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玄動作慢且穩，就像一只突然獲得了靈魂的木偶，艱難卻興奮地體驗著完全屬于自己的軀體。

        直到他開口說出第一句話，谷問柳緊繃的心弦倏然放松，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屏著呼吸，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易碎的夢境。

        這一年他并不經常做夢，但每次做夢都會讓他如同身墜冰窖，醒來后一身冷汗，慌亂地去確認林皓玄是否還好好地躺在那里。

        幸好，夢境和現實是相反的。

        林皓玄的四肢逐漸恢復靈活，慢慢地從水中站起身，身上濕漉漉的中衣緊貼著皮膚，袖口處不停滴下晶瑩的水滴。

        水滴落入寒涼清澈的池水中，水云洞里回響起滴滴答答的水聲。

        谷問柳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忽而出聲打破了這份寧靜：“你為何……總想讓我吃東西？”

        劫后重生的時刻，這種問題其實有點沒頭沒腦，但谷問柳也想不出該說什么，又覺得必須得說點什么來掩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林皓玄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表情，似乎沒想好怎么回答，兩道劍眉微微蹙著，最后無奈地笑道：“因為弟子發現，師尊沒有喜歡喝的酒，也沒有喜歡吃的東西，更沒有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別人需要你，你好像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尤其是……我。”

        他逐漸理清了頭緒，總結道：“我想讓師尊可以學會依賴我，至少能習慣我的照顧。”

        身為晚輩要讓長輩“學習”，實在是大逆不道。

        谷問柳鼻腔微酸，抿了抿唇道：“我很需要，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從水里出來？”

        外面還在下雪，洗心池雖然不會結冰，但也是冰涼刺骨，林皓玄醒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膚色已經被凍得開始發青了。

        林皓玄朝著谷問柳涉水而來，一步步攪得水面泛開漣漪，小心翼翼道：“師尊……這是答應了？”

        其實當日發現谷問柳懷中的絲帕后，林皓玄就明白了對方并非無意，只是他知道這份喜歡注定不會有什么結果，無論有沒有魔尊作祟都是一樣的，他不可能真的希望谷問柳付出畢生修為甚至是生命來接受他。

        卻不料，谷問柳最后還是舍棄了擺在面前的飛升之路，選擇了孤注一擲地救他。

        這個人，看起來一臉聰明相，凈做些傻乎乎的賠本買賣。

        谷問柳被他問得耳根微紅，悶悶地回了一聲：“嗯。”

        這就是極限了，他實在不擅長談論這種話題。

        眼看林皓玄走到面前，谷問柳連忙取出衣物遞過去，背轉身讓他換衣服。

        林皓玄接過衣服，看著不遠處的頎長背影，佯作抱怨道：“師尊，人家話本子里的公主都是被心上人吻醒的。”

        不像他，一醒來就發現自己渾身泡在冰涼的水中，還聽到師尊打算去相親給他找個師娘回來，嚇得差點嗆了水。

        “……”谷問柳發自內心地疑惑道，“你覺得你哪里像公主？”

        林皓玄一邊穿衣服一邊忍笑道：“師尊是我的心上人呀。”

        谷問柳：……

        他倒是見識過林皓玄的嘴皮子功夫，較起真來能把人說得啞口無言，可那是對外人，他可不知道林皓玄說起情話也是這么信手拈來，噎得人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

        為人師長不能老是被弟子牽著鼻子走，谷問柳干咳一聲，道：“你這是耍賴。”

        “我這是撒嬌。”

        話音未落，谷問柳背后貼上了一個懷抱。

        池水的寒氣還未完全散去，林皓玄身上只是微微溫熱，雙臂十分有力地將谷問柳圈在懷中，下巴輕輕擱在他肩上：“話本子里還說，兩個人在一起，總要有一個會撒嬌的，師尊不會，那就只好我來了。”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呼吸間微涼的氣息撲在眼前精致漂亮的耳廓上，將白皙的皮膚燙得染上一抹霞色。

        谷問柳很不習慣這種被人護在懷中的姿勢，僵硬著身體，干巴巴道：“以后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總算明白之前林皓玄那堆狗血臺詞是從何而來了，當真是不學好。

        耳畔傳來一陣低笑：“弟子謹遵師命。”

        “還有，”谷問柳在林皓玄懷中轉過身，直視著他，“以后不許再騙我。”

        他說得分外認真，臉上已經沒有了害羞的神色，眼圈微紅，黑黝黝的瞳仁中滿是執拗。

        林皓玄也收斂起調笑的表情，曲指在谷問柳高挺的鼻梁上輕輕刮過，最后點了點鼻尖：“好，師尊以后也要坦誠一些，高興不高興都要說出來。”

        他這指尖的輕輕一點卻仿佛打開了什么機關，谷問柳瞬間鼻腔酸麻，眼眶涌上一陣熱意，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于是他直接伸手摟住林皓玄后背，反抱了回去，埋首在對方肩頸處，將兩滴來不及憋回去的眼淚擦在了衣服上。

