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照影……”

        程知動作一頓。

        周圍的環境好像被什么巨大的漩渦吸引，鼻尖傳來濃重的灼燒味道，面前百事通虛假的五官仿佛脫落了表皮，逐漸露出下面慘白的骨頭。

        “黎照影……”

        呼喚聲由遠及近逐漸清晰，手中祭月劍冰冷刺骨，直到她再也握不住劍，右手無意識地松開，祭月劍便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這一聲響將她散落的意識砸了回來。

        程知抬頭，面前卻沒了百事通的身影，一座巍峨神殿拔地而起，古樸的花紋向兩邊伸展，勾勒出不屬于這人間的悠長記憶——

        那是上古神明的杰作，封存著一個被拋棄的族群的曾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然而她似乎本來就該在這里。

        也許程知本該想起來，這是曾在她夢里接二連三出現的，九黎族的神殿。

        然而她仿佛已經不是程知。

        低頭看那地上的劍，也早已不是祭月劍的模樣，一柄長劍漆黑而沉靜地躺在那里，古樸的鳳凰展翅紋路繞著劍柄盤旋而上，銳利的劍鋒上倒映出她的五官，清澈的杏眼染了滿天火色，那跳動的赤紅為她清冷顏色中平添了幾分魅惑，然而那張本該帶著甜笑的容顏此刻面無表情，讓人絲毫生不出親近之意，只像神女像、妖鬼顏。

        分明是與程知相似的臉，卻也完全不是程知的臉。

        “你是誰？”有人立在臺階下問她。

        她微微抬了眸，用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劃過臺階下站著的熟悉面孔，明眸皓齒白皙容顏，一身碧青衣衫，五官清冷卻也表情溫和，干凈的眸子好像看不見周圍的沖天血氣。

        分明是程知。

        她緩緩開口，一字一句，既回答一無所知的程知，也回答自己。

        “九黎族，黎照影。”

        “你是我創造的美夢，如今，夢醒了。”

        她緩緩拿起劍，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一步一步走到火光滿天的世界，將那依然滿目純粹的人類撫養長大的女孩兒留在身后。

        于是所有靜止的畫面都恢復了動態，火焰沖天而起，鮮血四濺哀嚎不止。

        有人大喊著：

        “九黎族死而不滅！唯焚其尸骨方能斬草除根！”

        “殺！滅九黎！我族永生！”

        “南朝千歲萬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有雙血淋淋的手拉住了她的衣角，她低頭，看到了一張破了相的臉，似乎是喜歡撿東西的小蘿卜，他連連搖著頭：“族長……族長，快跑！快跑……”每發出一個音節，都有鮮血從他嘴角、眼角留下，背后的火焰已經燒到了他的鞋子，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知道不停重復：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人族，不可信……族長，快跑啊族長——”

        火焰眨眼間便將他連同他的話語一同吞噬。

        黎照影下意識微微仰起了頭，一種濃濃的恨意滋生，直要叫她頭痛欲裂，歸銘劍嗡聲陣陣，已察覺到主人的恨意，漆黑的劍身壓著鑄劍人以身飼劍的沖天煞氣，似有鳳鳴沖天而起。

        她舉起了歸銘，對著人群中負手站立的趙則，面色冰冷，有風帶著血氣吹過她鬢邊發絲，劃過她毫無溫度的眸子，無數黑霧縈繞下，滿頭青絲飛揚，如旌旗烈烈打在她墨色衣服上。

        趙則依然是個老人模樣，卻絲毫沒了初見時那份和善，一身明黃服制，將人間帝王的威嚴襯托了十成十。

        他正對著黎照影的劍，縱使感受到了那份冰冷刺骨的殺意，卻依然維持著面上的淡定，實則后背已滿是冷汗。方才他已感受到劍氣呼嘯而過，然而卻被什么東西攔了下來。

        趙則將手中橘紅色的珠子握的更緊了些，從那尚存的溫熱氣息中也能獲得與黎照影一戰的勇氣。

        哪怕這珠子是他不久前才硬生生從鳳凰神像的眼眶里摳出來的。

        黎照影垂眸間，歸銘劍已劃過，她身形似鬼魅，再一抬眼，已越過火海出現在趙則身前，冰寒刺骨的殺氣混著歸銘的劍意已到趙則眼前，趙則瞪大了雙眼，蒼老的身軀忍不住朝后仰倒，立馬被周圍人扶了起來。

        黎照影殺招已至，趙則周身卻忽然浮起了一層橘紅色的光芒，鳳鳥紋自他周身沖天而上，成鳳凰攬翅姿態將他護在中間。

        歸銘劍與鳳凰左眼相撞，巨大的撞擊聲響起，逼得黎照影后退幾步，扶著趙則的數人也被振飛數米遠，躺在地上嘔出一大口血便沒了氣息。

        趙則卻好似松了口氣，又握緊了手中鳳凰左眼，看也不看那些為他殞命的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只是幾條人命。他一路打拼至此，身邊死的人數不勝數，為保護皇帝而死本該是他們的榮耀，左不過多給后代些撫慰便是。

        又有無數披甲執戈的將士將趙則環繞在中間成保護姿態。一個威武高大的將軍站在最前面，他同樣拿了一柄長劍，微微側步，擋住了黎照影的劍氣，幾乎對上歸銘劍的瞬間便覺腹腔充血。

