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沒有回答，但他的行動已經(jīng)證實了自己的身份。

        面對男人的目光，安薄左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很快用右手覆上，輕聲回問道：“您是，路先生？”

        路荺挪回視線，沒說什么。

        接著，他站起身，將手里的空瓶子扔進(jìn)垃圾桶，發(fā)出咚的一聲。一直在看電視的老大爺像是被聲音嚇了一跳，向后瞥了一眼，然后叫住他。

        “那誰，路家那小子！”

        路荺平靜地看向他。

        老大爺：“明天出海你跟著去不？”

        路荺簡單拒絕：“不去�！�

        “給錢的，一天兩百，幫忙拿東西�！�

        “不去�！�

        “一天兩百你都不去！”

        “不去，”路荺加了條理由，“有事，答應(yīng)別人了�！�

        老爺爺看不慣地嘖了一聲：“誰還跟錢過不去�！�

        “除了我還有誰，”路荺邊走邊說，經(jīng)過安薄身邊時，他似笑非笑道，“走吧，先帶你去逛逛�！�

        或許是錯覺，安薄聽著“逛逛”兩個字被加重念出，耳邊像是羽毛掃過，他顫了顫，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花店門口停了輛橄欖綠色的面包車。

        路荺坐上主駕駛的位置，潛意識里，安薄想要離他遠(yuǎn)一點，于是，他站在一旁，想要拉開后座的門。

        副駕駛的車門在這時敞開，他聽見路荺的聲音：“后面有東西，坐前面�！�

        一種即將滅頂?shù)目謶指凶尠脖〉耐饶_不太靈活，磕磕絆絆地上了車。

        引擎聲響起，商店街的景象漸漸后退，不一會兒，視線里又冒出了大片的綠。

        沉默中，安薄偏過頭看向窗外。

        窗戶滑下一半，暖風(fēng)吹進(jìn)，他輕瞇起眼睛。

        一股泥土混雜著樹葉的清香迎風(fēng)而來，讓人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車?yán)锏奈兜�，還是外面的。

        幾分鐘后，路荺打破沉默：“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突然出聲，安薄愣了一下，緊接著連忙搖頭，極快否認(rèn)：“沒、沒有！”

        夏左的叮囑似乎在耳邊響起，小心一點，不能被他認(rèn)出來！

        像是很正常的反應(yīng)，路荺又問了一遍，聽不出來什么情緒：“真的？”

        安薄連忙點頭：“真的！”

        路荺沒再繼續(xù)，也許是默認(rèn)。

        他轉(zhuǎn)了個話題，淡淡道：“你叫安薄？”

        安�。骸笆堑��！�

        “安薄……”路荺默念幾遍，似乎是在思考，“你生日在植樹節(jié)？”

        這話雖然問的莫名其妙，但安薄還是驚奇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路荺雙手握住方向盤，目視前方道：“arborday,發(fā)音很像�！�

        arborday——植樹節(ji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名字的來源。

        名字是安薄的父親取的，那個曾經(jīng)在他身上寄予厚望的人，同時，還有他的母親。

        安薄快速看了一眼駕駛位。

        短短幾句話，讓他對路荺略微有些改觀。

        不是想象中難以接觸的形象，但又不是像夏左那樣健談，他看上去是很安靜的類型，又有些莫名的……隨和？

        鑒于之前他的行為，安薄覺得這不太靠譜，可能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路荺接著說：“聽說你和我差不多大�！彼�漫不經(jīng)心道：“我大三，你呢�！�

        安薄：“我也是�！�

        路荺又問：“哪個學(xué)校的？”

        安薄想撒謊，但他做不到，并且早就脫口而出：“首都音樂學(xué)院。”

        路荺沒什么反應(yīng)，事不關(guān)己的語氣：“好學(xué)校�！�

        他的情緒很淡，安薄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靜靜地端坐在一旁。

        話音剛落，車就停止前進(jìn)，路荺拔出鑰匙熄火，走下車。

        不知道他要去干嘛，安薄坐在車?yán)餂]動。

        不一會兒，他這一側(cè)的車門打開，路荺站在外面，手里拿了張海報，平淡道：“下車�！�

        安薄自然不敢問要去哪里，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

        那張海報被遞到眼前，他聽到路荺說：“拿著�！�

        安薄乖乖接過。

        海報封面畫著某部電影的海報，而標(biāo)題是——“月亮島觀影大會”

        安薄喃喃出聲：“電影嗎？”

        月亮島上沒有電影院，平時兩周會舉辦一次觀影活動。

        露天電影院被安排在沙灘上，暗黃的沙面上排列著幾排靠椅，而靠椅正對著的方向，是一片巨大的熒幕——隨意地由粗厚的木條支撐，扎進(jìn)沙灘。

        周圍是一些小吃攤。

        安薄邊走邊觀望，年輕人很少，基本上都能從面容上看到歲月的痕跡。

        這時，一個小男孩突然躥到他面前，伸著兩只胳膊，仰著頭將手里握著的東西舉到他面前。

        “你好哥哥！需要爆米花嗎！有很多口味，來一桶嗎哥哥！”

        還沒等安薄說話，就看到一只手搭在那孩子的腦袋上，輕輕把他帶到一邊。

        路荺拿出一張紙幣，放到小男孩的籃子里，順手拿走一小包爆米花，漫不經(jīng)心道：“小屁孩別擋道。”

