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骨頭撞上了硬木的地板，發出了令人齒冷的一聲悶響。

        “天吶！”

        旁邊的黑發女人忍不住驚呼了起來，她大呼小叫著上去扶他。

        “六……文森特……少爺！你還好嗎？”

        文森特抿著唇，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沒事。”

        “這樣下去可不行。”懷特先生用挑剔的目光注視著他，“文森特少爺，夫人已經和我說過了，您需要盡快融入維多利亞的上層階級，這也是考驗的一部分。”

        看他是否能真正適應作為一個權貴而在上層階級站穩腳跟，這同樣也是考驗。

        葬禮過去后人們也許會緬懷奧蘭多公爵，但絕不會永遠緬懷他。

        畢竟活人永遠比死人重要。

        維多利亞的繁華永遠是靠著那些繁華擁擠的港口、人來人往的街頭、徹夜狂歡的宴會和舞會構成的，權貴和富豪們徹夜地醉生夢死。

        很快就有人重新給奧蘭多家族遞了邀請函，一方面是想要試探奧蘭多家族的興衰，另一方面是想看看這位未來的繼承人是否值得結交。

        而懷特先生很懷疑，文森特是否能真正地融入這個圈子。

        他想，這個孩子太干凈了。

        他無知，但不代表他愚笨。

        他此前什么不懂，是因為私生子的身份被藏在見不得光的角落里，沒有得到婚生子的教育和愛。

        他很聰明，他有一顆干凈而溫柔的心，而上層階級——

        懷特先生默默地想，至少不太適合才只有十四歲的他。

        他雖然不是權貴，但好歹憑借著優秀的家庭教師身份出入在各個豪門世家，耳濡目染過許多不堪入目的丑聞。

        私生子、禁臠、賭場、地下拍賣、官商勾結——都是他們永遠都不會玩膩的把戲。

        文森特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他避開了母親的攙扶，轉而用手臂撐著地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還好，先生，請再來一次吧。”

        懷特先生看向艾琳，微微地皺眉：“那么在這之前，你可以請你的女仆先出去嗎？”

        這個女仆很顯然是個新面孔，他之前沒見過她。

        但從她和文森特之間的相處來看，他們之間的關系又是很親密的。

        懷特先生為此曾經求證過安娜，安娜給出的回答是：“這是之前照顧他長大的嬤嬤，之前待在鄉下，最近才被接過來。”

        他想，難怪，這女人咋咋呼呼的，一點都不懂維多利亞的規矩，原來只是個鄉下婦人。

        艾琳聽到了懷特先生的要求，有些愣怔：“為什么要我出去？”

        “因為你已經干擾到我們的課程了。”懷特先生毫不客氣地看向文森特，“就算你和他之間很親密，也不該這么一驚一乍，不過是些小傷！”

        “不過是些小傷？不過是些小傷！”艾琳氣鼓鼓的插起了腰，“你知不知道這孩子……”

        “艾琳！”文森特打斷了她，“你先出去吧。”

        艾琳還要再說什么，就看見他對著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于是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很好，我們再把剛才的動作再練習一遍。”懷特先生說，“盡管少爺你才十四歲，但你要知道，那些貴族小姐們從十二歲開始就可以訂下婚約了。”

        他在暗示他，如果想要一位高貴美麗的妻子，就必須更加努力。

        “你得主動邀請女孩子跳舞，而不可傻站在舞池邊上，充當掛衣樁。”懷特先生頓了一下，接著道，“尤其是，舞會是很好的交際圈。”

        文森特倒是不關注婚約和漂亮的貴族小姐們，他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腳下的舞步。

        對比起街頭賣藝的那些吉卜賽舞女跳出的樸實、熱烈又治艷的舞蹈，貴族們更偏愛于那些優雅的、程式化、動作幅度不大的舞蹈，譬如說小步舞。

        照理說這種舞蹈中規中矩，沒什么特別難跳的地方，但文森特就是怎么都跳不連貫，經常左腳踩右腳，右腳絆左腳。

        令懷特先生懷疑，這孩子是不是肢體不協調。

        但他的馬術課和劍術課顯然都是很出色的，他馴服烈馬的時候，他拔劍揮舞的時候，動作瀟灑而又漂亮，眼睛里閃動著躍躍欲試的危險。

        現在看來，幾乎要令人懷疑那是一個錯覺。

        懷特先生忍不住嘆氣，他想，可能這孩子就不適合這些優雅而刻板的東西。

        他身上的野性藏都藏不住。

        ……難道是因為他從小生長在鄉下的緣故？

        在又一次跳錯舞步后，文森特慌亂的眼神看了過來：“我再跳一次，先生？”

