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敷//07

        人死可以復生么？

        就算拿這個問題去問赫赫有名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或者從播磨國遠道而來的法師蘆屋道滿，這些術師們的回答也只會是：“不可能的。”

        生與死，是人世間的兩個最大既定概念，它們是相斥的。從來沒有“人”能在死去之后，又以“人”的姿態復生。

        但這種不可能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那個把產屋敷家攪得一塌糊涂的富江，在某一天忽然活著回來了。

        產屋敷家的仆役們在私底下交頭接耳，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可都見過她的慘狀，現在想起她當時那恐怖的樣子，仆役們臉色發白得幾乎都吃不下飯了。

        那個時候，她碎成太多塊了，聽說還是有一些碎塊沒有找齊，最后拼湊起來的遺容也不忍直視……

        說起這件事，令仆役們有些意外的倒是無慘少爺的反應，大家都以為他們水火不容，沒想到無慘少爺居然還會好好地安葬對方。在蓋棺之前，他還面無表情地盯著富江的尸體看了好久。

        富江下葬之后，之前負責貼身服侍她的那名侍女——阿滿，也變得日益憔悴，最終心神不寧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辭行回坂逢關那邊的老家去了。

        面對這種“死而復生”的怪事，仆役們驚惶不定地議論紛紛。相較之下，產屋敷家現今的主君反而平靜得有些異常。

        身體已經悄無聲息地發生了某種異變的無慘，在感受著力量逐漸涌現出來的同時，也不得不躲避著陽光，屈居于不見天日的內殿。

        他平靜地詢問仍在送藥過來的侍女：“她在做什么？”

        “她”指的自然是死而復生的富江。

        月色融于水中的冰冷夜晚，她的美猶如神賜，無慘受到了妖異的蠱惑，他對井水中的富江伸出了手。

        富江白皙柔軟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纏上了他的脖子，她的肌膚就像月光一樣瑩潤，等到無慘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將對方抱在了懷里。

        傾世的美人輕捧著他的臉，形狀姣好的嘴唇像是花瓣一樣撫著他的眉眼，她一聲聲地叫著無慘的名字，纏綿地撫摸著他的身體。

        “無慘、無慘……”富江緊緊地抱著他，她的嘴唇貼著無慘的耳廓，吹出來的卻是比冬雪還要冰冷的寒氣，就像是地獄中的寒流。

        無慘注視著富江的臉——幽曇般的靜謐之美從她的面頰綻放。他撫摸著富江的身體，掌心觸碰到的每一處肌膚都光潔如玉。

        活著的富江。

        死而復生的富江。

        她的身體依舊完美無瑕。

        這真是太奇怪了。

        無慘厭惡富江，他討厭富江充滿野心的眼神，討厭她說話時傲慢的口吻，更討厭她用那些低級的手段來勾引他時的矯揉造作……

        他不可能會喜歡這種女人。

        而且，一股隱約的嫉妒，再一次從無慘心底里生長起來。

        如果說真的有人能夠死而復生，那該是多么、多么令人嫉妒的神跡。

        就算死掉了也能活過來，無論如何都能維持下去的美貌。

        富江會有老去的那一天么？無慘想象不到。

        這樣一副絕無僅有的美貌，誰又能想象出她的老態呢？

        雖然擁有了活下去的機會，卻也有了陽光這一致命的弱點，無慘其實并不在意進食這件事，在這個年代，人們總是在以各種方式悄無聲息地死去。

        無慘覺得富江自以為高貴，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么想的，自認為比他人更加優越的無慘，一直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人。

        他之所以討厭富江，或許也有對方俯視了他的原因在內。

        富江對所有人都頤氣指使，她誰都不放在眼里。

        無慘難以接受自己居然要低她一等。

        并不相信神跡，也不相信天罰的無慘，覺得這件事一定另有蹊蹺。

        他將富江安置回了她以前的住處。

        以她的性格，估計用不了幾天就會原形畢露，到時候又會得意洋洋地跑到他面前來炫耀，等到了這種時候，再從她口中套出是怎么一回事就方便多了。

        無慘藏起了自己的心思，安靜地等待著。

        可死而復生的富江安分得出乎無慘的預料。無慘一開始還以為對方會像之前那樣對所有人頤指氣使，但他派去監視對方的侍女卻告訴他：“富江夫人……身體非常虛弱。”

