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雨被帶到了一戶人家。

        他們是趁著夜色溜進去的，無人發覺。

        杜萬領她進了一間房子，墻體是純白色，一點灰塵都沒有。

        阿雨從沒見過這么干凈又漂亮的房子。

        她被大片大片的白色迷了眼，失神到壓根沒聽見杜萬與這戶主人談了什么。

        等她反應過來時，杜萬已經將她推了出去，自己轉身離開了。

        阿雨是個摸爬滾打，也小偷小摸過的孩子，那時候她一點沒覺得窘迫，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但是今天她踏進了這間干凈潔白的房子，卻覺得自卑。

        兩個主人正對她評頭論足。

        女聲問，“庫羅格給咱送來的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男聲猶猶豫豫，“咱是女兒，應該會給咱們送個女孩子來吧？”

        女聲又道，“可這…也不太像吧。”

        男聲似乎在打量她，“我也看不太出來。”

        女聲便道，“那咱們先給孩子洗漱一下，換個新衣服吧？”

        男聲點頭，“行行。”

        似乎有人要拉她，被攔了一把，“你干嘛啊？！”

        男聲道，“我帶他去洗漱。”

        女聲嗔道，“你別去。我去，萬一是個女孩子呢。”

        男聲并未糾纏，“哦，對，我給忘了，你去，你去。”

        話音剛落，就有一只柔軟的手拉住阿雨，動作也很輕柔，牽著她往里走。

        阿雨有點猶豫，“我……”

        許是她的聲音過低了，女人便靠過來聽，阿雨聞見一股香香的氣味，很好聞，女主人溫柔地問她，“怎么啦？你想要什么啊？”

        阿雨放大了些聲音，“我太臟了。”

        女人似乎愣了愣，繼續拉著她往里走，“沒關系啊，我們很快就會洗干凈，然后換上新衣服啦。”

        阿雨沒見過這么溫柔的人，她見過的人，要么罵她是賠錢貨，要么對她拳打腳踢。

        她微微抬起臉，女人的手腕與頸子又白皙又光滑，她忍不住想，原來母親是這樣的。

        阿雨在浴缸里泡了很久。

        她很怕將白色的泡沫染臟了。不過還好，女人放水放的很快，快到她看不到泡沫由白變黑。

        從水里出來的時候，女人給她遞了一身新衣服，叫她穿上。

        她沒穿過這么干凈又柔軟的衣服，“我……我之前的衣服，洗一洗就好了。還能穿。”

        女人的表情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對她道歉，“對不起啊，我以為是不要的衣服，就直接扔掉了。現在估計已經被垃圾車收走了。”

        阿雨的身體僵住了。

        好一會兒，她才回，“沒，沒關系。”

        女人笑起來，甚至摸了摸她沒擦干的頭發，“你真善良，長得還漂亮，我都想叫你做我女兒了。”

        阿雨將手背到了身后，想起杜萬的囑托，——“記住，咱們只是做一次任務，替他們的孩子被抓走，不要感情用事。”

        女人似乎只是隨口感慨，從架子上拿過毛巾，便給阿雨擦拭起頭發。

        毛巾很長很軟，剛好遮住她的眼睛。

        走出浴室的時候，阿雨的身上已經變得很干爽了。

        隨光影撲過來的，還有男主人的問話，“怎么這么久啊？”

        女主人站在她身后，牽著她往外走，“瞧瞧，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她又道，“小姑娘當然要愛愛美啦，所以我把自己的乳液都給她用了一遍。”

        男主人似乎笑了一聲，“你啊，真是。”

        女人給阿雨穿的是條白裙子，還縫著好看的蕾絲花邊，阿雨只敢看，不敢摸，怕自己碰臟這么白的裙子。

        直到女人拉起她的手，她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和女人的手掌原來是一樣的。

        沒有泥垢，干干凈凈。

        男主人揮了揮手，“今天叫她去跟小糖住吧。”

        女主人笑著回，“你跟我想一塊兒去了，我也打算讓阿雨跟小糖住。小糖一直喊著想要個姐姐，今天這不就有了嗎？”

        他們相視笑了一會兒。

        聽見男主人問，“她叫阿雨啊？”

