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耕耘轉(zhuǎn)頭，瞧見小娘子正一邊朝他招手，一邊快步向他走來。劉潭在旁嬉笑，“喲，都追出來了，伯牛還不快上前迎迎。”

        小娘子頭上戴著帷帽，飄飛的皂紗下玉容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一襲絳紫襦群配霽青半袖在熱鬧的街市翩飛如蝶，她氣喘吁吁來到韓耕耘面前，仍是竹葉香氣襲來，在夏日里給人不覺帶來一絲清涼。

        小娘子身后，一眾婆子侍女小廝齊刷刷站定，全都面無表情地低著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成了一堵隔在小娘子與他人之間的有形人墻。

        小娘子抬起頭，用手撥開皂紗，朱唇如玉盤里的櫻桃，在陽光下嬌艷欲滴，“韓公子，你一定是在查三清觀的案子對不對？讓我跟著你好不好？我想知道官府的人都是怎樣查案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別人查殺人案，想來一定十分驚險(xiǎn)刺激吧！”

        韓耕耘吃驚地望著小娘子，見她神情認(rèn)真，不似在開玩笑，“小娘子，公門查案沒有什么好頑兒的，極有可能有性命之憂，小姐身嬌體貴，不宜勞心勞神，還是回家去吧。”

        “有危險(xiǎn)不是更好玩兒？我自小就比男兒膽大，哥哥說我是那書里寫的，女兒堆里出來的姽婳將軍。”

        韓耕耘看向小娘子身后那群人，“探案查案需在各處走訪，還可能去大獄審問犯人，小娘子千金之軀，一人出門，十?dāng)?shù)人跟著，怕是不方便。”

        “這還不容易，”小娘子轉(zhuǎn)頭，“你們回去吧，誰都別跟著我，回去同哥哥說，在京兆府附近留一輛馬車，我玩高興了自然就回去。”

        眾人躬身答應(yīng)，十來個(gè)人被小娘子輕飄飄一句便全都打發(fā)走了。

        小娘子又問：“這樣總可以了吧？”

        “還是不成，辦案乃是公家之職，此案乃重案要案，牽涉之廣，常人難以想象，更有許多不能向外人說道的利害關(guān)系，還望小娘子體諒，不要令我們?yōu)殡y。”

        “韓公子，我保證，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做條小尾巴，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不開口，也斷然不會(huì)打擾到你。”

        “小娘子！還請回去！”

        “你這個(gè)人怎么比哥哥還固執(zhí)！都說了不會(huì)打攪你的。”

        “職責(zé)所在，還請小娘子回去！”

        “我偏不！我是來告訴你的，并不是求你答應(yīng)。”

        劉潭雙手抱胸，不時(shí)用食指摸摸下巴，看戲一般打量兩人，見場面一時(shí)有些火辣，便上來再添一把火，“小娘子，你求這個(gè)大憨牛可沒用，他這個(gè)人膽子比老鼠小，又認(rèn)死理，我便不同了，只要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千金，我就帶你好好玩?zhèn)�痛快！”

        小娘子一歪頭，“你是誰？”

        劉潭像模像樣一作揖，“在下劉潭，不才在大理寺當(dāng)一個(gè)從六品司直。”

        小娘子歡喜地拍手，“那我們就說定了，不許耍賴。我叫譚芷汀，小字蒼蒼，才從雍州來京，暫住在親戚家中。”蒼蒼雖在同劉潭說話，眼睛卻仍是偷瞄韓耕耘，瞧得韓耕耘渾身不自在。

        韓耕耘將劉潭拉到一邊，：“桃深！此案兇險(xiǎn)異常，你怎么能讓一個(gè)女子冒險(xiǎn)！”

        “伯牛，古人言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別讓我失信于小娘子面前！再說了，人生在世，快樂為上，蒼蒼既然想玩，帶上她便是，有我在，能出什么差池！”

        譚芷汀追了上來，“韓公子，你若答應(yīng)，我便告訴你那個(gè)牡丹的典故！”

        韓耕耘聞言沉默，劉潭卻是不服氣了，“蒼蒼，答應(yīng)你的是我，你怎么告訴他，來，附在我耳邊，悄悄告訴我，急死這個(gè)大憨牛。”

        見韓耕耘不作聲，譚芷汀仍用目光央著韓耕耘，悄悄捏住他的衣角，扯來扯去，試探問：“你答應(yīng)了？”