        然而他還是頂著不適抬手：“南朝謝訊，請賜教�！�

        黎照影本就靈氣逸散嚴重，強行破關已是不小的損傷，加上全力一擊被鳳凰左眼擋下，一行鮮血順著她嘴角留下，她也絲毫不在意，隨意用衣袖擦掉，覷了一眼那自稱謝訊之人，冷笑一聲，語調依然懶洋洋的，卻殺意不減：

        “一個奸佞偷盜之輩，也配你們一個個的替他去死？”

        謝訊不為所動：“謝某職責所在，還請姑娘賜教�！�

        黎照影話不多說，一劍再至，被謝訊攔下，他手中劍雖是人間名劍，卻也不敵歸銘劍煞氣沖天，只不過擋了黎照影一劍便生出裂痕，再難使用了。

        眾人不由得色變。

        然而黎照影到底還是被鳳凰神的神力死死束縛著。

        神明隕落之際，便要她的信徒散盡血肉之軀來供養。這是神護佑下的規則。

        不久前，黎照影與大祭司皆已心知肚明，鳳凰神快要堅持不住了，結界松動之下，黎照影作為九黎族族長，必然會第一個受到波及，鳳凰神汲取她的靈力維持自身氣息，靈氣逸散甚至可能讓她直接灰飛煙滅。

        不得已之下，黎照影入神殿閉關，大祭司則翻遍群書尋求解決辦法，以求維系黎照影的生命。

        然而還不等他們找到法子，意外就先一步發生了。

        小蘿卜救下的人族皇帝趙則趁眾人不備，闖入神殿，生挖了虛弱至極的鳳凰神的左眼。

        雙眼乃是鳳凰周身靈氣最為集中之處，不妨竟被一個凡人以一種荒謬的方式破壞。

        巨大的靈氣霎時以神殿為中心向四周擴散，結界徹底損壞，人族軍隊在趙則的指引下闖進了九黎族，避世多年的九黎族人如何防備來勢洶洶的人族軍隊，一時間死傷無數。

        “昔日蚩尤死后需分尸于四海，刑天死后仍可化乳為眼，舞干戚以戰，今日九黎族亦然。若不徹底毀其尸骨，只怕死灰復燃啊。”

        于是熊熊大火燃盡了九黎族的生靈。

        尚在閉關的黎照影不顧自己虛弱至極，強行破關而出，直欲取趙則性命。

        然而趙則手中有鳳凰左眼庇佑，麾下將軍謝訊同樣十分難纏。黎照影一面要抵擋著鳳凰神對她生命力的汲取，一面還想要救下九黎殘存的百姓。

        族人接連魂飛魄散之痛，皆是她身心枷鎖，黎照影幾乎毫無勝算。

        她果不其然敗了。

        歸銘劍隨著主人氣息衰弱的一瞬間被趙則手中鳳凰左眼擊飛，重重砸到了遠處。

        鳳凰神隨之破石像而出，沖出神殿哀鳴不止，眾人被鳳鳴刺激地幾乎站立不穩，黎照影被她狠狠扼住，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這高高在上的神明，這曾經庇佑他們無數個日月的神明，在左眼被挖神力衰微之際，第一選擇是汲取她的靈魂做養料。

        巨大的荒蕪感將她淹沒，原來靈魂被抽干的感覺是這樣的，連疼痛都不會有，只覺得自己好像從未存在過，連同黎照影這個名字都會一同消散。

        她垂下眸子，長睫蓋住了無數情緒，卻在余光中看到了沖天火焰里的族人。

        “鳳凰……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鳳凰僅剩的一只橘紅色鳳眸垂下，凝視著她爪下毫無反抗之力的黎照影。

        只聽得黎照影平靜的聲音：

        “與其生奪我魂靈，何不讓我主動獻祭，只是供奉了你這么多年，能不能……幫我救救他們。救了他們，你的眼睛未必拿不回來�！�

        她在賭，賭鳳凰神不能以神明之軀中傷凡人，賭相比于搶來的靈力，鳳凰神更希望有主動獻祭的生命，否則會亂了她的神性。為了趙則手里的左眼，她鳳凰就算是搶，也得從閻王手里搶出九黎族人的魂……

        哪怕，只有一個也行。

        能救一個是一個。

        然而不等鳳凰神回應，一個人忽然出現，撿起了地上的歸銘劍。

        阿若頭上的銀飾亂了，松松垮垮的頭發散在她臉上，歸銘劍那么沉，她舉得顫顫巍巍，卻依然堅定地朝著鳳凰砍下，寶劍再利，也不可能與神對抗。歸銘劍觸及鳳凰翎羽的一瞬間便生出裂痕，劍尖猝然斷裂墜落，掉進了火焰中。

        “放開小影！”

        黎照影微微睜大了眼睛，她以程知的雙眸第一次看清阿若的臉：精致小巧的五官那樣熟悉而親切，一雙鳳眸倒映出黎照影蒼白的臉。

        在阿若身后，趙則扭曲的臉漸漸靠近，一柄長刀從阿若心口中驟然捅出，刀口粘滿了鮮紅刺目的鮮血。

        阿若緩緩倒地，趙則手中捧著她鮮紅的、猶在緩緩跳動的心臟，表情癲狂：“半人半神的心臟，定可助我永生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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