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李青棠直接呆住。在場的另外幾人也呆住了。春桃拼命用手捂住自己大張的嘴，江楚玉和蕙蘭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地瞪著碧月，眼里滿載著震驚。

        “碧月，你。”李青棠呆愣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有了？是和誰的……”見碧月低下頭不肯看她，她越發焦灼難耐起來，“你好生跟我說說，倘若在我不知情的時候你被什么人給玷污了……”

        碧月痛苦地打斷了她的話。“不是的，姑娘。是我先主動……勾引的。是小將軍。”

        當李青棠終于知道原來貼身婢女竟然背著自己勾搭上了丈夫的時候差點昏過去。春桃站了起來，指著碧月的鼻子大罵她怎么可以這樣背叛少夫人，江楚玉則是和蕙蘭面面相覷，一幅被人突然塞了一口西瓜一樣的表情。李青棠死命抓住桌角才算是穩住身形，卻瞪著碧月，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書房的門被人粗暴地打開。不知道是誰去通知了江琰，反正他此時此刻的臉上寫滿了憤怒和不可置信。“碧月！你，你他——媽媽的，老子不是有叫你喝避子湯的嗎？奶奶的，怎么還懷孕了？你到底干了什么？！”

        碧月抬眼看著江琰，眼神凄然。“對不起，小將軍，對不起，少夫人。”

        那夜她趁著江琰醉酒倒掉避子湯后，又去找到了為她送湯的小廝，暗地里買通了他，讓他每次在路上都在湯里做點手腳。這樣，避子湯就沒有效果了，哪怕她喝下去，也不會對她的肚子造成一分一毫的影響。江琰聽罷暴跳如雷，當場就沖過去把那小廝揪出來，兩個巴掌揮到他臉上，伴隨著血和飛出來的牙齒，那小廝兩邊的臉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紅，發脹。

        江琰懊惱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天殺的，我當時就不該那么信任這個混蛋……”

        李青棠渾身發抖，不知道是被江琰的怒火嚇到，還是對碧月的行為感到悲憤。“碧月，”她艱難地吐出語句，“你到底為何要這樣？”

        “我，我……”碧月早已失了往日的能說會道，只是一個勁兒地朝李青棠和江琰道歉，說自己該死。然后她才說，她不想一輩子做個丫鬟。如果一直都伺候在李青棠身邊，那她最有可能的出路無非兩條：一是嫁給府上的小廝或管事，生下來的孩子繼續在江家做仆人；若是李青棠給了她恩典，除了她的奴籍放她出去自行婚配，那她也少不了要為柴米油鹽而精打細算，反而沒做丫鬟來得舒心自在。這都不是她想要的未來。而倘若得了江琰的青睞，懷上他的孩子，做他的通房，那哪怕她可能會受點后院斗爭的苦，她也無需為了衣食住行而憂心，她的孩子也會是江家名正言順的少爺小姐。

        江琰氣得一拳打穿了木桌——此舉招致了江楚玉的不滿，而他視若無睹。“你……他媽，想攀著我一路高升是吧？想得美！大夫，你有辦法的吧？把這個人肚子里的孩子給弄掉……”

        “我求求您，千萬別！少爺！”碧月嚇得直接在江琰跟前跪了下來，對個一個勁兒地磕頭，“我知道錯了，可我們的孩兒是無辜的呀……”

        “我呸！無辜什么無辜，你就是在用孩子綁架，控制我，你休想得逞。”江琰的拳頭已經硬了，“別逼我打你，碧月，我沒有毆打你一個孕婦已經算我有情有義了——總之這個孩子你別想留下來。”

        “——江子琬。”這時候，一個冰冷，威嚴的聲音傳來，讓江琰的身體一頓，隨后回過了頭。果然是江老爺子，被下人推著來到了書房。他抬眼注視著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地說：“聽我的，把孩子留下。”

        “公公……”李青棠急忙給江老爺子行禮，被他抬手制止，只能唯唯諾諾地站在一邊。

        秦氏和江茗玉也都陸續趕來湊熱鬧了。江琰望著一眾注視著他的人，怒目圓瞪，又是打在了墻壁上。木制墻壁發出一聲哀鳴破了個大洞，江楚玉也差點跳起來把自家大哥的手給砍了。

        “哈……老爺子，你別以為我會聽你的話。”江琰喘著氣，“你無非就是想要個孫子而已。但是我不想要——至少現在。”

        “江子琬。”江老爺子皺起眉頭，“我是你父親。聽話，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膝下仍然無子，是要讓我將軍府無人繼承？”

        “我才二十六歲！”

        “那又如何？總有一天，你會老。到時候如果你膝下沒有孩子繼承，你會后悔的。”江老爺子沉聲，朝周圍的人吩咐道：“去收拾一下后院，給碧月一間干凈的住房，讓她好生養著身子。”

        “是，是！”仆人們慌忙答應。

        就這樣，在江老爺子不容置疑的威嚴下，碧月到底還是成了江琰的通房，出于江老爺子對繼承人的渴望。他氣得砸了自己書房里幾乎所有的東西——因為如果再在江楚玉的書房里鬧下去她就真的要發作了。第二天他算是冷靜了下來，依舊氣急敗壞，不過還是自己掏錢請了人為江楚玉修繕她的書房，畢竟那些狼藉都是出自他的手。然后他繼續去軍營訓練，處理各種日常事務，從來沒有去碧月房里看過一眼，仿佛她這個人不存在那樣。

        因為碧月做了通房，李青棠便把身邊的另一個丫鬟，喚作紅葉的，抬為了新的貼身婢女，和春桃一起伺候她。事發后她終日看著鏡子發怔，還是不敢相信，這個從小和自己長大，早已情同姐妹的丫鬟會做出這種事來。