        韓耕耘心想，今日他先要回京兆府上差，然后再去蘭臺查閱案牘。這樣兩件事并沒有什么危險(xiǎn)，由蒼蒼陪著也無甚關(guān)系。

        韓耕耘對劉潭說：“桃深，我有件事托你，若大理寺今日查到些什么，請務(wù)必告訴我。”

        “得得，這是委以重任，趕鴨子上架，逼著我現(xiàn)在回大理寺。蒼蒼，我可走了，日后，若是大憨牛再發(fā)傻氣，你就對他兇些，他就乖乖聽話了！”

        劉潭向譚芷汀一眨眼，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韓耕耘慢慢走回京兆府，譚芷汀在后面隔出一段距離，兩人都沒有說話。二人來到京兆府門前，韓耕耘突然停住腳步，譚芷汀從旁貓出身，不解地打量他，“怎么了，韓公子？”

        “沒什么，我們從側(cè)門進(jìn)去吧。”

        “嗯。”

        韓耕耘領(lǐng)著譚芷汀穿過側(cè)門，門口橫七豎八地站著偷閑的捕快，一個(gè)個(gè)拔長脖子形如旱鴨，瞪大的眼睛仿佛全都黏在譚芷汀身上，腦袋也跟著她移動(dòng)，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才發(fā)出哄然的嬉笑打趣。

        韓耕耘進(jìn)入辦公的屋子，杜佛的臉埋在一疊公文后，正撐在書案上打瞌睡，聽到腳步聲，腦袋從支起的手掌上滑脫，“哎呦”一聲驚恐地醒來，迷糊地揉著眼睛，“伯牛，你怎么來得這么晚，趙師爺早就過來點(diǎn)過卯了，大清早就不讓人得閑，拿來山一樣多的公文讓我們謄寫，我已經(jīng)分了一半放到你桌上，自個(gè)兒去看吧。”

        韓耕耘朝自己辦公的桌案上看去，果見不大的案上堆滿了各色公文，不過顯然是要比杜佛桌上的多上許多。

        “這位娘子是？”杜佛這才瞧見藏在韓耕耘身后的譚芷汀，狐疑地問。

        韓耕耘含糊道：“一個(gè)親戚的女兒，過來取些東西。”

        譚芷汀摘下帷帽，露出發(fā)髻上一頂鑲嵌珍珠寶石的蓮花金冠，她整個(gè)人在內(nèi)室熠熠生輝，珠玉般奪人眼球。只見她隨手將帷帽丟到一旁，用手指卷著垂在耳邊的碎發(fā)，抬頭四處打量。

        她應(yīng)是走累了，一雙圓眼泛著盈盈水光，紅撲撲的雙頰像只多汁的水蜜桃，目光中滿是欣喜與好奇，一副看什么都新奇有趣的樣子。

        杜佛目中一亮，似一只肚子空空的豺狼，又似一只瞄準(zhǔn)獵物的鷹，迫不及待地?fù)湎蛞粔K垂涎已久的肉食。杜佛殷勤地上前要為譚芷汀斟茶。譚芷汀毫不掩飾嫌棄之色，一味往韓耕耘身側(cè)躲，幾乎是藏在韓耕耘身后，用手暗暗扯拉韓耕耘的衣袖。

        “成之，回自己桌案去，莫要胡鬧！”韓耕耘往前站了站，挺起胸膛，隔堵在譚芷汀與杜佛之間。

        杜佛吃了癟，神色頗為不悅，但抬頭瞧見韓耕耘眼睛發(fā)紅，臉色發(fā)黑，身量又比他高大魁梧上許多，便頓時(shí)覺得沒趣，一甩雙袖，背手而去。

        “韓伯牛，我身上有些不爽，那些公文便全全交由你來謄寫了，趙師爺問起我，就說我在姊姊那。”

        杜佛走后，韓耕耘倒覺耳根清凈，只是今日的公文實(shí)在太多，不知午時(shí)前可還有時(shí)間查閱京兆府的歷年公牒，他想弄清府內(nèi)通往三清觀的密道是何人何時(shí)因何原因所修造的。

        韓耕耘怕譚芷汀無聊，指了指身側(cè)那一排排書柜，“這些公文我還要謄抄一段時(shí)間，如若你有興趣，除了最后一個(gè)書柜上的日常公文不便查閱，其他柜子上的書冊你盡可選來一閱。”

