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哈?”
安娜聽到文森特說的話,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她愣了一下,而后輕輕地嗤了一聲。
“你在開什么玩笑?”
是,她是曾經想過要大步奔跑、穿著男裝在海面上航行、馴服一匹桀驁的馬、把高貴的發髻拆成亂糟糟的一堆海藻。
但,那只是曾經。
“曾經”就是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是已經生了銹卻找不到鑰匙的鎖,是只適合被埋葬在六尺之下的歷史。
她苦心經營了這么久,才好不容易把那個街頭賣花、窮困潦倒、氣質平庸的商人之女維持成美麗高傲的公爵夫人。
她才不要為了兒時的可笑夢想就把現在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她已經不是那個小女孩了。
她也再變不成那個小女孩了。
“那不是可笑的夢想。”文森特很認真地說,“夫人,您現在已經具備了實現它的資格,唔……”
安娜的針戳了進去,她沒為別人縫過傷口,大概是把他弄疼了,手心下的肌膚微微地顫栗著。
“別說傻話。”安娜目光平靜,“更別用這副說教的口吻對我說話。”
她的語氣有些嚴厲。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有了好多的顧慮和牽絆,她不能再有任何一點的差錯。
奧蘭多的公爵夫人得是完美的,才能躋身那個華麗的、高貴的上流世界。
安娜語氣平靜:“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話一出口,安娜就有些后悔。
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把這些話都說給他聽!
可是她真的很盼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夠成為那樣的人,錢、權、人心,唾手可得。
她不想再過這種戰戰兢兢的生活,一輩子活在奧蘭多公爵的陰影之下。
他雖然死了,卻一直都陰魂不散、無處不在。
這座奧蘭多莊園、那些流血奧蘭多家族的血的親緣,還有眼前的文森特——他的兒子。
他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安娜,她依附于他,哪怕她也死了,那也得和他埋葬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文森特聽到這里的時候眨了一下眼睛。
安娜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她輕輕地笑:“你沒見過你的親生父親,對吧?”
他點點頭。
安娜問:“你不好奇嗎?”
文森特便回答:“我聽懷特先生對我說起過,他是奧蘭多公爵,是王室最為倚重的存在,開創了航海貿易的新風。”
安娜唔了一聲,這沒說錯,他的墓碑上的確是這么刻的來著。
文森特微微偏過頭:“可我并不知道他現實是個怎樣的人。”
安娜問:“你的母親從來沒有提過他么?”
文森特搖了搖頭:“從來沒有過。”
他頓了一下,微微偏頭:“夫人,他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安娜的目光閃了一下:“他啊……”
——是這天下最無恥的人渣、最下流的惡棍,就算去死一萬遍都不足惜!
但她又想,算了。
說這些干什么呢?
她對文森特說了這些東西,說不定會被他以為是在惡意抹黑自己的生父。
畢竟除了安娜,沒多少人見過奧蘭多公爵的真面目。
而她不愿意和文森特產生齟齬。
因為她需要他。
因為她想要錢,很多很多的錢,多到足以把這里推倒重建,或者能夠另外買一座新的莊園。
每晚合上眼就是安眠,每天睜開眼就是噩夢。
“……夫人?”
文森特的眼睛余光正好夠看到安娜微微顫抖的睫毛,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又被釘死在了木樁上。
安娜感到背上的那些傷口重新開始了火辣辣的疼痛。
她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將最后一針縫好。
但她翻了翻針線盒,發現里面并沒有剪刀,沒法剪掉那些線。
安娜站起身,書房里沒有剪刀,她得去外面找找。
也借此掩飾掉潮濕的眼角。
這不是表演,更不是作秀。
所以安娜一點都不想讓別人看到。
安娜永遠都是驕傲的安娜。
但剛一拉開房門,安娜就被守在門外的懷特先生嚇了一跳:“你怎么在這里?”
懷特先生也跟著被嚇到了,但他還不忘了向安娜行禮:“抱歉,夫人,是我唐突了。但我想來看看文森特少爺怎么樣了?”
安娜說:“他很好,但您暫時還是不要進去了,他需要好好地養傷。”
懷特先生的表情看上去欲言又止。
……在書房里養傷嗎?
“我覺得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夫人,我學過醫術。”懷特先生說,“我甚至為幾個病人做過手術。”
但安娜卻不肯移開步子:“他真的很好,他的傷口我也已經幫忙包扎過了。”
懷特先生聞言,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您為他包扎的嗎?”
雖然在他的印象中,這位公爵夫人的確算得上是和藹可親,但因為她父親鬧出的一場大丑聞,令她至今都對私生子的存在厭惡不已。
還是說,她真的深愛著奧蘭多公爵,為了他,甚至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把他的私生子當做親生骨肉來撫養?
懷特先生想不通。
安娜深吸了一口氣,她試圖轉移話題:“我聽這孩子說過,您想要借用一下我的書房上文學課?”
一聽到這事,懷特先生立刻把其他事都拋諸腦后,他站直了:“如果可以的話,麻煩您了。”
“不麻煩,只是您可不許外傳,也別把書帶走——它們都是我的珍藏。”安娜笑了笑,“至于今天的課,可能還是要取消,這孩子畢竟受了傷。”
一想起文森特,懷特先生的興奮才稍稍消退了一點:“對了,夫人,我有事想要請教您。”
安娜表示洗耳恭聽:“什么?”