        她甚至虛弱得走不動路，只能臥床休息，前來為她診治的醫師給她開了藥方，但醫師覺得，她恐怕是時日無多了。

        無慘一開始還以為這又是富江搞的鬼，是她命令醫師這么說的——她實在不是個值得別人托付信任的女人。

        對富江始終保持著懷疑的態度才是正確的做法，無慘就一直是這么做的，他根本不相信從富江嘴巴里說出來的半句話。

        可現在已經過去好些天了，富江居然還是臥床不起。

        從侍女那里確認了富江真的每日都有喝下那些苦澀湯藥之后，無慘皺起了眉頭。

        之前他意外發現了自己的血可以將他人同化為與自己一樣的生物，所以就拿府邸中一些仆役試了幾次，或許是人與人之間存在的差異，因為承受不住那股力量而死掉的人比被他同化的人更多。

        針對富江妖鬼般可怖的吸引力，無慘特地派了被自己同化為“鬼”的侍女去監視對方，而他則是通過侍女的眼睛探究著這個死而復生的富江。

        事實正如同之前他所得知的那些情報，富江非常虛弱，簡直就像他的病情最為嚴重的那段時間。

        那段令他不想再回憶的、悲慘而痛苦的過去。

        然而一想到富江此刻或許深受病痛的侵擾，或許她連喘息都覺得困難，奄奄一息地茍延殘喘著，無慘竟感受到了幾分愉悅。

        對方可是富江啊。

        放肆的、張揚的、傲慢的、目中無人，總是對別人呼來喝去、發號施令的富江。

        她竟也有淪落到這種地步的一天。

        如此“可憐”的富江，令無慘感到無比暢快。

        他瞇起紅梅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他的瞳孔如同獸類般豎起，里面閃爍著充滿惡意的愉快光澤。

        無慘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她——就像她當初總要來“探望”自己一樣。

        血紅色的落日徹底沉下，鋪天蓋地的黑暗籠罩著大地，月輪逐漸明晰，灑落如水的光輝。

        入夜之后，無慘踩著月色來到了富江的房間。

        已經成為另一種生物的無慘并不常回憶從前，尤其那些過往盡是難堪，是富江打開了他的回憶之門，她的出現就是一把鑰匙。

        她的臉在無慘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無慘忘不掉撫摸著她身體時的那種觸感……如同置身于云霧之中的虛無和夢幻。

        他拉開障門，和室內燭火搖曳，在屏風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富江虛弱地躺在寢具內，氣息微弱，她的臉色蒼白得好像隨時都會死掉一樣。

        無慘平靜地走進來，站在她的寢具旁，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

        那一刻無慘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填補了他內心的空缺，又像是他終于找回了失去的某些事物。

        富江看不清他的臉，她只看到了一雙紅梅色的眸子：“無慘……”

        氣息微弱的富江喪失了無慘記憶中那種命令的口吻，她就連呼喚無慘的名字時，都像是含帶著哀泣。

        無慘的臉上，露出了無聲的微笑。

        他此刻的確是愉快的，這張貴公子般漂亮的臉上含帶著溫情款款的笑意，他尤為真心地握住了富江的手。

        “我來看你了，富江。”

        富江的手冷得就像是月夜的井水。

        “我好高興，無慘。”我見猶憐的富江輕聲對他說，“我好想你……”

        她握著無慘的手，用自己的臉頰去蹭他的手背，眼尾的淚痣襯得那張臉格外動人。

        無慘撫摸著那點淚痣，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因為富江對他說：“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于是無慘將她扶了起來，虛弱的富江根本無法自己坐好，她順勢依偎進了無慘的懷抱中。富江貼著他的胸膛，她抬起手，撫摸著無慘面龐的輪廓。

        無慘沒有說話，他任由富江的手指在自己的臉上游走，她的指尖摩挲著無慘的唇線。

        她的雙手攀著無慘的肩膀，抬起了自己的臉，手臂纏上無慘的脖子時，富江的嘴唇也貼上了他的唇線。

        “我一直，都在思念著無慘。”

        從這個吻的縫隙之中，富江吐露著自己對無慘的思念。她訴說著這份思戀的情緒，詢問他的心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

        可是無慘真的有心么？

        富江把手掌貼在他的胸膛處，她說她聽到了這顆心正在跳動的聲音：“無慘也是喜歡我的吧？”

        無慘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某種欲望正在復蘇。

        他握住了富江的手，將她推出懷抱，失去依靠的富江倒在榻上，無慘則像是被刺到一樣倏忽間站了起來。

        剛才的那個眼神，令無慘想到了過去的那個富江。

        那個趾高氣揚地在他面前抬著下巴，傲慢地俯視他、覺得自己可以支配他的富江。

        那簡直就是無慘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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