        譚芷汀點(diǎn)頭，走到書柜旁，隨手取了一冊書，走到杜佛的書案前坐下，將書冊卷起翻開，手指拖著香腮，認(rèn)真看了起來。韓耕耘取筆研墨，直寫得腰背酸痛，才決定歇一歇。

        他一夜未眠，困意漸漸襲上身來，眼皮也不住下沉，他揉了揉眉心，抬頭，瞧見譚芷汀仍在潛心看書，眉頭淺淺蹙著，仿佛入了迷一般。

        韓耕耘偷偷瞄了一眼書名，竟是一本《左傳》，想不到年紀(jì)輕輕的閨中小女兒也愛讀這樣的書。韓耕耘不覺看出了神。譚芷汀翻過最后一頁書，突然抬頭，撞上韓耕耘的目光，笑魘在臉上綻開，如夏夜清風(fēng)襲來，輕輕問：“公子寫好了？”

        韓耕耘為自己剛才的注視而臉紅，急忙低下頭，“才寫了一半，譚娘子再等等吧。”

        “你同哥哥一樣，叫我蒼蒼吧。”

        “嗯。”

        “我來幫你。”

        又是熟悉的竹葉的清香壓來，韓耕耘一時(shí)覺得喉嚨發(fā)緊，口干舌燥。他原本以為，譚芷汀只是來幫他研墨壓紙，誰知她竟斜斜倚過身來，仔細(xì)瞧起他謄寫的公文。

        因?yàn)槎�人貼得近，他瞧見一只翠綠色的茨菰耳墜子乖巧地貼在譚芷汀耳畔，下面墜著一串色澤瑩潤的米珍珠，隨著她轉(zhuǎn)動(dòng)的脖子而輕輕搖曳。

        便是再看一次，仍是覺得你的字寫得真是太好了。那邊那些公文我來替你抄錄吧。”說完，譚芷汀走回杜佛書案，卷起袖，拿起筆，低頭謄寫起公文，腕上一對帶春翡翠鐲時(shí)不時(shí)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之聲，真是擾得韓耕耘無心書文，恨不得抓耳撓腮的。

        譚芷汀一邊專心書文，一邊問：“韓公子，你怎么不問我那個(gè)牡丹的典故，我還以為你很想知道吶。”

        韓耕耘自然是急于知道那片捻金緙絲織錦緞到底有著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但他實(shí)不想讓譚芷汀牽連進(jìn)這個(gè)案子太深，所以才一直忍著沒問，但此刻，既然她主動(dòng)問起，他也不在拘泥小節(jié)，“還請蒼蒼你賜教。”

        “賜教不敢當(dāng)，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大概是你們讀書之人一門心思放在科舉之上，不屑過問女兒家針線上的事。你可知道昌隆公主，她是圣人和已故大成皇后唯一的女兒。公主自小喜愛牡丹，尤其是愛名為‘二喬’的牡丹品種，因‘二喬’一花雙色，她便認(rèn)為此花象征圣人與先皇后的高貴血脈。圣人愛女心切，曾在公主及笄之年，金口玉言地下旨，說是日后除了昌隆公主，天下之人全都不準(zhǔn)用異色牡丹作為花飾，這便是牡丹的典故了。”

        譚芷汀說完，捻起一張紙，鼓起腮幫，吹干了紙上的墨跡，又走到韓耕耘身邊，問：“我寫得可對？”

        韓耕耘接過紙，看著紙上那雋永的行草，分明有王之渙《鴨頭丸帖》的描摹痕跡，又兼具女性特有的柔美飄逸，定是時(shí)常臨帖才能做到。

        譚芷汀輕輕推了一下韓耕耘，將他的思緒猛然拉回現(xiàn)實(shí)，“如何？是我哪里寫錯(cuò)了？”

        “沒有，你寫得很好。”

        “那便好，我再去寫完那些。”

        “多謝。”

        二人各端坐于書案，潛心謄寫公文，又過了一個(gè)時(shí)辰，便大功告成。韓耕耘抬頭，見離午時(shí)尚早，去蘭臺尚來得及，便攜譚芷汀往二堂去。

        蘭臺乃是京兆府藏陳年案牒之所，府內(nèi)大到府衙修葺，小到每月米面帳記全都能夠查閱到。但密道之事也不知是何年所造，面對如山如海的案牒，韓耕耘也只能耐著性子一冊冊看下來。

