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雨醒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頭頂是粉色的床幔，而不是灰蒙蒙的天。

        耳邊無比安靜，沒有吵吵鬧鬧的喧嘩。

        聞到的是屋里淺淺飄蕩的熏香，和淡淡的飯菜香，而不是垃圾的酸臭味。

        小丫頭又不老實地翻了個身，小腿踢到了她的身上。

        阿雨摸都不忍心摸，小糖的肌膚又白又滑，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

        她忍不住想，原來有家是這么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要起床的點，就算小糖想賴床，女主人也不許了。

        她拽著小糖思念大床的小身體，給她找衣服，“小糖，今天你要穿什么呀？穿哪條小裙子啊？”

        見小糖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女主人又道，“你不說話我就隨便挑了，到時候你自己醒了不樂意，我可不管。”

        五六歲的小孩說懂事也是懂事的，她嘟著嘴睜開眼，“媽媽最壞。”

        女人勾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糖糖最懶。”

        小糖打了個哈欠，“我想和阿雨姐姐穿一樣的，變得和阿雨姐姐一樣漂亮。這樣我們走出去，別人都知道我們是姐妹啦。”

        阿雨神色動容，女主人卻暗自嘆息。

        “好，媽媽給你找件和阿雨姐姐一樣的。”

        走進客廳的路上，小糖還牽著阿雨不撒手，在阿雨耳邊嘟嘟囔囔。

        “阿雨姐姐，你的衣服太少了，不像我每天都要換一件。”

        “阿雨姐姐穿新衣服可漂亮了，我想看阿雨姐姐穿裙裙。”

        “等以后我有錢了，一定每天都要給阿雨姐姐買新衣服穿。”

        小糖說著天馬行空的話，阿雨時不時應上一句。

        興許她不過隨口一說，她也只是隨耳一聽。

        壓根沒想到，幾句戲言罷了，后來悉數成了真。

        阿雨覺得這家人應該是有點地位，也富貴的。

        他們家吃得起金貴的營養餐，還買得起昂貴又稀缺的蔬菜和肉食。

        這些東西阿雨只在別人耳朵里聽過，沒想到有一天會進了自己的肚子。

        蔬菜水水嫩嫩的，咬下去滿口汁水，肉食酥香鮮美，都是說不出的美味。

        連小糖也覺得今天的菜肴豐盛，塞著食物問了一句，“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嗎？不用喝營養液了哎，可以吃到菜菜，肉肉。”

        “不是。”女主人給小糖夾了口菜，“今天是阿雨姐姐第一天來我們家，所以吃好點。”

        說不定今天這一頓……就是送行飯了。

        小糖揮起小手，“吃好點！阿雨姐姐吃好，我的肚肚也吃好！”

        一桌人都被她逗笑了。

        簡單吃過飯，幾個人圍坐在客廳。

        小糖隨手抱著玩具教阿雨怎么玩。

        女主人看著，忽然嘆了口氣，“我這心里真是有點難受。”

        男主人也有點不好受，安慰她，“你要相信庫羅格。他們都能鬧出那么多炸基地的大動靜，最后都能全身而退，這次也不會有事。”

        女主人不安，“但愿如此。”

        過了晌午，女主人就把小糖抱進了屋，并嚴令她不要踏出房間。

        男主人說的是，聯邦軍這兩天一直在搜查抓捕，不出意外今天就能輪到他家，最晚就到明日。

        總歸是死期將至。

        他們惶惶不安等著。

        下午時分，日頭往西偏了兩寸。

        一隊士兵毫無征兆拍響了他家的門板。

        女主人上前開門，“不知道長官有什么事？”

        為首的將領掃她一眼，嗤道，“你們別在這給我裝模作樣，明知故問！一周前做的全員排查顯示你們家女兒有被幻寄生的征兆，今天我們聯邦軍是來二次檢查的！”