        “……您可以先休息一下了，少爺。”

        懷特唉聲嘆氣，幾乎可以預想未來的禮儀課和文學課會有多么坎坷。

        想起自己曾經在奧蘭多夫人面前夸下的海口，他更頭疼了。

        休息時間，那個叫艾琳的女仆又悄悄溜進來看他。

        她臉上的神色很是不滿，不過看起來并不是針對文森特的。

        懷特先生扭過頭，裝作沒看見。

        今天一整天，安娜都沒有出過房間。

        期間有人來敲過兩次門，一次是女仆，一次是文森特。

        女仆是給自己送飯的，文森特大概就是單純地關心自己——誰知道，反正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關心。

        她的床和衣柜都在接到邀請函的第二天被她翻得不堪入目。

        亂七八糟的衣服和配飾堆得到處都是，花花綠綠十分醒目。

        但安娜在這幾十件衣服中間毫無頭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把什么衣服穿出去。

        按照維多利亞的規矩，她目前還在守喪，不宜穿得太過華麗。

        但安娜并沒有多少“不華麗”的衣服。

        奧蘭多公爵雖然不愿意給她錢也不讓她碰賬本，但在花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件事上，他顯然顯得很大方。

        因為安娜是他的金絲雀，她就應該這么漂亮，被他捏在手心里顯示給所有人欣賞。

        以至于安娜現在出門就得全副武裝，不為別的，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就該這么漂亮。

        她又費勁地扒拉了半天，最后終于在一堆衣服中間找到一件還算合身的黑色緞面裙子。

        這顏色看起來很顯老，是當初奧蘭多公爵為了把她帶到其他人的葬禮上而定制的，就穿過那么一次。

        說實話，安娜不喜歡黑色，如此沉悶、如此肅穆，和嬌美鮮活的她一點都不合適，

        但是現在，她不僅沒法用化妝品，還得穿著難看丑陋的黑衣服去舞會，甚至連一件首飾都沒法戴！

        安娜胡思亂想道，自己就算打扮得不出彩，至少可以在身材上下點功夫？

        如果她從今天開始節食，也許到舞會上就會有一束纖細的腰和精致的鎖骨。

        她又看向了一旁的小桌子，那上面還放著女仆今天送過來的飯。

        它毫無疑問已經是冷了，那是一大塊炸肉排，還有奶酪和黃油，以及許許多多會讓她長出很多贅肉的東西！

        安娜狠狠心不再去看它，她把這件黑裙子穿上，在穿衣鏡前左看右看都不滿意。

        自己簡直就像老了五十歲一樣！

        安娜拎起裙子，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一邊在腦海內演練著舞會里的步伐，一邊試圖調整著裙擺，思索著哪里可以加一點不起眼的配飾，令這條裙子不再死氣沉沉。

        沒成想她卻正好撞見了文森特！

        后者一臉的驚愕，他還穿著襯衫和長褲，袖子高高地挽起，幾縷頭發因為汗水而貼合在他的脖頸和鎖骨上。

        安娜盯著他解開了好幾顆衣扣的領口看。

        他居然有那么精致的鎖骨！

        真是不可原諒！

        “……夫人？”

        文森特發現了她的目光所在，他以為又是自己的衣著不太體面，有些無措且慌亂地扣起了扣子，結果他手忙腳亂，扣得越多，錯得越多。

        安娜忍住想要翻白眼的沖動：“這么晚了，你還在這里做什么？”

        文森特的表情猶豫了一下：“在練習跳舞。”

        安娜看向他：“懷特先生好像說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文森特沉默半晌，輕聲道：“是我讓他失望了。”