        林皓玄左臂圈著他，右手順著他單薄的背上下撫過，無奈道：“不是說了要坦誠嗎？怎么自己偷偷哭了？”

        他仿佛把自己的師長當成一個小孩子來哄，安撫的手法又很像是在摸靈芝。

        谷問柳覺得有點丟臉，郁悶道：“我沒哭。”

        “好，師尊沒哭，”林皓玄在他背上拍了拍，“是弟子沒出息，哭了。”

        ……更像哄小孩子了。

        谷問柳張嘴，隔著衣物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完還覺得不解氣，警告道：“你少胡說八道。”

        林皓玄疼得眉角一跳，笑道：“師尊咬人真疼，不過還是比上次輕多了。”

        谷問柳沉默一瞬，收緊雙手：“幻境中真的是你？”

        “是，”林皓玄也不管懷中人看不看得到，點點頭，“那時陵游快發現我不受控制了，想殺你，我得騙過所有人，只能出此下策，對不起。”

        可惜他的師尊實在心腸太軟，到了那種境地居然也愿意陪他一起死，醒來后更是對他依舊沒有防備，兩次三番要救他。

        谷問柳心中五味雜陳：“你若是再騙我，我就……”

        “你就打斷我的腿，”林皓玄忙道，“或者咬我也行，不許自己生氣。”

        谷問柳微微挑眉，冷酷無情道：“我就去相親，給你找個師娘回來。”

        林皓玄：……

        見他也有被噎得說不出話的時候，谷問柳只覺得心里一陣松快，悄悄勾唇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氣氛難得美好，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音給打斷了。

        “師尊師尊師尊師……”方慕源一臉興奮地從洞口沖進來，邊跑邊叫，然后被兩人相擁的情景嚇得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娘。”

        知道歸知道，真的看到這兩個人在一起還是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詭異感。

        方才奚錦離開的時候半路上遇到了方慕源，順便告訴他林皓玄可能要醒了，方慕源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就朝水云洞跑來，這一年里養出來的沉穩丟了個干凈，又變回了那個天真的少年。

        不過現在他可不敢天真了，抬手捂住眼睛掩耳盜鈴：“我什么都沒看見！”

        本來就只是一個擁抱而已，看見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他這畫蛇添足的舉動反而顯得兩人好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谷問柳雙頰“轟”的一下燒了起來，一把推開林皓玄，依舊背對著洞口不肯回頭，兀自冷靜。

        “傻小子，你管誰叫娘呢？”林皓玄哭笑不得，朝方慕源招了招手。

        方慕源捂眼也沒捂嚴實，立刻樂顛顛地跑過來：“師兄，你真的沒事啦？”

        林皓玄在他腦袋上揉狗似的揉了一把：“沒事，都過去了。”

        “孔師兄說要把師姐種出來，”方慕源黯然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成功。”

        司命星君離開前給了孔南卿一粒種子，說是墨白生前行善救人積下的功德，今生命數已定，來世或可求個圓滿。

        孔南卿不敢輕易將種子種下去，占了一大片花田用來練手，一心一意要找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再種。

        林皓玄笑容添上一點苦澀，安慰道：“總會再見的。”

        只是妖族修行不易，花妖想要化形更是艱難，再見之時或許墨白早已不認識他們了。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即便是骨肉血親也終究會有風流云散的那天。

        他竭力算計著要護住所有人，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連累了師妹，眼看著那個剛剛長大的姑娘沒了氣息，連送她一程都來不及。

        谷問柳臉上的熱燙終于降了下來，轉過身不動聲色道：“我給你的心法都記牢了？”

        方慕源一怔，結巴道：“回師尊，沒……沒有。”

        非但沒有記牢，反而被好消息沖昏了頭腦，剛記住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谷問柳并未責備他，只道：“既然如此，那就去抄十遍，抄完就記住了。”

        說罷，沒再理會這兩人，自顧自朝洞口走了出去。

        方慕源兩眼呆滯：“啊？……”

        他這算是樂極生悲？好好的就被罰抄了，天知道他最討厭抄書了啊！

        林皓玄忍不住笑出了聲，幸災樂禍地在方慕源腦袋上狠狠一揉。

        方慕源仰起頭看著他，可憐巴巴道：“師兄，師尊怎么突然就生氣了？”

        “他沒有生氣，你也不用真的抄，明日之前記牢就行了。”

        林皓玄看著谷問柳的背影頓了一下后默默加快腳步，只覺得這個人別扭得可愛。

        明明就是被旁人看到自己示弱的樣子不好意思了，又想起墨白有點難過，偏生什么都不肯說，只會若無其事地躲起來。

        方慕源一聽不用抄書，喜出望外道：“謝謝師娘！”

        “……嘶，”林皓玄敲他的腦袋，假笑著威脅，“你再叫一遍？”

        “我錯了我錯了，”方慕源后退幾步，調頭就跑，“師娘再見！師尊等等我，我想起來了，現在就背，我還有幾個問題……”

        太陽終于從層疊的云海中鉆了出來，破開天空沉積多日的陰霾，將暖暉灑向人間，照得白雪皚皚的群山一片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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