“我們”了。

        顏夜假裝沒聽到李文生說的那半句話，淡淡地說：“別忘了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飯，正好跟我家里人說咱們離婚的事。”

        李文生點了點頭。“那我走了。”

        “嗯。”

        兩人就這樣分頭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出租車在p大校門口停住了，顏夜卻好一陣沒有回過神來，一路上她腦海里全是與李文生在一起時的場景，那些甜蜜的、溫暖的回憶，此刻卻仿佛利劍一般將她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從哪里開始出錯的呢？顏夜想不明白，要是能有失憶的藥物就好了，她絕望地想，真希望和李文生有關的記憶能通通消失。那么，假如過去的十年里沒有李文生，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顏夜不是一個會放任自己長時間沉溺于情緒的人，童年的成長經歷告訴她，情緒、情感必須適可而止，理智、現實才應該是人生的主旋律。她付了錢，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向了研究中心。

        p大學腦科研究中心是全國首屈一指的腦科研究機構，顏夜本科就是讀的p大的神經學。在國外進修獲得博士學位后又受到本科的導師姜珺教授的邀請，加入了她的研究團隊，在p大腦科研究中心工作。

        姜珺教授是神經生物學領域的知名人物，擁有神經生物學，神經藥理學雙重學位，在顏夜讀本科時就對她青眼有加。如今愛徒學成歸國，成為自己的副手，她對顏夜更是悉心栽培。

        一走進辦公室，顏夜的助手丁凌琳就迎了上來。有些父母在給孩子起名時，會過分關注其中美好的寓意或者暗含的風水五行，卻忽略了浩如煙海的漢字會具有的同音現象，于是名字讀起來和某個擬聲詞十分相似的丁凌琳同學，就光榮地獲得了實驗室人贈送的“小鈴鐺”這個外號。

        “小鈴鐺”把一個扁長的黑色盒子放在了顏夜辦公桌上：“老大，你讓我幫你買的限量版機械鍵盤我好不容易搶到了。”

        “都說了叫我‘顏老師’，叫‘老大’像什么話。”顏夜板起臉來。不過丁凌琳和她相處久了，早就知道自己的導師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依然笑嘻嘻的。

        “放心，老大，現在沒別人。我保證在外人面前維護您的高冷人設。”

        顏夜斜了她一眼，決定不和小孩子計較。

        “哦，對了老大，剛剛姜教授讓我等你一來就告訴你去她辦公室。”

        “行，我知道了。”

        換上白大褂，顏夜走向姜珺的辦公室。誰知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后有人叫她，回頭一看，正是姜珺。

        顏夜轉身朝她走近了幾步。姜珺拜拜手示意她留在原地就行，一陣風似的走到她身邊，“來，小顏，我要給你送個幫手。”

        顏夜的眉毛一揚，自己的研究團隊并不缺人啊？

        姜珺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壓低聲音對她說道：“這個新來的孩子叫邵杰，在咱們學校讀生物系，今年大三了，為了申請國外的學校，需要一段有分量的實習經歷，他爸爸是咱們中心主要贊助人之一，就把他送過來了。”

        “關系戶啊……”

        “你也不用有太大壓力，只要平時稍微照顧他一下就行，不要像你對其他助理研究員一樣——”

        “一樣不近人情是嗎？”

        姜珺無奈地笑了，她伸手輕輕拍了拍顏夜的肩膀：“我知道你性子直，不過我們畢竟生活在社會里，不是嗎？”

        顏夜沒有回答，替姜珺推開了她辦公室的門，只見一個男生正用個人終端打游戲，玩得不亦樂乎。聽見門開的聲音，男生迅速地把關了游戲，把個人終端一對折，塞進了口袋里，整套動作行云流水。

        姜珺和顏夜都默契地裝作沒有看見這一幕，一前一后走進了辦公室。男生笑嘻嘻地沖她們打起了招呼：“兩位教授好，我叫邵杰，在咱們大學讀生物信息學，今年在讀大三了，我第一次來實習，什么都不懂，請兩位教授多教教我。”

        姜珺微微頷首：“你好，邵杰同學，我叫姜珺，旁邊這位是顏夜顏博士，你以后就跟著她工作，有什么問題也可以向顏博士或者我反映。接下來讓顏博士帶你熟悉熟悉咱們研究中心的環境。”

        腦研究中心坐落在p大學的東北角，共有四層樓，外加地下一層停車場。整棟樓南北通透，空間廣闊。設計師獨具匠心地采用雙層玻璃幕墻和斜網格支撐結構設計，超大板塊中空超白玻璃像一層密實的鎧甲將這棟建筑物包圍起來，使得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在校園中格外醒目。

        顏夜帶著邵杰從二樓姜珺的辦公室出來，坐電梯上了四樓。臨床神經學項目組的實驗室都在這一層。顏夜用自己的工作證刷開開東走廊的大門，領著邵杰走了進去。

        邵杰好奇地四處張望，里面的人不多，都統一在私服外套著一件白大褂，部分進出實驗室的人還要帶著口罩和帽子。整層樓十分安靜，大部分人基本不是在自己的實驗室里待著就是在去往實驗室的路上。

        顏夜領著邵杰走進其中一間休息室。丁凌琳正坐在房間正中的大長桌邊，和另一個項目組的助理研究員聊天。看到顏夜進來了，二人停下了談話。

        顏夜簡短地對她說：“這是來咱們組的實習生，叫邵杰，你負責帶他熟悉一下環境吧。”說完，顏夜就撇下三人，去了實驗室。

        剛才顏夜領著邵杰進門的時候，丁凌琳就在暗中觀察邵杰。她的目光掠過邵杰一看就是精心打理過的發型，以及雖然簡單但都是潮牌的衛衣、牛仔褲，最后落在那雙價值不菲的限量版運動鞋上。

        家庭條件不錯，丁凌琳心里想，看起來沒怎么吃過苦，不知道干起活來行不行，不過嘛，反正都是新來的，必須好好“□□”一下。她本來還指望從顏夜那里聽到更多有關這個實習生的信息，誰知道顏夜報了個名字就把人扔下了。誰叫咱們顏老師是研究中心里出了名的“冷面殺手”呢，指望她親切地關懷實習生是不切實際的。

        正想著，丁凌琳的個人終端震了一下，顏夜給她發了條消息：實習生走關系進來的，不用讓他參與研究。你帶著他參觀完就趕快來實驗室干活。丁凌琳看到“走關系”三個字，再看看一臉笑嘻嘻的邵杰，心想：呦豁，原來不是來了個打下手的，是來了個大爺。

        顏夜剛走，邵杰馬上湊到了丁凌琳身邊，露出他一口閃亮的牙齒：“學姐你好，我叫邵杰，今年讀大三，主修分子神經學，以后就靠您多多指教啦！”

        “我哪敢指教您啊！”丁凌琳在心里嘀咕道，但表面上還是一片平靜。

        她本來打算迅速領著邵杰在這層樓轉一圈就完事，誰知道她的噩夢就開始了。這家伙好像被與人群隔離了十年后終于獲得了和人類交流的機會似的，一路上喋喋不休，纏著她問東問西。丁凌琳不勝其煩，終于在遇上了一個同樓層的師兄之后，以“顏老師急著找我，師兄你幫我帶他去總務處辦個臨時工作證吧”為由，成功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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