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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壞事清單”


  六月末,西城即將進入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道旁的樟樹被烈日灼烤得垂頭喪氣,樹下陰影都是熱浪騰騰。

  這一個月,周茉都在忙著期末考試,生活仿佛落滿了枯枝敗葉的死水池子,沒有半點波瀾。

  本學期最后一門考試結束,周茉被學院教授油畫創作的姜葉喊去辦公室。

  姜葉在業內名聲斐然,是西城大學美術學院的招牌之一。她平日很忙,上課之外多數時候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是以見了周茉也不廢話,直接遞過去一張A4紙:“把這個填了。”她抬腕看手表,“十分鐘,填得完吧?”

  周茉往紙上瞥了一眼,微微咬了一下唇,猶豫地說:“姜老師,我不想參加。”

  “為什么?”

  “我覺得……我還不成熟,不適合現在就參加比賽。”

  “其他學生可能還不夠成熟,但你完全沒問題……”手機響起來,姜葉拿起來看一眼,“我去接個電話,你先考慮考慮。”

  三分鐘后,姜葉回到辦公室,卻見周茉還站在原地,報名表上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寫。

  周茉有點歉疚:“姜老師,對不起……”

  姜葉看著她:“考慮好了?我帶了你兩年,你的水平我是了解的。平時參加一些的這樣的比賽,跟業內人士交流交流,對你這種程度的學生沒什么壞處。”

  周茉心意已決,把報名表往桌面上一推,再次道歉。

  “表你帶回去吧,再好好想想,要是想參加,下周一之前填好了放進我的郵箱。”姜葉似乎有事,交代完畢就匆忙走了。

  周茉在辦公室里站了一會兒,捏著表格仔細地看了看,最后嘆了口氣。

  剛走出院辦大樓,在門前的小道上,周茉和好朋友葉茵茵撞上了。

  葉茵茵不知剛去干了什么,滿頭大汗,將她的手臂一挽:“茉茉,我正要找你呢。”

  “什么事?”

  “跟我去開個會,就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創業大賽的事。”葉茵茵一頓,發現她手里拿了張紙,掃了一眼,看見“報名表”三個字,問道,“這是什么?”

  “沒……”周茉把它揉成一團,隨手往垃圾桶里一扔。

  周茉和葉茵茵大一就認識了。葉茵茵跟她同院不同系,是學藝術管理的。上次周茉的父母之所以能找去酒吧,就是葉茵茵沒頂住壓力透露了她的行蹤。為此葉茵茵十分愧疚,又見周茉這陣子一直為分手的事情悶悶不樂,就準備把她也拉進創業大賽的小組,給她找點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小組成員已在院辦東側的活動教室集合,加上周茉,一共七個人,葉茵茵是組長。

  進行成員分工的時候,周茉總算反應過來,自己稀里糊涂就被拉進了一個聽似極不靠譜的大坑:“茵茵,我做什么?”

  葉茵茵揚了揚手中的計劃書:“視覺設計總監,怎么樣,這個名號是不是響當當?”

  “會一直在外跑嗎?”

  一位男生回答:“差不多吧,暑假肯定需要和很多商家接洽的。”

  “那我參加不了。”

  葉茵茵了解情況,知道周茉家里對她管得很嚴,忙說:“你這個視覺總監是不用坐班的,遠程跟進項目就行。”

  周茉沉吟下來。

  正在這時,活動教室的門忽然被推開,大家齊齊地轉過頭去。

  一行四五人站在門口,最打眼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男生高大英俊,手里挽著一個身材火辣的女生,兩人靠得緊緊的,半邊身體似乎要黏在一起。

  周茉抿著唇,別過臉去。

  葉茵茵愣了一會兒,還是打了聲招呼:“林珩。”

  林珩倒是自然大方地跟他們打招呼:“你們在開會?”他的目光往教室里寫著“××創業大賽動員大會”的黑板上掃了一眼,“呵,成對手了。”

  葉茵茵:“不會讓你們的。”

  “不用讓,公平競爭嘛。”林珩的目光在周茉身上停留一秒,轉頭對其他幾人說道:“走吧,我們去別的地方。”

  教室門口安靜下來,氣氛有些怪異。葉茵茵湊近一步,捏了捏周茉的手,輕聲問:“茉茉,沒事把?”

  當時林珩高調追求周茉轟動了整個校園,他們三個月的短暫戀愛一直頗受矚目。然而這才分手一個多月,林珩就已經……

  周茉抬眼,搖了搖頭,片刻,清晰而堅定地說道:“我參加。”

  到了約定的日子,賀沖去看車。

  奧迪,寶藍色車身,靜靜地停放在那兒就能吸引無數人的眼球。這車兩百萬出頭,對孫祁他們這類人來說算是十分便宜了——孫祁估計也有先試一試他實力的意思,所以弄了輛便宜的過來讓他折騰。

  孫祁一頭金發,跟這車一樣惹眼,先上去給賀沖找了支煙,寒暄了兩句,末了敲一敲車身,揚眉問道:“怎么樣?”