        男主人也站起來招呼，視線落在對方的軍服上，“那是，我們肯定配合聯邦工作。”

        女主人咬著唇，被男主人拉到身后。

        “你去把女兒叫出來。”

        女主人遲疑，“那可是咱們唯一的女兒，你讓我就這么交給聯邦軍？那咱們女兒還有活路嗎？！女兒還那么小……”

        男主人一臉郁色，還是催促，“你著急有什么用？難道我不急嗎？怎么樣也得讓長官看看才行啊。聽話，你去把女兒叫出來。”

        女主人一步三回頭進屋去了。

        為首的長官瞥他一眼，忍不住道，“你夫人這么牽掛孩子，你倒是狠得下心。”

        男主人堆著笑，話里卻帶刺，“我不過是信任聯邦，不會拿著上繳的稅吃干飯，也相信我女兒沒有被寄生。”

        他這樣說話，為首的長官反而打消了疑慮，自家孩子被抓了，沒有無動于衷的父母。

        心甘情愿才不正常。

        長官道，“既然你這么有信心，那我們肯定會好好檢查。”

        “實不相瞞，您也知道最近不知哪里冒出一個庫羅格，聲稱被幻寄生并不可怕，他們有法子治。真是笑話！我們集結聯邦之力尚且沒有找到根除的方法，他們一介暴民，居然說得出這種大話！”

        “我看他們就是存心挑釁聯邦！您也知道，因為那什么庫羅格，我們聯邦的立法都擱置了！他們還連著炸了星球各地好幾個聯邦的培育基地。”

        “聯邦實在是氣憤，所以做事難免會偏激一點。但是您放心，如果檢測證明你女兒沒有被幻寄生，我們絕對不會亂來！”

        對面的男人好歹也是市長秘書，縱使身為聯邦軍的長官，他也不好把人得罪得太死。

        男主人抬手，“我理解。我們一定配合。”

        心底卻輕嗤，一群道貌岸然還沒本事的家伙，庫羅格都鉆你眼皮子底下了，還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咬。

        一周前的檢測，要不是他夫人機靈，中途打斷了，說不定小糖當場就被扣押住。

        還好，還好，他們還有機會。

        女主人從房間里牽出來一個白裙子小女孩，小女孩的長發飄飄至肩，唇紅齒白，眉眼煞是精致。

        有士兵直接道，“這小姑娘挺漂亮啊。”

        “是挺漂亮，比我家的那個好看多了！”

        長官卻瞇了眼。

        有時候掩蓋一個特征的最好方法，就是拎出另一個更顯眼的特征。

        女主人把她牽到眾人跟前，“這是我女兒，阿雨。”

        長官抬抬下巴，示意，“給她檢測。”

        立刻有人抬著儀器過去。

        女主人卻躲了一下，“你們不能輕點嗎？！別嚇到我女兒！”

        長官的神色放松了一下，反應合理。

        不過他盯著小姑娘伸進儀器的手指，再到手腕，再到脖頸，再到全身，好像發現了反常的點，狐疑道，“你女兒在家吃得不好？怎么看起來這么瘦？”

        男主人很快反應過來，“小孩子挑食嘛。再說了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抽條的時候，吃什么都補到了身高上，難免看著瘦了點。”

        女主人嘆息一聲，“說起這個我就有點來氣，都怪你！前兩天女兒說要吃肉，你就是不給她買！孩子本來就挑食，每天吃得都不多，這副細細條條的模樣，我看著都心疼！”

        男主人臉色也不好看，尤其是被當眾抱怨，“你還怪上我了？！你不知道肉食是多么珍稀的東西，有錢還買不著呢！”

