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這位先生，你真的是外邦人嗎？咱們這邊的話說得這樣流利。”碧月是幾人中打量起岡薩雷斯來最不加掩飾的，她將他從頭到腳都看了個遍，眼里滿是驚訝和好奇。

        岡薩雷斯發出一聲溫和的輕笑，“這要感謝阿維拉·巴列斯特老爺，是他教會了我怎么用大邱文交流。”

        “就算如此，也是很厲害了。”李青棠夸贊道，“不像我，一看那些個外文書就覺得頭疼。”

        “女士，這很正常，在我剛開始學大邱文的時候，也經歷過一段十分艱難的時期。”岡薩雷斯語氣和善，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盡管我現在能說，能聽，但如果你讓我用大邱文寫作，我可能還沒法做到。”

        “誒，您不用如此謙虛。”李青棠笑著擺了擺手，“話說，先生您聽起來跟那位巴列斯特老爺關系很好呢。”

        岡薩雷斯一怔，轉瞬眉眼間便染上了傷感之意，“是啊。他毫無疑問是個驕傲自大的人，但我和他認識了很久，早就跟親兄弟那樣親近了。我也不知道是誰會對他做出這等殘忍的事……”然后他紅了眼眶，有些窘迫地用手抹了一下，“主要是，你知道，巴列斯特家對我來說也是有恩的。我原本只不過是個偏遠小鎮出來打拼的鄉村男孩，偶然遇到了老爺，他……賞識我的才華，才將我聘用為了他的管家。如果沒有遇見老爺的話，我可能現在還在哪家咖啡廳里做著端盤子的工作。抱歉，我失禮了。”

        受到岡薩雷斯情緒的感染，李青棠心中也涌上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感傷。“無礙，先生乃真性情之人。”

        “真性情，嗎？”岡薩雷斯無力地勾了一下嘴角，“好吧，我確實是個比較感性的人。其實，除卻我跟老爺的情分，也有別的原因在啦。因為老爺他……是巴列斯特家本族的最后一絲血脈，他死了，家族產業就得由旁支的堂兄弟繼承了。”

        李青棠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兒，不由得一愣，“那位先生他沒有后裔嗎？”

        江楚玉搖了搖頭，“岡薩雷斯之前跟我們說過，阿維拉·巴列斯特膝下并無兒女，本人也沒有兄弟姐妹。”

        “是的。其實老爺之前曾有過一位妻子，索菲婭女士。噢，我可以說她是我見過的最溫柔，最善良的人了。但很可惜，索菲婭女士幾年前因為一場病故去了，也沒有生下孩子。她走后，老爺也沒有再娶，至今孤身一人。”岡薩雷斯補充說，語氣依舊哽咽。

        “唉。”唏噓的故事叫李青棠感慨不已，“只能說，死生有命……先生，節哀。”

        當然，她知道這句話對于一個經歷了親友慘死的人來說是多么地蒼白無力。岡薩雷斯的事情讓李青棠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三年前父親故去的那段時日——她知道“節哀”二字，在當事人聽來不過是一句如同羽毛般輕飄飄的安慰，因為死去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唯一能真正撫平傷口的唯有時間。但是她能說什么呢？她沒辦法跟岡薩雷斯說，一定會抓住兇手，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是江楚玉，不是負責查案的大理寺捕快，她沒有資格保證。

        而江楚玉和蕙蘭沒有說任何話，只站在那聽著，不發一語。反倒是春桃比較感性，光是聽到這個故事就已經紅了眼，還是碧月丟了塊帕子過去給她擦眼淚。

        “謝謝您的安慰，女士。”岡薩雷斯坐下拿起酒杯，笑著嘆息了一聲。“希望我沒有毀掉你們愉快的午后時光。”

        “怎么會呢？”李青棠擺了擺手，便與岡薩雷斯道別。

        上到頂層的包間后，依舊回想著剛才聽到的故事。李青棠滿懷感嘆，“只能希望早日抓到兇手了，至少，也早些給岡薩雷斯先生一個交代。”