        “哼，不怪你，我早就知道你學不來精致優雅的那一套。”安娜哼笑了一聲，“所以你現在在抓緊練習？這么急迫？是早就看上了哪個漂亮的貴族小姐了嗎？”

        文森特驚愕地瞪大眼睛：“……我沒有，夫人。”

        “說笑而已，我想你也見不到多少漂亮的貴族小姐，她們在看到你這糟糕的舞姿時一定會連夜逃出維多利亞避免你的求婚的。”

        安娜嘲諷起他來毫不客氣。

        文森特沉默著，他乖乖地垂著眼睛，聽著安娜對自己的挑剔。

        這樣其實很無趣。

        尤其是你面對的是一個柔軟的、毫無攻擊力的、就像棉花團一樣的人。

        安娜很快就閉了嘴，這孩子面對自己真是逆來順受，雖然乖巧，但也無趣。

        她繞過他：“你繼續練吧。”

        “夫人。”

        文森特叫住了她。

        “我讓她們給您留了晚餐。”

        “我不吃晚飯。”安娜說，“以后都別讓她們留我的晚飯。”

        瞧瞧她都胖成什么樣了，和維多利亞時下流行的纖細之美根本就是大相庭徑！

        文森特顯然被她的話說得愣了一下：“夫人并不胖啊。”

        “別諂媚我，小先生，這種事對你來說還早著呢！等你成年了再去學那種油腔滑調會比較好！”安娜哼笑道，“現在，你還是先把你的小步舞練好吧！”

        然而文森特的表情很是認真，他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沒有在她的冷嘲熱諷下乖乖閉嘴。

        “夫人很美，我沒有撒謊。”

        他是真的覺得安娜很美。

        她這些日子在家里穿得都是羽衣和晨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安娜這樣地盛裝打扮過。

        黑色的緞面衣服將她的肌膚襯托得比梔子花還要潔白細膩，她現在就像一顆陷在黑絲絨盒子里的白珍珠。

        熠熠生輝。

        “……”

        安娜看著他的眼睛，企圖從里面找出一點諂媚或者討好。

        但是沒有。

        這孩子的眼睛就是干凈純粹得很。

        于是她轉而冷笑道：“那是你見過的世面太少了，等你見到舞會上那些衣著華麗的漂亮小姐之后就不會這么說了。”

        瞧瞧她，真成女巫了，穿著一身的黑色，還要為某個老惡棍守寡！

        文森特說：“我不會的。”

        安娜被他堵得一時語塞：“……你當然不會了。”

        她差點都忘了，這孩子在這三年里不準戀愛、不準結婚、不準同任何人有曖昧的關系。

        文森特不說話了。

        他看上去被安娜噎得無話可說，于是只好沉默了下去。

        他退了回去，準備重新練習他的小步舞。

        安娜反而不走了，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文森特的練習，他大概已經練習過很多遍，其實不怎么會出錯了，但是偶爾還是會跳錯一兩個節拍。

        要是他現在真的邀請到了一位小小姐的話，那他肯定會把小小姐踩哭的。

        十幾歲的女孩子都是嬌氣又金貴的，一點小動靜就足夠能把她們位高權重的父親惹得不高興。

        安娜想了想，反正夜還很長。

        于是她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了文森特的面前。

        后者愣了一下：“……夫人？”

        她擋住他的路了。

        安娜看上去沒有任何要移開的自覺，她好整以暇地抬起了一只手。

        “……”

        文森特一臉茫然。

        “我好像告訴過你，不可以讓一個淑女的手抬得太久？”

        文森特如夢初醒，他想要彌補自己的失誤，但安娜卻把手從他的唇邊移開了。

        她抬起手，為他把那幾個亂七八糟扣起來的衣扣重新扣好。

        “我可不接受一位衣冠不整的紳士的邀請。”

        隨后，她才低下頭，十四歲的少年比她還要矮小半個頭，大概是營養不良的緣故。

        “現在，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嗎？”

        文森特深吸了一口氣，他躬身，大膽地向她伸出了手。

        “能和您跳一支舞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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