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潭原本面露怒色，見韓耕耘沉默不語，臉上逐漸轉為憂色，“伯牛，你說句話呀�！�

        良久，韓耕耘輕輕道：“蒼蒼沒事，我就放心了�！�

        劉潭本欲說什么，卻又握拳忍住，嘆了口氣，深陷進扶手椅中，仰頭喝了盅茶，不再理睬韓耕耘，支額小憩。

        韓耕耘從懷中取出詩箋與耳墜。詩箋展開已是血跡斑斑，如湘妃竹上的血淚。耳墜是水滴狀紫水晶鑲嵌而成，奢華精美。這兩樣東西沒有叫內獄獄典搜去，著實令他欣慰，他盯著詩箋與耳墜，思緒萬千，沉默不語。

        劉潭睡了一小會兒，夢囈一聲“伯牛”后，點頭醒來。他見韓耕耘仍在發怔，也不打攪，自顧走到屋外，去賞了一會兒院中紅彤彤的石榴樹。

        已過午時，艷陽照進屋內，如紗般蒙在一只細頸白瓷花瓶上，紫薇、竹葉、靈芝插在瓶中，令人覺得雅致清新，添了一分秋日清趣。

        劉潭再進屋時，用手撥弄了一下粉色的紫薇花瓣，轉身微笑，問韓耕耘：“伯牛，感覺如何了？”

        “還好。”韓耕耘抬起手，將詩箋與耳墜托到空中，“桃深，再幫我一個忙，將這兩樣東西送回蒼蒼手上�！�

        “伯牛你……”劉潭接過兩樣東西，匆匆掃了一眼，話未說，玉娘走進來送茶水，他只得甩袖背過身去，嘆了口氣。

        玉娘給韓耕耘與劉潭捧上新茶，抱著木盤，躕躇不走，她的目光偷偷瞟向劉潭，又收回來看一眼韓耕耘，露出困解的神情，小心翼翼問劉潭：“劉公子，昨兒來的那位小公子又來了，你見不見？”

        “不見不見，怎么又找來了，就說明日去京兆府找我�！眲⑻端π涞馈�

        “玉娘，你等等，”韓耕耘叫住玉娘，“是哪家小公子？為什么找桃深？”

        “玉娘，別告訴他，你告訴他，他又要費神�！�

        玉娘十分猶豫，試探地看向韓耕耘，喚了一聲：“大郎？”

        韓耕耘說：“你說給我聽吧，我在這都坐得悶了�！�

        玉娘嚅喏：“是一個姓白的小公子，來找過劉公子兩次，說是什么要給他爹報仇�！�

        “白家公子？”韓耕耘轉頭看向劉潭，“桃深，他是為案子來的，你怎么不見他？”

        劉潭無奈搖頭，坐到椅子上，抬起二郎腿，腳尖畫圈，對玉娘道：“玉娘，你對學兄言聽計從，他也不會念你的好。我對你般好，你卻幫著他，給我找事做！令人心寒��！”

        玉娘臉色緋紅，為韓耕耘披上一件衣服，把臉藏在茶盤后面，逃也般地離開了。

        韓耕耘問：“桃深，三法司門前的頭顱案究竟查得怎么樣了？”

        劉潭雙臂展開，聳了下肩，一雙黑眼輕佻飛揚，“學兄，你是知道我的，查案不是我的強項。萬事以學兄的安危為重，不瞞你說，這二十多日，我都在為學兄的事奔波，案子我交給小啞巴了，查到哪一步，我也不甚清楚�！�

        “就知會如此，”韓耕耘嘆了口氣，卻不免笑，他將滑下的衣衫往上拉，用麻木的手指捏住衣角，身子往里縮了縮，“你去了嚴侍郎府后，幫我將小李鵝帶到此處吧，我想問他案子的事�！�

        劉潭起身，“好吧！伯牛，你既然如此堅持，我就再替你跑一趟。不過，我可告訴你，她若還是不見我，我可不會死皮賴臉耗在那里，等到她出來。白家那小子就由你去問吧，不要過于費神了，小心又昏個三天三夜�！�

