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棠和離一事是等到官府在和離書上蓋了章之后再通知李家的，等同于先斬后奏，沒有任何懸念地在李家掀起了軒然大波。尤其是趙氏對女兒的行為感到甚為不可理喻，甚至覺得李青棠是不是瘋了，甚至是眼看著即將有庶子或庶女——名義上將會是她的孩子的時候干這種事。她這樣做約等于將孩子和丈夫拋棄到身后不管不顧。

        就是李青棠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

        跟江琰和離堪稱是她從出生到現在以來做過的最瘋狂的事，然而她卻奇異地在其中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爽快感。她在很久以后才明白，這種暢快來源于遲來的叛逆。

        是的，叛逆。李青棠過去的人生中就與叛逆這兩個字完全不沾邊，做著讓父母為之驕傲的大家閨秀，對他們言聽計從，就是頂嘴都幾乎沒有；自己的婚事，也都是由家長為她安排的，沒有半點她做主的成分。而如今她用行動證明，哪怕是她，骨子里也藏著逆反的思想，總有一天它會爆發出來，只是時間問題。

        面對趙氏的質疑和不理解，李青棠沒有為自己據理力爭，而是直徑回到了自己曾經的閨房里——如今它再次為她所用，里面的布局甚至都沒有變過。

        李書瑤和李書雁這對雙胞胎姐妹雖然對親姐姐的行為也感到大為震驚，但她們為此多少感到高興，因為姐姐如今這樣回來了，可以繼續陪著她們一起做功課，一起讀書繡花。而至于李青棠最小的兩個庶妹，李知秋和李婉儀，在她出嫁前后才分別開蒙，如今也不太懂發生了什么事，只為姐姐能夠回來和她們玩而歡呼雀躍。

        李思鴻和母親的反應極為相似，對妹妹的決定震驚和憤怒。他甚至在李青棠回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去找了她，當面質問她為何要跟將軍和離。

        李青棠對此輕輕一笑，“我只是覺得，我該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了。”

        “……你。”李思鴻臉色很難看，指著李青棠半天說不出話。“我明明，還希望你和將軍好好相處。”

        “可是我做不到，哥哥。”李青棠慢悠悠地開始繡花，“我想為自己活一次……我不想把我的人生耗費在一個既不愛我，我也不愛他的人身上。哥哥，你是男子，你比我幸運，至少你現在當家做主，你既可以安排你自己的生活，也可以安排別人的生活……以后哥哥有了孩子，你可以為他們安排學業，婚事甚至職業……那我呢？”

        李思鴻沉默了。他看著李青棠看了半晌，才擱下這樣一句話：“妹妹，你變了。”

        變了嗎？李青棠自嘲地想，她確實是變了不少。

        往李家族譜上數五代，就沒見哪一代有嫁出去的女兒又和離回來的，李青棠這種行為無異于是開創了先例。不過幸運的是，趙氏雖然覺得她難以理解，但到底還是更心疼她的遭遇，絮絮叨叨地說當年怎么就眼瞎讓碧月去伺候李青棠了，作為一個奴婢這樣不安分，無異于背主，倒沒有太過苛責于自己親女兒。蕭錦姝對這個小姑子的經歷也是同情的，閑暇之余經常和她一起讀書下棋，或者畫花樣子。

        在這樣的氛圍下李青棠在李家過了有半月。這天早上，趙氏將她喚進房間，在看到桌上擺著的幾張畫像時，李青棠瞬間明白了什么。

        “唉，你這孩子也是可憐人。”趙氏愛憐地讓李青棠在旁邊坐下，“也是娘不好，讓你嫁了江琰那個風流成性的，還讓碧月那家伙爬了床，最后鬧得這樣不歡而散。只是，你總歸不能在娘家待一輩子，這些時日娘委托媒婆給你打聽了幾家，娘看著覺得不錯，你看看意下如何？”

        “……”李青棠掃了一眼，這些畫像上介紹的男子家庭條件自是沒法跟將軍府比，甚至比不上李家，但按照描述，這些公子品性相貌都好，也是愿意接受二婚妻子的。李青棠卻是覺得索然無味。

