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吃飽喝足便托著下巴朝外望去，昨日連夜進的忻州，尚未好好打量此處。此刻才發覺街道上人來人往，雖然大多都是南朝人打扮，時不時便會看見一兩個坦達面孔。

        她望望路人，又看看白夢音，后者本想當做不知道，然而內家修行不夠，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道：“你看什么啊？”

        末了又覺得自己語氣好像有些不好，于是補充道：“我不是嫌你煩，我就是問問……”

        程知點點頭表示沒關系，回答道：“我看坦達人都眉目深邃發色偏淺，但是你好像不是這樣。”

        “害。”白夢音聞言松了口氣，“我還當是什么事兒。”

        她放下手中筷子，拿起手絹按了按嘴角，一臉正色道：“我還沒有正式介紹呢。我叫白夢音，坦達三王子和南朝安和公主的女兒。”

        “安和公主？”這個名字在程知腦海中一晃而過，好像有什么熟悉的記憶一閃而過，然而來不及抓住便溜走了，“好熟悉啊……”

        “十四年前，南朝鎮北軍打敗，不得不與坦達議和，我娘安和公主便和親去了，后來就有了我。”白夢音拿起桌子上的被子端詳，語氣已經盡力說的輕松，程知還是從中聽出了一些壓抑著的情緒。

        “我娘，在南朝是不受寵的公主，在坦達是外族王妃，所以沒什么朋友，也總是不開心，唯一能通信的朋友，就是姚姨。”

        程知豎起耳朵。

        白夢音笑了笑，眼睛里卻沒有多少笑顏色：“聽說是我出生時難產，幸好姚姨當時路過，便救了我和我娘，后來還一直從萬劍宗給我們寫信，所以知道她是為你留在那里的時候，我真的很嫉妒。”

        “嫉妒？”程知不解。

        “沒錯，就是嫉妒。我父王是草原上最喜歡我的人，他送我小馬，帶我騎馬，可是娘不喜歡坦達，不喜歡看我像蠻夷女子一樣瘋瘋癲癲，她希望我端莊守禮，希望我變成南朝貴女。我因為難產從小身子就虛，每次我一哭父王就什么都會給我，草原上其他人雖然不喜歡我柔柔弱弱的樣子，但只要我一哭，他們就不敢欺負我……”

        白夢音說著說著，臉上的假笑就變成了苦笑，整張臉都有些皺起來，強行笑地很是難看。

        她望向程知：“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真的喜歡草原，我從小就希望自己能像其他的小孩一樣可以縱馬奔馳……可是我不行，南朝安和公主的女兒不行。”

        為什么不行？”程知一把拉住她胳膊，“不管是南朝人還是坦達人，只要你想干的都能干。”

        白夢音便又露出那種莫測的神色：“我好嫉妒你，要是姚姨是我娘就好了……”后半句說的太輕太輕，隨著茶水的霧氣消散在風里，程知沒能聽清。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打斷了白夢音的回憶，兩人皆朝下看去，一個肌肉遒勁的漢子正與那店小二說些什么，那店小二連連搖頭，看那樣子，簡直想要把人推出酒樓。

        坐在酒樓二樓剛好能看見那漢子的側臉，程知推了推白夢音胳膊：“這不是巴木嗎？”

        說起巴木，也是忻州城外一個妥妥的冤大頭了。先是遇上劫匪與兩人分開，結果打斗途中撞上了巡邏的忻州官兵，以破壞城外治安的罪名被暫時收押在忻州的官府大牢里。

        他自稱是坦達郡主的護衛，那些人企圖在忻州城外劫殺坦達郡主，乃是為了破壞兩國交好，他完全是為了自衛。然而白夢音的護衛只剩了巴木一個，不但沒有人證，甚至連白夢音都不見了。巴木又拜托官員尋找二人，奈何毫無頭緒，就這樣在大牢里蹲了好幾天。

        直到兩人跟著李大人來到忻州，才把人從大牢里保了下來。之后便被白夢音派去不知道做什么了，程知也沒有多問。

        白夢音起身下樓，程知也拿起祭月劍跟了過去。

        巴木一見到二人，急忙便要進去，帶著攔著他的店小二猝不及防間雙手雙腳都扒在了他身上，一邊還哀嚎著：“客官！不能進去啊！這里是酒樓不是屠宰場啊！”

        程知這才看到他手上抱著個長條狀的東西，被草編的席子裹著，一轉身便露出了席子的一端——竟然是手臂的斷口！

        被這斷臂吸引了注意力的人紛紛臉色大變，干嘔著跑出了酒樓，店小二哀嚎的聲音變的更大了。

        白夢音連忙拉開店小二，朝他手里放了錠銀子：“我們馬上就走。”