        劉潭走出屋子，正碰上走進來的白家公子白尊。白尊對著劉潭離開的背影喊道：“喂喂，你等等！”

        韓耕耘抬手，提聲道：“白家小公子，你同我說吧，他有事要辦，先出去一趟再回來！”說完，猛烈咳嗽起來。

        “你都這樣子了，說話還能頂用嗎？”白尊持著少年人常有的反骨，一雙圓眼探究似地盯著韓耕耘，仿佛在看一個病秧子怎么還能管案子的事。

        韓耕耘并不在意，“白公子，你說吧，這案子本就是大理寺與御史臺共查的�！�

        白尊坐到椅子上，一腳踏在椅面，右手橫在幾上，竟在撥弄幾粒骰子。韓耕耘見白尊不過十二三歲，當日在他母親面前，尚裝得乖巧，如他今母親不在，顯出這般嗜賭脾性，韓耕耘不絕皺起了眉。

        白尊問：“我阿耶是狄二殺的，你們怎么還不給他定罪？”

        “哦？你為何如此確定，你父親是狄二殺害的？”

        白尊臉色騰起赤紅，突然怒不可遏，“狄二垂涎我阿娘已久，早就被阿耶看出，若不是我祖母一直阻攔，阿耶早就收拾他了。那日祖母壽辰，狄二又在房里糾纏我阿娘，我藏在窗底，暗中聽他們說話。我親耳聽到狄二說什么‘事情都解決了，不會再發生從前的事’，這不就證明是他殺了我阿耶，還想誆騙我阿娘。你們有了我的話，總可以給狄二定罪了吧？”

        韓耕耘問：“你聽到狄查禮和你母親說話，是什么時辰？”

        “隔了那么久，我哪里還記得。我想想，是我阿娘剛從她母家回來，大概是辰牌時候�！�

        據小啞巴李鵝的驗尸文牒，白春是八月初四巳時死亡。狄查禮與白夫人相談是在辰時，早了整整一個時辰，狄二的話也分明是在說辰時之前辦妥了一件事情，與白春的死亡時辰并不相符。

        韓耕耘繼續問：“白公子，你聽了他們二人的話后，又做了什么？”

        白尊激動地一拍桌面，站起身來，“我那時以為狄二是想加害我阿耶，并不知道阿耶已被他殺了，就決心一直盯著狄二，不過之后，狄二并沒有什么動作，一直在宴席上招待親朋，他一定是在夜里殺人，這才沒讓我當場逮住�！�

        “你母親祖母那邊你也一直盯著？”

        “她們？你問她們做什么？她們又不會害我阿耶，再說，那日來了好多親眷，我阿娘忙著招待，祖母忙著受禮，旁邊都圍著好多人吶！”

        “可你阿耶是八月初四一早就離開了�！�

        “這是狄二信口胡言，殺人犯的話也是能信的？我阿耶說要出門采買壽材，為何連我阿娘和祖母都不說，卻和貪圖別人老婆的人去說？你們公門里的人都這么好愚弄，是嗎？”

        韓耕耘微笑。

        白尊不知道，正是他剛才一席話，證明了狄查禮在巳牌時分，并沒有親手殺害白春。可他分尸運尸已被證實，難道是雇兇殺人？或是有什么別的隱情？亦或是白春是被對頭諢號崔骰子的崔石所殺？

        韓耕耘問白尊：“你最后一次見你父親，是何時何地？”

        白尊將骰子往空中一拋，炫技般快速接住，手掌快速撥轉骰子，“就是我阿耶送我骰子那天，我祖母壽辰前一日，他帶我去崔骰子的瓦子堵坊賭錢。我那日手氣格外好，贏了好幾吊錢，正盡興，卻被崔骰子底下的人認出來，把我們趕了出來。我阿耶一氣之下喝了好多酒，回家，被我祖母苛責，他盛怒之下，就離開了家，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韓耕耘突然覺得身上冷，原來是起了風，風灌進屋內，他經過那番折磨，身子大不如前，不覺又將衣服捏得更緊些。