  賀沖笑說:“我能開兩圈嗎?”

  孫祁當即扔出鑰匙:“隨便開!沖哥要是喜歡,事兒成了,我送一輛都成啊!”

  “那不用,我這人命里帶衰,開好車容易被人搶。”

  賀沖上了車,繞著寬敞的場地和跑道溜了兩圈,把車開回來,穩穩地停在孫祁身旁。他解了安全帶,跳下車,摸出一支煙點燃,緩緩地抽了一口,問道:“什么要求?”

  “就上回說的,把馬力加到1000。”

  “這車原本馬力才611,提升這么多,難度不小。”

  孫祁笑說:“在沖哥手里,還能有什么難度?價錢一切好說。”

  “不是價錢的問題,”賀沖敲了敲車蓋,“我有個規矩,不知道孫公子接受不接受。”

  “沖哥你說。”

  “我只出方案,不負責實際的改裝工作。”

  孫祁看著他,似乎是在權衡。過了片刻,他笑著說:“成,那沖哥定個時間吧?”

  賀沖思索片刻,還是報了一個對自己而言相對寬裕的時間:“一個月吧。”

  事情談妥,賀沖婉拒了孫祁請客的提議,開著自己的破吉普,慢悠悠地回了酒吧。

  白天酒吧不營業,然而走到門口,卻聽見里面鬧哄哄的。賀沖心生疑惑,推門一看,韓漁正被三個女生團團圍住,飄飄乎不知所以然。

  “韓老板,又在忽悠妹子呢?”

  聲音一出,那三個女生都轉過頭來。

  賀沖瞥一眼,一愣——嘿,小茉莉也在。

  他咬著煙走過去,往旁邊隔斷的架子邊上一靠:“在聊什么大生意呢?”

  葉茵茵看一眼賀沖,問韓漁:“他是誰?”

  “酒吧打雜的。”

  下一秒,賀沖便覺周茉的目光掃了過來,把他上下又打量了一眼。他當然不知道,在周茉的心目中,自己已是慘得無以復加了。

  “哦。”葉茵茵自然不會理會“打雜的”的,翻著厚厚的計劃書,繼續向韓漁介紹她的這個項目。

  “小美女……”韓漁聽得一腦門子官司,“別談什么綱領、目標、計劃了,直接說吧,要我干什么?”

  葉茵茵把計劃書一合:“投錢給我們。”

  韓漁笑了:“我投錢給你們,虧了算我的,贏了我們分,是吧?”

  葉茵茵,“是。”

  韓漁:“我也沒那么傻啊。”

  賀沖:“你有那么傻。”

  韓漁白了賀沖一眼:“別搗亂。”

  葉茵茵繼續說:“但您能得到好處啊。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嗎?社團聯合會副主席,以后您的酒吧想在我們學校拉客源,等于是多了一條一本萬利的途徑啊。”

  “我缺你們學生這點兒客源嗎?你們學生最摳了,喝一瓶二十塊錢的酒,還問我能不能團購。”

  葉茵茵百折不撓:“那您缺什么?”

  “眼下啊,”韓漁摸摸下巴,“眼下我別的都不缺,就缺一個女朋友。”

  “好啊。”

  韓漁目瞪口呆。

  葉茵茵面不改色:“我行嗎?”

  韓漁說話都結巴了:“開……開什么玩笑!你們當代大學生,能不能矜持一點……”

  眼看葉茵茵和韓漁還有得皮扯,賀沖朝周茉招了招手。周茉原本是打算裝沒看到的,同行的另外一個女生拿手肘輕輕撞了撞她的背:“那個帥大叔在跟你打招呼。”

  “我知道。”周茉慢慢吞吞地走到賀沖跟前:“干嗎?”

  “你怎么來這兒騙錢了?”

  “沒騙錢,拉投資呢,共享經濟,你懂什么。”

  賀沖笑了:“上回回去沒少挨罵吧?”

  周茉眉頭緊蹙:“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你還跟著同學在這兒瞎混,不怕再被打一頓……”

  “沒打,我爸媽不會動手的。”打是最低級的手段,除了打以外,唐書蘭還有千百種方法讓她馴服。

  賀沖低頭看著她:“你們放暑假了吧?”

  “放了,不然哪里來的時間——你之后還有去過顧家嗎?”

  “去了啊,沒用。”

  “我聽我爸說,”周茉壓低了聲音,“顧阿姨前一陣子做生意虧了一筆,出現了一個大缺口。你咬牙堅持一下,興許她主動就找上門來了。”

  賀沖笑說:“這件事不只是牽涉到錢這么簡單。”

  “那還有什么?”