        關于小孩子的發育問題，這個長官不太了解，不過聽著倒是有些道理。

        見他們夫妻二人快要吵起來，便移開了眼。

        吵架這東西，毫無意義且浪費精力。

        “長官，身份無問題。可以進行第二次檢驗了。”下屬回道。

        男女主人暗自松了口氣，看來庫羅格沒騙他們。

        確實能瞞天過海，就連聯邦軍的正規儀器都沒測出來阿雨的真實身份。

        長官順勢看了一眼，那女孩正低著頭。發絲長長的，遮住了一張好看的臉。

        “嗯。”

        鑒于男主人的身份，他們采取的是脂肪皮層勘驗，只在阿雨指尖提取了一層薄薄的皮膚組織，然后裝進細口瓶中放入了儀器。

        叮的一聲，燈亮了。

        下屬抽出紙來，將報告單拿到了長官眼前，“報告，結果出來了。”

        長官接過來看，最先瞥見下頭那紅色的標識，一時竟不知該高興還是憂愁。

        “顯示已被寄生。”

        長官揮了揮手，“把人帶走吧。”

        女主人上前就把孩子拉到了自己身后，“這是我的女兒，你們不許動！”

        男主人要制止她，“別這樣，聯邦軍只是把女兒帶去培育基地，去治療，不會有事的。”

        女主人仿佛失去了理智，“我憑什么相信他們？！我的女兒這么一去，還能回來嗎？！”

        阿雨躲在女主人身后，縮成小小的一團，看起來很可憐。

        長官觀望了一會兒，開口，“夫人，請您諒解，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不管是平民，還是秘書長，就算是市長的孩子，如果被幻寄生，我們也是一定要把人帶去培育基地的。”

        男主人沒心思同他寒暄，只一味的安慰著女主人，“我們要相信聯邦軍，這么久以來聯邦軍一直護衛著我們的安全，這次肯定也不會例外，聽話，好不好？”

        女主人哭著喊，“我就這一個女兒，就這么一個女兒……”

        基本上每家每戶都得這么鬧上一通，畢竟之前的孩子被聯邦軍接走就沒有回來的先例。

        長官也沒有催促。

        這時候，小姑娘從女主人身后探出了頭，“媽媽，我也相信聯邦軍叔叔。他們保家衛國，也會保護我們的。”

        小孩子的童言童語是這么真摯又誠懇，仿佛蘊含著期盼。

        長官愣了愣，沒作聲。

        孩子是星球未來的花朵，可幻污染了這些希望之花。

        鬧騰了一會兒，長官抬手，“走吧，路上多照顧著點。”

        女主人淚眼盈盈。

        男主人垂眸道謝。

        阿雨走進了士兵們的包圍圈，背影一點點褪色。

        誰也不知她這次是不是有去無回。

        只知道這一去，歸期難定。

        這時候，里屋的門被推開了。

        沖出來一個梳著丸子頭的小丫頭，跑過來就喊，“放開我姐姐！你們這些壞人！”

        長官的瞳孔一縮，似乎聯想到什么，轉頭問，“你們家……還有一個孩子？”

        這孩子生得白白嫩嫩，粉雕玉琢，比起阿雨，更像位嬌生慣養的小姐。

        男主人連忙解釋，“這是我胞姐的孩子，在我這里寄住兩天。”

        女主人早把孩子抱起來，小丫頭卻已經左閃右避沖進了士兵堆里，“姐姐，你不要走！”

        阿雨希望士兵們能把她攔下，可小糖的動作比他們想象中都要靈活。

        她一下子，就撲進了她的懷里。

        阿雨的眼睛有些酸澀，忍不住想，就算這次真的有去無回了，似乎也沒什么遺憾了。

        她把小糖往外推，“你回去。”

        小糖卻緊緊抱著她，“姐姐，你別不要我。”

        一堆人很是頭疼，長官卻若有所思。

        男女主人還在他耳邊解釋，他卻端詳著兩個小姑娘的面容，忽然開口，“這個小丫頭檢測過了嗎？”

        士兵們是不知道的，所以只好問男主人。

        男主人回，“測過了，測過了，她沒被幻寄生。”