        “喂！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狄二何時能被定罪？我要親眼去看著他的頭被大刀砍下來！”白尊咬牙切齒，仿佛手掌里的骰子就是狄查禮，狠狠捏住，往桌上一砸。

        韓耕耘咳嗽。

        玉娘在外向內張望，忍不住走進來，將軟枕拍軟墊實，又將衾被提拉至韓耕耘胸口，輕聲道：“大郎，睡會兒吧，身子會撐不住的。”

        白尊在屋內踱來踱去，一個勁地催促：“你快找人去給狄二定罪，我一定要讓這個混賬東西給我阿耶賠命�！�

        玉娘大著膽子上前，“小公子，我家大郎身上不好，你改日再來，我這就不送了�！�

        白尊正要理論。

        玉娘向屋外大喊：“阿耶，送小公子出去，大郎要睡下了�！�

        白尊見有一個強健的男子前來，立刻不敢放肆，十分不甘心地用冷眼瞧韓耕耘，最終離開了韓耕耘家宅。

        韓耕耘精神不濟，閉目睡了一會兒。再醒來，劉潭已帶著李鵝坐在屋內扶椅上飲茶。李鵝站起身來，向韓耕耘恭敬行了禮，喚了一句“韓錄事”。

        韓耕耘問：“李鵝，白春之死你可已調查清楚？”

        劉潭與李鵝相視一笑。

        劉潭道：“你瞧，我說的沒錯吧，伯牛醒來第一句必是問案子�！�

        李鵝回道：“你們走后，我調閱了京兆府下放的流民之尸的運送文書，確實是白春手底下的人運尸出城。于是，我連夜去了城外義莊，查看了停在堂中棺槨內的尸體。如韓錄事所言，下半截尸身被藏在了那具棺材里，流民之尸下面。驗尸后，我確定白春死于窒息，他脖子上有一條勒痕，呈粗細不均的圓點狀瘀紫斑紋。我回去審問了狄查禮，他承認用繩索勒死白春，說原本是打算將尸體運出城外，三月后，假裝白春在途中染疾病故，等尸身腐爛后，再運回城內辦喪�！�

        李鵝的調查細致仔細，令人欽佩。

        韓耕耘問：“狄查禮可招認，他用來勒死白春的繩索在哪里？”

        “他說事后燒了。”

        劉潭插問：“伯牛，剛才白家小子來，都說了些什么？”

        韓耕耘回答：“他是來說，狄查禮覬覦他母親，聽到他說要謀害他父親，所以來這里指認狄查禮就是兇犯�！�

        李潭點頭，“如此一來，此案就破了，原來是狄二與白夫人有私，狄二為了達到目的，殺了白春�！�

        韓耕耘搖頭，“可是，時辰對不上�！�

        劉潭眨了眨眼睛，“什么對不上？狄二都招認了，你還覺得有什么不對？”

        韓耕耘沉思，抬起頭，問李鵝：“你在勘驗白春尸身時，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鵝想了一下，回答：“尸身很干凈，衣服纖塵不染�！�

        “干凈？這也算疑點？好了，這案子已找到兇犯，我明日就上報大理寺，我們也算交差了�！眲⑻渡炝藗�懶腰，疲態盡顯，“好了，我與小李鵝要走了，就不打擾你休息�！�

        李鵝躬身，將雙手捧于額前握拳，“劉司直，韓錄事，屬下告退�！�

        劉潭正要走，被韓耕耘喊住，“桃深，我讓你做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劉潭裝糊涂，“什么事情？”

        “蒼蒼拿到東西了嗎？”

        劉潭嘆氣，“她收了�！�

        “那她有沒有說什么？”

        “你真的要聽？”

        “嗯�！�

        “你的情況她問也不問。伯牛，忘了她吧，譚娘子以后與我們就是陌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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