“您說文森特少爺從小就被養在鄉下,那不知道他受洗了沒有?”懷特先生壓低了聲音,“他首先得是我主虔誠的信徒。”
而后才能是奧蘭多公爵的繼承人。
安娜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她雖然一天三遍雷打不動地把神明掛在嘴邊,但她早就已經不再信仰祂,不再尊崇祂。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祂已經和桌布沒有什么區別:每天都要用到,但事實上不用也就那么回事。
于是安娜就忘記了,她其實應該在第一時間就為文森特準備入教的受洗儀式。
但安娜的腦筋轉得飛快,她立刻再度紅了眼圈:“我罪該萬死,我本覺得這個孩子尚還懵懂無知,所以才不愿意讓他踏足神圣的教堂之中——我害怕我主怪罪我沒有好好教導這個孩子。”
懷特先生立刻就相信了這個說辭。
他一邊安慰著安娜一邊手忙腳亂地把折好的手絹遞出去。
“我主仁慈,是絕對不會怪罪于您的。祂常說,謙卑者有福,是因為他們必得自省……”
“他們必得自省,必得懺悔,必得謙卑,他們向我低下頭顱,而我必將敞開胸懷接納。”
安娜順著他的話又背了一段福音書。
懷特先生做了一個禱告手勢:““愿神明賜福于您。”
安娜同樣做了:“愿神明賜福于您。”
啊,就是這樣,神明的信徒必須將圣傳和福音書背得滾瓜爛熟,然后兩個教徒湊在一塊,就立刻可以開始考試了。
但愿文森特足夠聰明,能夠把這些晦澀難懂的長句全都背下來。
畢竟當年的她可是花了不小的功夫。
懷特先生做完虔誠的禱告后,便重新轉向了安娜:“夫人,您其實不用擔心,教會一定會接納文森特少爺的,畢竟他的父親也是那樣虔誠的信徒!”
安娜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一聲,是啊,多么虔誠,殺死的白發種做成的裝飾品都能夠堆滿一間收藏室了!
但她的面上還是充滿著期待地詢問:“那我應該安排個時間讓他接受洗禮,對吧?您覺得什么時候最合適呢?”
懷特先生沉吟道:“等文森特少爺的傷口養好了以后,您可以請瑪法拉教會的司鐸來挑一個合適的日子,他是個很好的人,是不會說些什么的,畢竟你們都是虔誠的信徒!”
安娜笑著點點頭:“這也要感謝你的提醒,懷特先生。”
兩個人又就著文森特的成績討論了一陣,因為今天的課程被取消,所以懷特先生很快就起身告辭了。
而安娜還是沒有找到剪刀。
她是城堡的女主人,而并非打掃的女仆,她不可能對這些使用工具的所在位置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重新回到了書房,文森特正光裸著上半身,白襯衫自他的腰間垂到了地板上,他曲著腿,側著身體,正借著室內明亮的光線專注地看一本書。
絲毫不覺背后的傷口被安娜縫得又丑又猙獰,簡直慘不忍睹。
安娜悄悄地走上前,發現他正在看《航海日記》
這本曾經被她翻爛了之后不得不重新買的一本書。
因為上課沒多久,他的識字并不多,所以文森特更專注于翻閱那上面的插圖和一些能夠被看懂的數字。
但安娜的心底還是升起了一種不知名的感覺。
她從前為了買書連著三天沒吃午飯,挨了母親一頓臭罵,她總覺得這書沒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
奧蘭多公爵雖然給了她很多的書,但他只是因為書比首飾便宜得很多,安娜貼心地給他省了錢。
所有人都看著她的婚姻、身份和美貌驚嘆,卻從沒有人艷羨過她的書房。
更別說要提出看一看這些書。
安娜想在這里找到一點共鳴并不容易。
因為維多利亞的女人很少有機會讀書,而男人們一般不會喜歡和她討論書上的東西——他們也認為,女人讀書太少,談不出什么有趣的話題。
沒有人能夠真正地理解她。
但現在,文森特正在看她看過的書。
他的目光認真又專注,并不是因為安娜提起過而一時興起。
于是安娜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很有趣,不是嗎?”
她輕聲問。
文森特抬起頭:“夫人?”
“剛剛那一頁你翻得有點快。”安娜說。
文森特有些窘迫:“有些單詞和長句我看不懂。”
安娜跪坐下來,在他身邊:“我教你。”
文森特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里有些驚訝。
安娜突然想起了他背上的針和線。
她沒找到剪刀。
“沒關系的,夫人。”文森特說,“我可以拉斷它,速度很快,不會太疼。”
安娜沉默了一下,她拎起那段棉線,卻沒有遞到文森特手里。
她低下頭,在文森特驚訝的目光里咬住了那根棉線,用稍微有些野蠻的方式將它扯斷了。
安娜不在乎,只是快速地將它打了結,然后把襯衫給他披上。
“翻回上一頁吧,我教你怎么去讀懂那段長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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