        “如何？雖然他們家條件差了點，但娘這次要給你置辦更豐厚的嫁妝，你就是再嫁，也吃不了虧。”

        李青棠不敢去面對趙氏的眼神。不是不能理解母親要她再嫁的想法，只是……

        “對不起。母親，我不想嫁。”

        趙氏以為李青棠是被江琰和碧月傷了，便說：“唉，我知道你心有芥蒂，所以這些可都是娘和媒婆精挑細選過的，這兒的公子們除了條件不比咱們家，其余的都是頂好……”

        “母親……”李青棠鼓起勇氣抬頭，對著趙氏的眼神，“我這輩子不想再嫁人了。”

        趙氏果不其然大驚失色，“合歡！你在說什么傻話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到了年紀不嫁人的道理？你若遲遲不肯嫁，往后你的妹妹們也很難說到好人家了。”

        李青棠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可是，這種‘道理’不也是一開始有人提出來了，才慢慢成為道理的么？母親，請原諒我的自私，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做別人的妻子了。”

        “天啊，你這孩子。”趙氏焦急地原地踱步，“怎么就這樣走極端了？這輩子還長著呢。”

        “就是因為這輩子還長，我才不想把往后的日子都綁定在嫁人生子上啊。”李青棠一字一句地說出了在兩年前的她聽來會感到十分顛覆的話，“我是說——萬一在和這里的哪家公子結了婚，但日后又有什么矛盾怎么辦？難道又和離，又再嫁嗎？這樣下去我的人生有什么意義。母親……對不起，但我這些話都是真心的。我啊，寧愿削發為尼，青燈古佛就此一生，我也不想再嫁給別人了。”

        趙氏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親女兒，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李青棠感到母親陌生的眼神，心痛不已，但還是勇敢地對視了回去。趙氏連連后退，捂著胸口一幅心痛狀，“怎么突然就變得這么固執，這么不可理喻了呢！唉……”

        李青棠回想起當初聽見的，江老爺子催江楚玉嫁人的場面。那時候，她還會和公公一起勸江楚玉改變一下想法。

        如今她反而和江楚玉做了一模一樣的事。

        她沒有理會在身后捶胸頓足的趙氏，一步步地離開了母親的房間。心里滿是江楚玉的臉。

        楚玉啊……

        我終于能體會你的心情了。在不知不覺間，我竟然被你改變了那么多。李青棠想。她發現自己真的受了江楚玉太多太多的影響，以至于用來反駁自己親娘的話語，都采用了江楚玉當年的說法——所謂規矩都是人定的，沒有什么一開始就是“應該”的事。

        李青棠到底沒敢告訴趙氏，江琰和碧月這兩人只在她不愿再婚的理由里占了很小的一部分。當母親讓她在那些公子的畫像中挑選的時候，她想的是江楚玉。她經歷過父親去世，知道離別是什么滋味，而這次她又一次體會了離別。與愛的人離別。

        倘若她又和其他人結了婚，那她和江楚玉就真的變成兩個不相干的人了。

        她沒有把這話跟趙氏說，她可以想象趙氏如果知道自己女兒喜歡另一個女子，會引發怎樣的一場混亂。

        可是。李青棠把手放到了胸腔前，感受著里面的心跳。楚玉，我好想你。

        李青棠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的江楚玉也在面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

        江楚玉總以為李青棠走了就走了，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而已。就她看來，李青棠和那些爛俗的小說中描寫的大家閨秀沒什么太大區別，這種人在她查案的生涯里也見過不少。偏生就是這樣出了錯誤。李青棠離開的第二天，江楚玉就開始覺得家里似乎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讓她無所適從，而且還會間歇性地產生一種錯覺：李青棠還在江家，還會和她一起繼續著日復一日，不值一提的無趣日常。