        這一次，譚芷汀沒有幫忙，只是支在案上一味地瞧著韓耕耘。大約過了三刻，譚芷汀百無聊賴，突然提起一件事：“既然說起昌隆公主，還有一件事。我聽別人說，昌隆公主出嫁之時(shí)，京兆府被用作迎親之所，轎子來到京兆府前，因?yàn)閷?shí)在太大進(jìn)不了京兆府的門，便把門前的圍墻都拆了，想起來，定是十分熱鬧的場景。”

        如若韓耕耘記得沒錯(cuò)，昌隆公主應(yīng)是神龍九年與駙馬都尉潘仁美成的親，那正好是十三年前案發(fā)的那一年。他想到若是圍墻被拆，事后定當(dāng)修葺，或許調(diào)閱當(dāng)年的案牒能找到關(guān)于密道的蛛絲馬跡。

        他急忙抽出神龍九年的案牒，果見那一年京兆府府衙大修，后宅書房也一并進(jìn)行了修葺，密道應(yīng)是從那一年被封閉的。

        神龍九年，京兆府府衙還不是劉仁，是已辭官的錢修云錢大人，巧的是，劉潭的父親，當(dāng)朝中書令劉林甫正是與他同科中的進(jìn)士，兩家交往甚密，此事怕是又要麻煩劉潭親自去向錢大人詢問。

        韓耕耘忽然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仔細(xì)一聽，似乎正朝蘭臺而來，隨之，京兆尹劉仁的聲音響起：“趙師爺，此事該如何是好？大理寺的人已經(jīng)逼到京兆府來了！”

        一想到昨夜從秘道夜闖后宅的事，韓耕耘就覺得心虛，劉大人怕是還沒有消氣，若是被他發(fā)現(xiàn)此時(shí)帶了一個(gè)陌生女子來查閱官府案牒，怕是新賬舊賬一起算，火上澆油。

        須臾間，韓耕耘急忙拉著譚芷汀躲到書柜后面，他們剛藏身，門便吱呀一聲被推開，劉大人和趙師爺先后跨進(jìn)屋子。

        譚芷汀與韓耕耘雙手緊扣，他似乎忘了男女有別，只一味往柜外張望，他的手又燙又黏，看起來嚇出了不少汗，看著他緊張害怕的樣子，譚芷汀不禁掩嘴笑了起來。

        “大人莫急，就算京兆府與三清觀的殺人案有關(guān)，大理寺的人難不成還會(huì)賴到大人頭上？這密道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定不會(huì)牽扯到大人。”

        看起來，大理寺的人發(fā)現(xiàn)了京兆府與三清觀之間的密道！

        “話雖如此，但畢竟密道是在本官書房找到的，圣人近來為太子薨世而神傷，心情不佳，保不準(zhǔn)就大發(fā)雷霆，把我撤職查辦了！”

        “斷然不會(huì)如此，實(shí)在不行，小人有一策。”

        “哦？何計(jì)？”

        “大人不是說，昨夜劉潭與韓伯牛正是從秘道出來驚嚇了大人？如今大理寺的人追問到京兆府，大人干脆把韓伯牛推出去交差。一來，韓伯牛出身微寒，做事又不頗不知分寸，推出他，既解決了燃眉之急，又?jǐn)嗳徊粫?huì)得罪什么顯貴，二來，劉潭是大理寺司直，這也算他們大理寺自己的家事，讓他們自己窩里斗去！”

        “此計(jì)甚妙！就這么辦。”

        譚芷汀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打量韓耕耘。他的胸口平穩(wěn)起伏著，神色未變，仿佛早已習(xí)慣了一般，只有凝結(jié)著郁色的黑眸和微皺的雙眉透露出他正極力壓著一腔憤懣。

        譚芷汀將手伸向韓耕耘的眉心，韓耕耘身子一僵，下意識地躲閃，譚芷汀的手懸在半空，頓了頓，仍是上前撫平韓耕耘的眉頭，韓耕耘一時(shí)面紅耳赤，譚芷汀自個(gè)兒沒忍住，聳肩吐舌頭。

        “這怎么有女人的帷帽！”

        “大人，這房里有人！”


　　(https://www.dzxsw.cc/book/75532060/3007192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