        長官的疑慮消失了些，剛要抬手讓他們把孩子拉開，余光卻瞥見小丫頭耳后根的一顆痣。

        ——他剛剛瞧見女主人的耳后也有一顆。

        然而那個叫阿雨的小姑娘卻沒有。

        雖然遺傳基因并沒有強大到僅憑借一顆痣就能判定血緣關系的程度，但是只要有一點疑慮，此刻都被無限放大了。

        長官說，“給她驗身份。”

        他們抽取的仍然是毛皮組織，扔進儀器里檢測。

        明明是一樣的時間，卻如此煎熬。

        叮的一聲，燈亮了。

        檢測報告出來了，下屬遞給長官。

        “結果顯示，公民姓名左糖。母親左姝，與秘書長是姐弟關系。”

        男主人仿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他強自鎮定，“長官，你是連我這個秘書長的話也不信嗎？”

        長官笑笑，“這都是為了萬無一失，保障更多公民的安全，還請理解。”

        男主人沒給他什么好臉色，推了一下女主人，“去，把孩子抱回來。”

        女主人剛回神似的，把小糖從阿雨身上拽了下來。

        她與阿雨對視一眼，忽視了小糖的哭鬧。

        小糖還在不依不饒，淚珠子像斷了線的風箏，“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長官覺得這更像一家人了，不然的話，怎么哭得這么傷心？

        要知道，小孩子是最不會騙人的。

        長官抬手，他們便帶著阿雨往外走。

        男主人住的是棟隔了圍墻的小院子，富人區都是三四層的洋樓，并沒有過高的樓房。大概是位高權重的人都不怎么喜歡左鄰右舍。

        但也不代表沒有鄰居。

        他們剛出了門，男女主人還在門邊站著。

        正巧有個婦人路過，瞧見他們嘟囔了一句，“這孩子是誰啊，看著挺漂亮，居然被聯邦軍盯上了，真是可憐啊。”

        長官耳朵一動，攔住了她，“你不認識這孩子？”

        婦人停住腳步，眼前覆蓋上一層陰影。

        聽了這話，下意識就反駁，“我為什么要認識……”

        余光里瞥見洋樓里站著的一家三口，電光火石間，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哦，我當然認識了，這不是左秘書長家的女兒嗎？他們家就這么一個女兒。”

        長官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你確定？”

        婦人眼珠一轉，隨手招呼過旁邊的幾個人，指著阿雨道，“你們瞅瞅，這是左秘書長家的丫頭吧？”

        幾個人看看阿雨，瞅瞅門口那一家三口，連連點頭，“對對，是是。”

        心臟幾乎驟停的左秘書長：“………”

        庫羅格辦事也太靠譜了！什么時候把他左鄰右舍都買通了？

        長官沒再說什么，揮揮手叫他們走了。

        一隊人剛邁了沒兩步，儀器突然響了起來，叮的一聲，吐出一張報告單。

        管理儀器的士兵接過來一看，大紅標記映入眼簾。

        他剛看了一眼，手上的紙就被抽走了，隨后便聽見長官問，“這是誰的？”

        那士兵顫顫巍巍指向門口的小丫頭，“左糖。”

        長官覺得腦袋疼。

        難道他還不夠放水嗎？

        他揮手，“去吧，把她帶上。”

        當報告單落在左秘書長手里的那一刻，他懵了。

        眼睜睜看著小女兒從他眼前被帶走。

        女主人要邁步上去，卻被他伸手攔住，“藏不住了，讓她去吧。”

        女主人淚眼汪汪。

        這時阿雨卻推開人群走了過來，“爸，媽。”

        兩個人抬頭看她。

        “你們信我嗎？”

        阿雨的聲音稚氣未脫，卻又如此擲地有聲。

        女主人流著淚。

        “我會把她完完本本的帶回來，一根頭發都不會少。”

        “你們一定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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