        “嗯。”江楚玉低著頭翻著菜單，隨口應了一句。

        “這兇手可不是您想抓就能抓的，得有證人，證據。噢，當然，能早日破案自是最好。”碧月說。

        “少夫人不過是感慨一下而已，碧月你就少說兩句吧。”春桃眼看碧月的話又讓李青棠面露尷尬之色，哭笑不得地打起了圓場，“好了，少夫人和大姑娘，還有蕙蘭碧月你們想吃什么，我幫忙去點吧。”

        直到散發著清香的綠茶和甜蜜的冰糕被端上來，氣氛才算是輕松下來。涼風透過半開的窗吹進包間，給炎熱的午后帶來一絲涼意。

        李青棠坐在離窗戶最近的位置，順手把窗開得更大一些，方便透氣。她們身處于福源酒樓的最頂層，一眼往外望去，京城的建筑一覽無余，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讓人心頭一種俯瞰眾生的感覺。身處高位一邊觀賞著京城的景色，一邊享用著冰涼的點心，讓人身心愉悅。在這樣的高度下，唯有身處三條街開外的醉花樓，才能與她們的視線齊平——咦？

        “嫂子？”江楚玉注意到李青棠愣神，抬起頭問了一句。

        “楚玉，你瞧。”李青棠手指向醉花樓的位置，“醉花樓，好高啊。”

        聽罷，江楚玉便往外瞧了一眼。“確實。”她說，“要論高度，也就福源酒樓才能跟醉花樓比了……噢，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嫂子。說不定兇手有可能在醉花樓的包間，拿槍射殺了巴列斯特。”

        李青棠點頭。

        “這也是可能性之一。”江楚玉凝視著醉花樓，喃喃道，“不過，其實首要的問題……不在于此。嫂子，你看得出來嗎？”

        “嗯？”李青棠被這么一反問，懵了一下，盯著醉花樓看了看，突然恍然大悟。“窗戶是關上的。”

        “哎喲這不是當然的嗎？哪個去青樓過夜的人會開窗啊，就不怕被人見自己尋花問柳的過程了嗎？”碧月插嘴道，“所以疑點就在這里呀，到底殺人兇手用了什么手段，才叫死者在當天晚上把窗給打開，好讓他用槍把人給崩了吧。”

        “醉花樓的窗都是用有顏色的紙糊起來的，如果不開窗，在外面難以看清里面發生了什么。”蕙蘭慢條斯理道，“所以倘若想從外部將人射殺，想辦法叫人把窗開了才是最重要的。”

        江楚玉道：“正是如此。眼下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這個。當然……在哪里行兇的，也很重要。”

        吃完了茶后，主仆幾人方才坐上馬車回江府。

        剛剛踏入院子，還沒進入府邸正廳，府上的管事嬤嬤就出來迎接了，還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奴見過大姑娘和少夫人。”言畢她才抬起身來，微笑道：“少夫人，李家夫人發了請帖給您。”

        “母親來請帖了？”李青棠猛然想起很快就要到母親的生辰大壽，一時間又驚又喜。“定是邀我去參加壽宴的吧，我也好些時日沒見過母親了，定是要去的。”

        她從管事嬤嬤手上接過了用蠟封口的信封，上門用工整的毛筆字寫著“江少夫人李氏收”的字樣，是李夫人慣用的小楷。這熟悉的字體叫李青棠鼻頭一酸，想起來小時候母親握著她的手教她習字的畫面。久遠的回憶總是免不了帶著一些令人懷念的美好色彩，泛黃的記憶里，盡管幼時的李青棠不知道有多少次因為不愿練字而被母親責罵，但在如今的她看來，那真的是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也不知道母親近來如何。”李青棠拆開信封細細讀了起來。其實請柬的內容很簡潔，上面不過是一些客套的問候語，以及邀請她參加壽宴的語句罷了。措辭沒有一絲一毫的毛病，卻讓她又一次恍惚了起來。母親在信里對她的稱呼并非她的乳名“合歡”，而是“江少夫人”——噢，原來自己早就成了別家的人了。驚喜夾雜著心酸的情感涌上心頭，李青棠甚至沒有注意到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一個人，好奇地越過她的肩頭盯著她手中的信。

        “茗玉，別看別人的信。”

        直到江楚玉這句話鉆進耳朵里，李青棠才一個激靈，轉過頭去，發現江茗玉正笑嘻嘻地看著她，不禁嚇了一大跳。“茗，茗玉你什么時候出來的？我竟然沒注意到。”

