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黎照影曾經(jīng)問阿若有什么愿望。

        她后來曾無數(shù)次思考這個問題，愿望嘛，總是和一些深刻的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回想起記憶中最為清晰的場景，翻來覆去的總是那一天，一群傻乎乎的小孩將她圍在中間，撿起地上的石頭朝她砸來。

        “半人的怪物！”

        “滾出去！”

        “人族都是壞蛋！”

        他們越罵越起勁，阿若捂著頭蹲在角落里，尚且有些不太明白，她的爹爹是個凡人，難道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嗎？

        大家不都長的一樣嗎？

        可惜沒人和她看法一樣，不論神還是人，排外總是孩子不加掩飾的本性。

        “哎呀！”離她最近的一個小男孩兒忽然大叫一聲捂著頭坐到了地上。

        阿若從他身邊撿起了一塊銀白色的、泛著光芒的石頭，剛才就是這銀白色的石頭砸到了他的頭。

        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穿著紅裙子，漂亮的不像話的女孩兒。

        女孩兒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然而五官清冷出塵，天生便帶著一分高貴不可攀之意。頭發(fā)扎的高高的，發(fā)帶上飄舞著飛揚的鳳凰紋路，手上拿著一把快要比她身子還高的長劍，漆黑壓抑的氣息從那劍中傳出來，嚇得在場眾多小孩兒一言也不敢發(fā)，只那被打到頭坐在的小男孩兒傻乎乎地問道：

        “是你砸的我？”

        “是我。”

        紅衣女孩兒微微揚起了下巴，目光冷冷掃過眾人：“我怎么不知道，在我九黎族中還有霸凌生事的人？”

        被她目光和語氣中的冰冷威嚴嚇到，有人害怕地捂住嘴，驚呼聲還是從指縫中溢了出來：“是族長啊！是黎照影！”

        年幼的黎照影比長大后的黎照影還有族長范兒，空著的手上一上一下拋著塊碎銀：“我告訴你們，人族不但是壞蛋，還有可怕的石頭——”

        碎銀塊落下的一瞬間被她收在手里，惡狠狠道：“再欺負她的小孩，都會被他們的石頭砸扁！”

        先前被她砸地坐地上的男孩兒立馬“啊”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頭，生怕被砸扁。

        眾人做鳥獸散。

        黎照影轉身離開，朝著神殿的方向去了。歸銘劍煞氣太重，就算是族長，她也需得更加勤學苦練，只有足夠強，強到被寶劍認可，才有可能收服這柄冷冰冰的長劍。

        至于什么半人半神的。

        黎照影連問都懶得問，只要是九黎族子民都是她所保護的，血脈是否純正根本就不重要。再者，他們九黎往上數(shù)幾代，說不定連外形都大相徑庭，什么稀奇古怪的怪物模樣都有。

        在她身后，阿若捧著那塊銀子對著陽光看了看，忽然覺得這銀白的石頭十分好看，比所有的東西都好看。

        她喜歡銀燦燦的東西，因為銀飾潔白明亮的顏色，像小影眼睛里的星星。

        或許她想到自己的愿望了。

        如果她能向神明許愿，那她希望自己可以變地力氣更大，個子更高，最好是個大祭司那樣漂亮的男孩子，可以擋住小影身前的風，頭頂?shù)挠辍?

        如果，如果神明允許她貪心地多許一個愿望，那她還希望自己可以更加聰明，可以看出小影笑容下的憂愁，可以藏好自己的疼痛，永遠不讓小影為她擔心，可以……

        可惜，她好不容易才想明白了自己的愿望，這世間卻再也沒有“如果可以”……

        阿若的手重重垂下，一邊鐲子磕在斷了的歸銘劍上，刻著“小影”兩個字的鈴鐺咕嚕嚕滾遠，消失不見了。

        火焰如餓鬼蜂擁而至，灼燒之痛卻離奇的并沒有那么刻骨。

        靈魂消散的一瞬間，阿若仿佛聽見了小影的聲音，壓抑思念著的吟誦悠長而寧靜：

        “以我神魂相護，送爾轉生，九黎神魂隨身滅，半人之魂得永存……”

        “夫人，你的孩子……”

        “姑娘是……我腹中胎兒，可有何不妥？”

        “沒有……沒有不妥，我只是想到了故人，一時有些激動，打擾您了，不知您的孩子，可有名字？”

        “男女未知，何來名字？”

        “槐疏非盡意，松晚夜凌寒……原來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阿若，我好像又能見到你了。”

        ……

        顧不思睜眼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躺在一片空地中間，她慌亂之下要坐起來，不小心按到了什么東西，身邊傳來許向行一身悶哼，隨后另一邊也傳來了一聲驚詫的疑問：

        “我怎么在這兒？！師兄呢？！”