        孩子瞬間兩眼放光，揚(yáng)起大大的笑臉，聲音清脆得響亮：“謝謝路荺哥哥！”

        男孩轉(zhuǎn)身跑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到了指定座位，他們并排坐下，宣傳單上寫電影五點放映，還有一刻鐘。

        坐下后，路荺時不時拿出手機(jī)，單手打字，他似乎很忙的樣子，這讓安薄有些坐立難安，不禁思考是不是應(yīng)該讓他去忙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在這里漫無目的地等待。

        臨近開場，路荺說：“你先看，我離開一下�！�

        安薄點點頭，目視他離去的背影。

        海風(fēng)陣陣，有點腥，也有點澀，浪花在不遠(yuǎn)處互相拍打，像是永遠(yuǎn)都不會膩的游戲。

        在此之前，安薄從未親眼見過大海，卻總是聽到這個詞。

        ——“你知道海浪的顏色嗎？有時候是白色，有時候是藍(lán)色，有時候還是金色的！不管它是什么顏色，只要我能親眼見到……��！死而無憾了！”

        “你也想去嗎，安薄，我們一起去，放心，我不會讓他們知道的……”

        這段記憶明明已經(jīng)消失了很久，久到它不像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而現(xiàn)在，他幾乎可以再次回憶起那個模糊的人影，只是一瞬。

        安薄閉起眼睛，有些難耐地低下頭。

        直到，有一道聲音清晰地炸在耳邊——

        “你怎么了？”

        安薄睜開眼，抬頭看向身邊站著的人。

        路荺垂著眼，俯視著安薄，等待他的回答。

        “我，”安薄仰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說，“我有點不舒服。”

        路荺沒有說話，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夜色中，眼前男孩的臉色白得異常。

        還沒到放映時間，周圍聚集了不少人，年老者居多，然后是殷勤賣著爆米花的孩子。

        路荺重新看向安�。骸澳亲甙�，我送你回去。”

        他們走向來時的方向。

        或許是對聲音的敏感，安薄聽到海浪聲的遠(yuǎn)去，接替的是比浪花還要細(xì)密且均勻的聲音，像是……磁帶的倒帶聲。

        緊接著，一陣樂聲傳來。

        安薄順勢望去，道路旁立著一個電線桿，上面安裝著四個喇叭，音樂從那里傳來。

        是安薄最熟悉不過的東西，也是他想逃離的罪魁禍?zhǔn)住?

        “舒伯特。”他仰頭看著喇叭，靜靜聽了一會兒，自語道，“《鱒魚》，第四樂章。”

        習(xí)慣所致，他清楚記得曲子的細(xì)節(jié)，所用到的樂器以及旋律節(jié)拍。

        他并不理解這樂曲在島上的意義，之前也沒查到過此類信息，筆記里，也沒有與之相對的提示。

        磁帶的倒帶聲再次出現(xiàn)，細(xì)微的噪點消失，整個世界恢復(fù)清明。

        安薄轉(zhuǎn)過頭，對上路荺的眼睛。

        在那雙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情緒。

        “那是什么意思？”安薄詢問道。

        路荺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安薄食指尖向上指了指，回答：“剛才的音樂�！�

        路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向前走。

        “回家的意思。”

        除此之外，他沒有再說別的。

        回去的時候，天完全暗了。

        月亮島上的路燈很少，它們間隔很寬，隨著車輛的行駛消逝，破散，重組，再出現(xiàn)。盡管可以感受到燈光的存在，但卻始終都是昏暗的，這讓安薄略微緊張起來。

        他緊緊握住門把手，身體不自覺地向后靠。

        “你有什么計劃？”路荺的聲音打斷了他急速上升的心跳。

        安薄看了他一眼，反應(yīng)了半天才意識到他是問什么，“目前還沒有�！�

        筆記本里的計劃與現(xiàn)實存在紕漏，而且，他不打算安排得那么緊密。

        路荺目視前方，又問：“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安薄想了想，搖搖頭：“我還沒想好�！�

        路荺嗯了一聲，淡淡道：“因為還不是旅游季，對外開放的地方會比較少，所以有些地方暫時去不了。”

        安�。骸奥糜渭臼鞘裁磿r候？”

        路荺：“9月初。”

        意外的時間段。

        到了民宿，門口的花瓶還擺在原地，只不過更為整齊，地面也沒有深色的水痕。

        安薄說完謝謝，關(guān)上車門后，發(fā)現(xiàn)路荺也在另一側(cè)下了車。

        他走在前面，而路荺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民宿門口，也不見停下的意思。

        出于好奇，安薄微微側(cè)身看了他一眼。

        幾步后，距離進(jìn)屋只差一個腳掌，安薄再次側(cè)身：“你為什么跟著我？”

        路荺站在臺階上仰看著他，一臉不解，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你覺得呢？”

        說完，他越過安薄，徑直拉開了門。

        安薄愣在原地，不太能理解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直到晚飯時，安薄看到坐在對面的路荺時，一切都恍然大悟。

        昨晚的聲音是阿婆的孫子，而阿婆的孫子，正是路荺。

        安薄摸摸鼻子，有點想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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