        江茗玉半委屈地撇了撇嘴，“我怎么就不能出來了。大姐姐你也真是的，瞧把嫂子都嚇得跳了起來。”

        “……我沒有啊，我還好好地坐著呢。”李青棠無奈地對江茗玉笑了笑，“不過以后出來的時候也多少打聲招呼吧，茗玉。”

        “有什么嘛，明明是嫂子你看信看得入了迷，都沒聽到我的腳步聲。”江茗玉一屁股在李青棠身邊坐下，“說起來，我這些日子在家里可憋壞了，嫂子你帶我去李家赴宴好不好。我已經準備好要用自己新練的舞步驚艷讓大家大吃一驚了。”

        “好啊。”李青棠心想可真拿她沒辦法，遂笑嘆道，“母親逐漸上了年紀，也越來越喜歡跟小輩說話解悶兒，我想她應該會很喜歡茗玉你這活潑的性子。對了，楚玉你要不也一起過去吧？”

        江楚玉往書房走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過頭一臉“你沒在開玩笑吧”的表情。“我？”

        “嗯嗯。”李青棠站起來揮了揮手中的信件，“母親在信里也說了，歡迎我多帶幾個人回去。我想著若我只跟茗玉去了，對你也有些不太公平，不若你也跟我一同前往。”

        然后，江楚玉的臉上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這在她身上是極為少見的事，就是她被江老爺子催著嫁人的時候，表情也從未如此精彩過。李青棠用盡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江楚玉此時的古怪神色。硬要說的話，就是像在參加一場菜椒的展覽一樣——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黃的。

        “我就算了。”江楚玉擰著眉毛，五官扭程成一團，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這句話。

        “怎么，你不喜歡參加宴會嗎？”

        “……宴會對我來說是比瘟疫還要可怕的存在。”她說。

        江茗玉便走上前拉住江楚玉的手，一個勁兒地晃著，“你就當陪我們倆一起去嘛，大姐姐。你性子那么悶，我那些好友都覺得你是個怪人呢。你也不喜歡被人這么說吧？”

        江楚玉好像有點繃不住，狠狠咳嗽了兩聲，才說：“我本來就是個怪人，她們說得很對。”

        “呃，這……”這倒是叫李青棠和江茗玉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有些尷尬地面面相覷。

        “沒事了吧？沒事我就回去看書了……”江楚玉正準備轉身離開，卻對上了李青棠的眼神，不自主地就站住了腳步。

        “你要不就去吧，楚玉。”李青棠放軟了語氣，似乎帶了點懇求的味道，“難得娘家來信請我，我也想帶你們去認識下我的母親，還有兄弟姐妹們……就當是認識些好友吧？”可一看江楚玉面上好像有些為難之色，她便只能嘆了口氣，“你若實在不愿，我便也不逼你了。”

        江茗玉看著也有些失望的樣子，“大姐姐真是奇怪，算了，本來就是怪人一個，你自己說的。”

        “……”眼見李青棠臉上一幅強忍著失落的笑容，江楚玉暗中握了握拳。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又開口，“你們很希望我去嗎？”

        “要是，要是你能一起去的話，自然是最好。”李青棠說，“但是，嗯……這都取決于你的想法。”

        “為什么？”江楚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為什么想讓我一起去？”

        “因為，啊，楚玉你是個很特別的人。”李青棠在一瞬間被問住，但在下一秒便又開了口。

        “對！大姐姐真的非常非常獨特！”江茗玉幫腔道，“我要讓大家都知道，我有個很特別的姐姐——哎呀，當然，最特別的人可還是我哦，你可不準跟我搶‘最特別’的名額！”

        眼見自家妹妹和嫂子一唱一和，江楚玉差點懷疑二人是其實早就串通好了來坑蒙拐騙她的。

        “……也行吧。真是，敗給你們了。”她無奈地聳了聳肩，“到時候別逼著我去跟別人聊天。”

        李青棠跟江茗玉交換了個驚喜的眼神，喜笑顏開。“那我一會兒去跟公公婆婆說一聲，楚玉你到時候可不許反悔哦。”李青棠笑著說。

        “知道了知道了。”江楚玉連聲答應，接著三步并兩步地沖回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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