        春桃和紅葉以為李青棠在傷心，輪流安慰她，言語間都在數落碧月的不是，怎么就這樣心比天高，是主子待她不好嗎，怎么就要去勾引少爺了。然而事實上李青棠說不上多么傷心，她甚至對碧月做妾這事兒早有心理準備，畢竟是陪嫁丫鬟，本來某種程度上就是預備的通房。她只是失落，失落于碧月的離開，失落自己怎么就沒有注意到這個一起長大的好友對她有所隱瞞。

        以及，比起傷心更多的是茫然。李青棠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如今碧月有孕，但日后生了孩子，還是要給她這么個正室夫人請安的。屆時她該如何面對——在這個通房是因為與少爺暗中茍且有了身孕后才得了名分的情況下。

        她一整天都在發愣發呆。直到新的一天也迎來了它的結尾，江楚玉披著夜色回到了家。

        走廊上二人四目相對。“啊，楚玉，晚上好。”李青棠木然地說著，轉頭準備離開，卻被江楚玉叫住。

        “嫂子。”江楚玉看著她，神色依舊沉靜，“你還好嗎？”

        李青棠對江楚玉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我還好啊，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了。”

        “我不信。”江楚玉靠在墻上，眼睛鎖死在李青棠的臉部，“你的臉上滿是躊躇和猶豫。我換一個方式說吧，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我……”李青棠囁嚅著，無法作答。

        接下來呢？碧月的孩子總會出生，那么接下來呢？

        “如果你想和離，那還是趁現在比較好。畢竟這孩子雖然是在碧月肚子里的，但一出生，就會算到你名下了。有了孩子——按照你們那樣的家教，和離會更加困難吧。”

        江楚玉說得沒錯。盡管如今的法律并沒有說有了孩子妻子就不能離開夫家。哪怕那個孩子是從妻子的肚子里出來的，也是一樣。

        這正是為李家所不齒的事。或者說，依舊有為數不少的保守派，要求女子為了孩子好，要在夫家過一輩子。

        李青棠低著頭不發一語。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江楚玉那雙冰冷深邃的眼眸。她害怕自己被看穿，也害怕被里面漆黑的顏色吸引，以至于越陷越深。說些什么，她想，自己得說些什么，來緩解這樣尷尬的境地。可是她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者說，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

        這時候她聽見江楚玉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嫂子，你是什么時候喜歡我的？”

        “！”李青棠猛然抬頭，驚愕地注視著江楚玉那張背對著月光的臉。陰影籠罩了她的身子，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唯有她的眼眸在月光下發著微弱的光。“楚，楚玉，你在說什么？我是女子，我怎么會……”她的聲音沒有底氣，一點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原來江楚玉早就知道。

        “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我這個事實啊，嫂子。”江楚玉回想著，娓娓道來，“無論是之前突然對我疏離了起來，還是大哥叫你和離時那猶豫不決的態度。我一開始也以為你是不想讓李家蒙羞，但后來仔細一推斷，就發現了不對勁。你的眼睛，你的肢體動作，種種你或許有注意到，或許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都會在不經意間暴露你的真實想法。嫂子，可別小看一個在大理寺辦案多年的人。”

        “啊……”李青棠痛苦地吸著氣，聲音很小，卻仿佛在尖叫。

        “別誤會了，嫂子，我不會因此覺得你惡心，反正這世界上什么樣的人都有，一個女子喜歡上另一個女子，根本不是什么罪過。”江楚玉說，“啊，但是，我這么說吧。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我不會愛上任何人，我也不會希望任何人愛上我自己。因為我覺得感情是很麻煩的事——它會讓人失去理智，變成一個傻子。”

        李青棠嘴唇顫抖，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江楚玉說的話很繞，但是她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江楚玉想要傳達的意思——我不覺得你愛上我是什么罪大惡極的事，但我無法回應你的感情，我也不想回應，因為我從本質上就厭惡人類的感情。

        看著李青棠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極度扭曲的神情，江楚玉幾乎不為所動。“我向來如此，我想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

        可正是這樣絕情的你才讓我深深地受到吸引，無法自拔啊。

        “我到底該怎么辦……”李青棠近乎絕望地喃喃著。

        “你該怎么辦，要怎么辦，都是你自己的事。”江楚玉說，“繼續留在這里，去面對一個注定不會為你停留的人，還是從此一刀兩斷，忍痛放棄，都是你自己來做決定的。我不是你，我無法替你做決定。”

        李青棠此時的心如同月光一樣蒼涼。她知道江楚玉說得對，她必須要為自己做出一個選擇。

        為了她自己，而不是為任何人。

        她幾乎是行尸走肉那樣回到了臥室，拿出江琰之前交給她的和離書，在燈下怔怔地看著它，過了良久。真的過了很久，久到油燈上的火苗似乎都要熄滅了的時候，她似乎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拿起筆，蘸上黑色墨水，在角落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把它拿去交給了江琰。江琰看著李青棠的簽名，并不意外，反倒是說，你終于下定決心了啊。她點點頭，我決定好了。不管春桃和江茗玉怎么挽留，李青棠這次依舊沒有改變自己的主意。江琰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無論江老爺子怎么暴跳如雷，用多難聽的話來訓斥他，他都充耳不聞。

        和離書第二天被送到了官府，經過官府認證，李青棠和江琰的夫妻關系正式得以解除。她的嫁妝被悉數從庫房里抬出，這一年來除了她自己的開銷外，江府沒有動過它一分一毫。不日后，嫁妝清點完畢，李青棠帶著一箱箱的金銀珠寶等財物，走上了回李家的馬車。

        自此她又做回了李家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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