        竟然是紀櫻櫻。

        隨著紀櫻櫻這一大聲的呼喊，周圍紛紛有人醒來。顧不思看到了千機閣的、昆侖派的人，還在遠處看到了一臉茫然的董寶珠，旁邊一個瘦弱的小子正拉著她胳膊，是寧一陽。

        幾個萬劍宗的弟子醒來后，一眼便看到了顧不思，連忙朝著她的方向靠了過來。

        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不太記得自己進入結界之后發(fā)生了什么，然而此刻四肢僵硬嗓子干疼，就好像他們曾經(jīng)舉著胳膊站了許久，或者喊了很久的樣子。

        然而還有更多的人因為中毒太深，此刻依然沒能醒過來，還不省人事地躺在一邊，被自己宗門的人小心挪到了一起。

        有知情的師妹警惕地看著身邊師兄：“你還好嗎？我記得你好像變成怪物了……”

        那師兄聞言色變：“我也變成怪物了！”

        董寶珠拉著寧一陽走了過來：“顧師姐！我們知道解藥是什么了！”

        寧一陽點點頭：“多虧程師姐引走了怪物……”他說了個詞，就看到一些先前還是怪物的師兄師姐們神色不虞地看著他，于是他迅速改了口：“引走了中毒的師兄師姐們，才給我們爭取了時間。”

        聞聲而來的藥王谷帶隊師兄不耐煩地打斷他：“說重點。”這個寧師弟平時就話多且瘦弱，要不是看他藥材背的多記性好，怎么會帶他出來參加問道大會。

        寧一陽點點頭：“就是千凝草，千凝草可接忘憂草的毒。”

        “什么是千凝草？”許向行問道。這一路上他也遇到了一些藥王谷的弟子，共同商議之下基本上已經(jīng)知道了忘憂草的事情，然而千凝草卻聞所未聞。

        “千凝草外觀看起來和忘憂草很像，更細長些，但是韌性更好，忘憂草一折即斷，千凝草卻不是這樣，甚至可以拿來編螞蚱……”說著寧一陽又噤了聲，小心地看了自己的師兄一眼，生怕平時自己將藥材編螞蚱的事情遭到責罵。

        好在藥王谷師兄并沒有提這件事，只舒展了眉頭，轉身將清醒著的眾弟子聚集起來，一同尋找千凝草。

        寧一陽便松了一口氣，然而藥王谷師兄已經(jīng)走出了好幾步，又回頭不耐煩沖他道：“還不趕緊過來幫忙！編螞蚱的事情回谷中再同你清算！”

        寧一陽又垮了臉。

        顧不思擰起了眉頭，拉過董寶珠：“你不是和師妹一起嗎？程知呢？”

        四散開準備去找千凝草的眾人忽然愣在了原地，顧不思察覺到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一回頭，就看見了她前一秒還在尋找的人。

        程知站在不遠處，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靜靜看著他們。

        “師妹……”顧不思本該萬分欣喜跑過去抱住程知，然后問問她一個人引開怪物有沒有受傷，然后告訴她只要找到千凝草就能救下眾人。

        可是她看著程知的臉，忽然感到了一種難言的陌生感。分明還是熟悉的那個人，穿著早上分別時穿著的青色衣裳，手上的祭月劍也沒有變化。

        可顧不思就是無端地覺得，程知看起來很不對勁。甚至她看著自己和萬劍宗眾人，臉上也沒有浮現(xiàn)絲毫笑意。

        紀櫻櫻從顧不思背后沖了出來，問出了在場所有人都疑惑的一個問題：

        “我們都在這里，你為什么從那邊出現(xiàn)？”

        “是啊……而且我們或多或少都中了毒，為什么她沒有事兒。”

        懷疑像投進沸水里的油點，頃刻間便從一點擴散到了全場，疑點也更加清晰：

        “剛剛寧一陽是不是說，是她引開了中毒的人，她怎么可能以一敵百，將我們所有人都打暈在這里，然后毫發(fā)無傷地從另一邊出現(xiàn)？！”

        寧一陽連忙擺手，試圖解釋：“不是不是，程師姐發(fā)現(xiàn)怪物主要靠聽聲音來辨別……”

        “你閉嘴！”藥王谷師兄重重呵斥了一聲，打斷了寧一陽后面的話。

        面對著眾人的懷疑，程知沒有做出反應，她只淡淡轉頭看向一邊。隨著她目光所及，眾人便看到了那一處漆黑陰影籠罩下的地方，斜插著一柄長劍。

        漆黑壓抑的劍身，花紋古怪張揚的劍柄，只靜靜出現(xiàn)在那里，眾人卻無端像是受到了什么恐嚇一般，一時間只想遠離這劍。

        隨著這把劍的出現(xiàn)，眾人周圍的霧氣漸漸散開，虛假美好的鄉(xiāng)野風光褪去，移步錯位的結界也逐漸打開，露出破敗而沉悶的真實景象，百年不曾有人搭理過的荒蕪的獵場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一輪彎月高掛于夜空。

        原來這結界外面，已經(jīng)是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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