        女主人說，“對啊，多好聽的名字，長得還漂亮。”

        男主人也說，“是啊。”

        女主人態度隨意，卻還是蘊含著惋惜，“要不是幻，我真想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養呢。”

        男主人嘆了口氣，“她這一去，還能回來嗎？”

        女主人搖頭，“我也是第一次找庫羅格做事。要不是咱們女兒突然檢測出被幻寄生，咱們哪會這樣病急亂投醫……”

        甚至讓別的孩子……代替他們的孩子。

        男主人嘆氣，“幻，都是幻的錯……要不是幻，咱們的孩子怎么會被盯上？”

        女主人說，“幻固然有錯，可是聯邦軍憑什么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抓我女兒！”

        男主人連忙拉她，“別說了，別說了……”

        女人領她到了一間粉粉嫩嫩的屋子前，推門進去。

        房間里最顯眼的是那架公主床，床帷都是粉色的，看起來干凈漂亮。

        阿雨一時看呆了。

        女人還牽著她的手，跨進去，“小糖，快來，今天姐姐陪你睡，姐姐很漂亮哦。”

        床鋪里冒出了個小腦袋，“漂亮姐姐？在哪里？”

        小腦袋眼睛很尖，落在阿雨身上就黏住了似的，“哇！媽媽！真的是漂亮姐姐！”

        她撐起小胳膊小腿，從床上跳下來，小炮彈似的跑過去，卻只是撲到女人懷里，然后偷偷拿眼睛瞥她。

        女人沒抱她，只是摸了摸她扎起來的漂亮的丸子頭，“你啊，見到漂亮臉蛋就走不動道。”

        小姑娘喊，“媽媽最好啦！”

        她們看起來親昵極了，阿雨像個外人，說笑了，她本來就是外人。

        母女二人又說笑了幾句，女人摸著小女孩的頭發，“小糖，你要好好對待漂亮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許藏著掖著哦，要給漂亮姐姐分享，知道嗎？”

        小糖點頭，“我最愛漂亮姐姐！”

        女人出去了，關門前忍不住看了阿雨一眼，愧疚不由自主冒出來，這孩子從小就受了這么多苦，如今還要代替她女兒……

        可是除了這樣，還有什么別的法子嗎？

        門的縫隙逐漸縮小，光不見了。

        房間里小糖和阿雨面面相覷，小糖先開口了，她搓著衣角，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雨覺得無處落腳，“阿雨。”

        她問，“我今天住哪？”

        小糖覺得這漂亮姐姐好看是好看，就是有點笨笨的，她拉著阿雨往里走，“當然是跟小糖睡一張床啦。”

        她忽然想起媽媽總說自己睡相不好，便偷偷暗示了一下，“阿雨姐姐不許嫌棄哦。”

        阿雨有些好笑，明明她羨慕還來不及。

        小糖讓阿雨坐到床上，床褥軟軟的，身子整個陷了進去，阿雨甚至嚇了一跳，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有這么柔軟的床。

        小糖開始翻箱倒柜，從自己的小柜子里呼啦啦抱出一堆東西，然后往阿雨跟前一放，“姐姐快看，這些都是我的珍藏。漂亮姐姐喜歡哪個，就隨便挑！”

        小家伙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樣，阿雨也忍不住笑起來，“你都說是你的珍藏了，我還能隨便挑，你不心疼嗎？”

        小糖星星眼，“阿雨姐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阿雨一愣。

        小糖又打開了自己的衣柜，翻了半天抱出來兩件衣服，都是小裙子，看著就像小姑娘喜歡的，“阿雨姐姐，你比我高一點，還要瘦一點，不知道我的衣服穿不穿得上哇？”

        阿雨看了一眼，說，“我不喜歡裙子。”

        逃跑起來不方便。

        小糖撐著小腦袋，看起來有點不高興，“可是阿雨姐姐穿裙裙好漂亮的！”

        阿雨說，“我不需要漂亮。”

        又漂亮又生在普通人家，是罪過。

        小糖把兩只小手一攤，“漂亮姐姐可真難伺候啊！”

        阿雨一愣，“你在伺候我嗎？”

        小糖正正經經回，“對啊，我把自己最寶貝的東西都送給漂亮姐姐！”