        她無法控制自己想到李青棠。吃飯的時候覺得李青棠像以前那樣坐在她的對面，睡覺前會跟她道晚安，會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整理翻看家里的賬冊，或在享用著蓮花酥和烏龍茶的悠閑午后輕柔緩慢地繡著一幅扇面。江楚玉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李青棠已經離開了她的哥哥，成了一個和江家毫無關聯的人，但是李青棠似乎變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鬼魂，時時刻刻糾纏著她：在她的夢里對她笑，在她研磨著墨水的時候于她耳邊喃喃低語，在她看著一個個仆人和預備的穩婆去碧月房間里檢查時站在她的身邊。

        毫無疑問這種錯覺給江楚玉造成了極大的困擾，無論是辦案，還是自己閑暇之余寫字讀書的時候。她喝下了一杯又一杯的濃茶，以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盡了最大的努力將李青棠的形象從她的腦海里驅逐。

        蕙蘭看著自家大小姐又把一杯濃得發苦的紅茶一飲而盡后，終于忍不住說：“大小姐啊，這么濃的茶您還是少喝點吧，省得晚上睡不著。”

        江楚玉瞪著那雙被黑眼圈圍繞著的眼睛，“要你管。”

        “不，說真的，您現在這種狀態真的很讓人擔心。”蕙蘭說，“要是李小姐還在這里，她準會嘮叨。”

        “可以別提她么？”蕙蘭甚至沒有說那位李小姐是誰，但江楚玉心知肚明說的就是那個人，胸口燃燒著不耐煩的火焰，提起筆繼續寫字。

        窗外的院子里江琰正在練武，沉重的沙袋掛在專門為此定制的欄上，他打在沙袋上，拳拳到位，伴隨著咚咚啪啪的聲音，還有他盡興的歡呼聲。更加惱人的是，江茗玉也和自家大哥一起玩得十分開心，甚至覺得光用手打沙袋還不夠爽，拿了一根長棍子一邊“啊哈”著，一邊往沙袋上狠狠打去。

        江楚玉一把子推開了書房的窗，探出頭來對哥哥和妹妹怒吼著：“你們能不能給我安靜點？！”

        “啊？”江琰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可我們在練武耶，練武不發出點聲音怎么叫練武啊？”

        “大姐姐你要不也來一起玩？打沙袋可爽了。”江茗玉揮著手里的棍子，朝江楚玉發出招呼。

        “不來，你們給我換個地方。”江楚玉說著就啪地一下關上了窗子。

        江茗玉撇了撇嘴，“那我們去前院玩吧大哥。說起來大姐姐怎么就突然這么暴躁了。”

        江琰打了個響指讓周圍的小廝幫忙一起搬東西，“誰知道，那個誰一走她突然就這樣了，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喜歡那個誰。”

        屋子里的蕙蘭也說，“大小姐……容我說一句啊，李小姐離開前就沒見你這么急躁過。”

        “……我以前脾氣很好嗎？”

        “我沒有說你以前就是個好脾氣……”蕙蘭說，“只是你現在這樣子讓我不得不懷疑，你是不是對李小姐動了心。”

        帶著些許玩笑的話卻叫江楚玉一躍而起，“你說什么？我，喜歡她？開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哇啊。”蕙蘭被嚇了一跳，“我就隨便說說而已，大小姐你竟然生氣了？真是不可思議，你該不會是真的喜歡上李小姐了吧。”

        “……”江楚玉陰沉著臉，在蕙蘭臉上掃了一下，“你再說一遍？”

        “哎喲喲大小姐你別生氣啊是我做錯了我不該亂說話。”蕙蘭趕緊縮了縮身子，“不過我說真的大小姐，你真的該誠實面對下你自己的心，我聽說過，人哪，情緒在心里堆積久了可是會出大問題的。”

        江楚玉只感覺越發煩躁，“你說我對自己不誠實？什么啊，我要不誠實面對我早就聽父親的話跟人結婚了謝謝，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輪不到你來指教謝謝。”

        蕙蘭打量著江楚玉的神色，努了下嘴，沒有再說話。

        不知從何而來的火氣一直在江楚玉的心頭揮之不去，她的目光先是停在蕙蘭身上，又轉向自己的書桌，上面擺著她寫到一半的字。

        她拿起那副字，隨手撕成了好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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