        三人顧不得多寒暄，因為巴木手里抱著的東西不能在外多停留，于是匆匆回了客棧。

        酒樓三層的雅座里，有人掀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見三人匆匆離開也沒有多留意，又放下了簾子。

        屏風后面一縷青煙緩緩從香爐里升起。兩個人對坐在桌案兩端。

        一人大喇喇斜靠在桌子旁邊，臉上胡子拉碴，衣服也東一片西一片十分不雅觀，看起來很是不修邊幅。

        而他對面那人一身素色長袍，上有云紋點綴，發髻高束，白皙如玉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神色，仿佛絲毫不在意對面那人神態中的放肆。

        他抬手，緩緩拿起桌案上的茶壺，為自己面前的杯子注水，緩緩的熱氣升騰，將他的面容氤氳模糊。

        偌大的雅間里只有茶杯注水聲。

        那斜靠的人坐不住了，他從桌子上抓了把瓜子放在嘴里，一邊嚼一邊朝地上吐瓜子殼：“呸……你費這么大勁兒，又是親自進落石村，呸……又是把我關在這兒的，到底想干什么？”

        他對面那人，也就是謝疏寒，垂著眸子端詳杯中茶水，茶是新茶，淺綠色的茶水倒映出他一雙平靜而深邃的眸子：“我記得百事通先生曾經許諾過，誰能親自找到落石村的秘密，就可以向他提問一個問題。”

        親自兩個字咬的格外重些。

        百事通掀了掀眼皮看他：“謝小侯爺何等尊貴，竟然親自到落石村轉了一圈，可真是忍得住啊……”他“嘖嘖”兩下。

        “不比先生能忍。”

        謝疏寒微微露出個和藹的笑來，將手中茶水放在百事通面前：“親生女兒被抓去祭祀，竟也能忍而不發，我只是好奇，落石村到底有什么洪水猛獸，連先生都要避著……”

        杯子與桌面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百曉生的五官似乎在那一瞬間抽搐了一下，轉瞬又掩在蓬亂的發絲下。他終于抬頭仔細看了看謝疏寒，語氣有些陰森森：“你知道的倒是多。”

        謝疏寒不置可否：“不比先生學識淵博。”

        “是嗎？可惜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一碰，非死即傷。”百事通冷笑了一下，轉換了話題：“那你倒是說說，落石村的秘密是什么？”

        “怪物吃人不算什么秘密，鬼哭林的迷陣也算不得什么大消息，裝神弄鬼的道士也到處都是……”謝疏寒緩緩道，“秘密，是人性。”

        “哦？”百事通似乎來了興趣：“人性？”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落石村里，有異心。”

        程知看著面前桌子上擺著的斷臂，斷口處覆蓋絲絲縷縷寒氣不散，指尖長而成爪。顯然這是她用祭月劍砍下的那怪物的斷臂。不知為何會在巴木這里。

        白夢音也一臉疑惑地看著巴木。

        巴木解釋道：“落石村大多數村民都被官府抓了，剩下些小孩子都安排著搬家，屬下奉命去照看張小英，剛好遇上南朝官兵在地洞里清理，便跟著過去看了看，這是在地洞里找到的。”

        “張小英？”程知腦海里浮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張氏夫婦與那怪物合謀害人，此刻應當是被官府扣下了。

        白夢音對程知說：“說起這個，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那天是張小英先找到我和無味的，還告訴我怎么逃跑，可惜后來生了變故。”

        “張小英？”程知更加疑惑了，“她看起來唯唯諾諾的，怎么還會……”

        不對。

        程知的話忽然卡在了一半，許多場景在腦海中飛速劃過，第一天祭祀人群中的小孩，掉在地上的草編蜻蜓，石二丫躲在門口的神情，還有最為關鍵的一幕——

        昏黃的日光下，窗臺上擺著的一排草編玩具……

        張小英靦腆的笑容又浮現在程知面前。

        程知看向那斷臂，先前因為那斷臂腕子上毛發濃密血漬重疊所以沒有發現，此刻她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拴著一個草編的圓環，藏在濃密的毛發下，被保護地很好。

        白夢音還在說：“我當時差點嚇死，還是張小英告訴我們，他們會在沒有月光的時候閉眼祈禱，她還給我了個防身的東西……哎呀找不到了。”

        巴木連忙說：“沒關系郡主，這種意外以后一定不會發生的。屬下拿生命保護郡主！”

        程知臉色有些難看，她打斷巴木表忠心的環節：“張小英呢，她還在落石村嗎？”

        “不在了，今早村里的小孩就跟著幾個大人搬走了。”他撓了撓頭，“哦對，有個特別小的小女孩托我把這個給你。”

        巴木從懷里掏出一個木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是個草編圓心球。

        “那小孩說，這是她和小英姐姐送你的禮物。和斷臂一起，感謝你替她們除掉了村子里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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