        阿雨瞧著滿屋子的狼藉，失笑。

        小姑娘玩累了，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阿雨將她倒出來的東西都疊好放了回去，收拾了半天，都是精細活。

        然后她找了個沒被小姑娘霸占的地方坐了上去。

        等到晚間時，有人推門進來。

        阿雨警惕地睜開了眼，那身影晃晃悠悠，走近幾步，阿雨才認出是女主人。

        女主人與她對視了，驚訝道，“你還沒睡啊？”

        阿雨搖頭。

        她環視了一眼房間，居然笑了，“這屋里是你收拾的？”

        阿雨有點驚詫，女主人還能未卜先知？

        “小糖總喜歡把東西亂扔亂放，我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她屋里這么干凈。不用說，肯定是你收拾的吧？”

        阿雨想起小丫頭口口聲聲說為她好，沒忍住解釋了一句，“她沒亂扔。”

        女主人愣了一下，笑容更深了，“才剛認識小糖，就這么護著她，小心把她慣壞！”

        她在心底嘆息，兩個孩子感情好，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女主人揮揮手，“好了，我不打擾你們休息了。你也趕緊睡。”

        女人退出去，門關了。

        小姑娘翻了個身，白白嫩嫩的小胳膊搭到了她的腿上。

        半夜里，小姑娘忽然坐了起來。

        阿雨睡眠淺，便開口問她，“怎么了？”

        小丫頭轉過臉，眼睛紅彤彤的，看到她有點驚訝，“漂亮姐姐，你還沒睡啊？”

        阿雨也沒說自己睡了，是被她吵醒的，雖然小丫頭的動靜并不大。

        “嗯。我沒睡，你怎么了？”

        小丫頭抹了抹眼淚，“漂亮姐姐，我做噩夢了。夢里有只大灰狼一直追我，我害怕，就醒了。”

        阿雨問，“你怎么沒哭？”

        小丫頭說，“因為腦袋里的聲音說，夢里都是假的，叫我不要自己嚇自己。”

        阿雨有點驚訝，“腦袋里的聲音？”

        小丫頭點點頭，有人聊天便漸漸將可怕的夢拋到了腦后，“大概是…爸爸媽媽嘴里……叫做幻的東西吧。”

        小丫頭抬頭看她，“它說，阿雨姐姐和我一樣，它很開心。”

        阿雨不解，“有什么可開心的？”

        小丫頭咧嘴笑，“因為它說，阿雨姐姐很善良，是好人，它替我開心。”

        阿雨垂了眸，“它也是好人。”

        若算她所見過的幻，大多數都是好的。它們寄生在孩子體內，卻不會主動去傷害他們。

        又或者說，幻也是沒長大的孩子，他們互相學習。若是人類孩子沒能理解，幻會像朋友一樣傾囊相授。

        這就相當于，——擁有了兩個大腦。

        所以被幻寄生不是暴走的前兆，是聰慧的預言。

        但至今為止，專家學者仍未給出一個確切的答復，——幻究竟是善是惡。

        未有定論。

        也許幻喜歡孩子，是因為孩子的世界觀并未成型，它們便可以任意引導。

        可此時的阿雨更傾向于它們是善意的，因為沒有聯邦軍會像它們一樣，安慰一個半夜里被噩夢嚇醒的小姑娘。只因為——

        他們是朋友。

        沒了恐懼，小姑娘的困意逐漸襲來。

        她打了個哈欠，說了一句，“晚安。”

        阿雨問，“你在對我說嗎？”

        小糖說，“我在對小小糖說。”

        她又打了哈欠，“阿雨姐姐，你也晚安。”

        阿雨看著她，“好。”

        小糖還沒完全睡著，小腦袋昏昏沉沉的，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小小糖說……它會保護我。”

        阿雨回應她，“嗯。”

        小糖似乎有點嫌棄，“可是小小糖太弱了，它連我都打不過。”

        阿雨忍笑，“我也會保護你。”

        小糖有時候耳朵很靈，嘟嘟囔囔的問，“真的嗎？”

        阿雨盯著她逐漸闔上的眼睛，如水的芳華慢慢沉寂。

        “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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