  “你是小孩子,不用懂。心思單純點好。”

  “我已經二十了。”

  “你二十,”賀沖點了點她的肩膀,再指了指對面舌燦蓮花的葉茵茵,“人家也二十,一樣嗎?多少人羨慕你還來不及。”

  周茉很不喜歡這句話,問賀沖還有沒有別的事,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就回到了他們那個小團體中間。

  酒吧的事,賀沖一貫不操心,都是韓漁在打理。眼下,他還有更棘手的任務。一個月時間,說寬裕也不算寬裕,況且客戶是孫祁這樣萬萬開罪不起的人物。他自己一人沒什么把握,得請幫手。

  幫手在這周六下午到了車場,清瘦斯文的一個男生,卻是騎著重型摩托車來的。他摘下頭盔拎在手里,打了聲招呼:“沖哥。”之后便不再說別的話。這人叫林星河,西城交通大學輪機工程專業的學生,暑假之后將升大四。

  賀沖把他領進去看車——孫祁的那輛奧迪R8已經開到車場來了。

  “要求就這些。”

  一直沉默的林星河這時候才開口道:“我們需要再叫一個幫手。”

  很快,第二個幫手也來了。林星河的同學,嚴天宇,交通運輸專業的。相比林星河,嚴天宇要聒噪得多,從進門開始就沒停過嘴。兩個人圍著車子轉了一圈,嚴天宇有了個大概的構想,躍躍欲試:“沖哥,咱們啥時候拆車看看結構?”

  “不急,今天先吃個飯吧,明天再正式開始。”

  晚上,賀沖請兩人到雁南鎮上最好的店里吃麻辣小龍蝦。

  嚴天宇吃得滿頭大汗:“沖哥,我一早就聽老林提過你,這回真是幸會。”

  “你們都是名校的高才生,別謙虛。”

  嚴天宇“嘿嘿”一笑:“沖哥,你說咱們要不組一個工作室吧?”

  賀沖笑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岔開了話題,問道:“小龍蝦夠不夠?要不要再來一盆?”

  酒足飯飽后,三人離開館子。大家都喝了酒,也不能開車了,賀沖就在鎮上旅館給林星河和嚴天宇開了間房,自己回了車場。

  他點了支煙,吹著口哨,一鎖上車場大門,轉頭一看,廠房的臺階上似乎坐了個人。

  賀沖警惕起來:“誰在那兒?”

  那人沒吭聲。

  賀沖走近一看,居然是周茉。

  “你怎么在這兒?”

  周茉抬起頭,看他一眼,眼神哀怨。

  “又失戀了?”

  周茉伸手,使勁掐了一下手臂上的皮膚:“你這兒好多蚊子啊!”

  賀沖把人領進屋,關上門,開了空調,然后翻出好久沒用的電蚊拍,在屋里晃悠一圈,圍剿蚊蟲。

  消滅得差不多了,他再去客廳一看,周茉還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時不時撓一撓腿上和手臂上被蚊子咬出的紅疙瘩。

  “找我什么事?”

  周茉眨了一下眼:“我沒地方去。”

  賀沖笑了:“又想來給我交租金了?”

  周茉垂著頭,很難受的情緒憋在心里,像是吃了冷硬的臟東西無法消化一樣。她今天去學校圖書館查資料,碰見了林珩。他跟上回在活動教室門口所見的身材火辣的女生正站在圖書館門前的樹下接吻,完全不避著人。

  她不敢把情緒帶回家,不然被唐書蘭發現了肯定又是一通教訓。況且,那個死氣沉沉的家,除了給她添堵外,也沒有更多的作用了。

  思考去處的時候,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賀沖。雁南鎮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是另一個截然相反的世界,混亂、嘈雜,但生機蓬勃。

  “能陪我喝酒嗎?”

  賀沖笑說:“你上回吐了我一車,我還沒讓你賠呢。”

  周茉“啊”了一聲,急忙道歉,去翻自己書包里的錢夾:“多少錢,我賠給你。”

  賀沖:“……”

  周茉反應過來:“哦,這句是開玩笑的。”

  “快回去吧,我這人怕麻煩,尤其怕跟有錢人打交道。”

  周茉卻不肯走:“你修車,有時候……我只是說有時候……應該還蠻拮據的吧?”

  “還好。”

  “其實……”周茉躊躇著,“你上回不是說,除了好事,你什么都會干嗎?”

  “是啊。”

  “那我雇你,”周茉抬頭,篤定地說,像是在頃刻間有了一個決定,“陪我做壞事。”

  賀沖挑眉,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心想:這么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怎么就是腦子不好使呢?

  “你有毛病吧?”

  周茉十分認真:“我付你時薪,你開個價吧。”

  “哥可不便宜。”

  “一小時一千?”

  賀沖又瞥她一眼,要笑不笑地道:“別說,我還真有點動心了。你先說說,壞事是什么事?提前聲明啊,我可是守法公民,殺人越貨的勾當我可不干。”

  周茉摸摸口袋,掏出一張紙:“這是清單,你陪我一件事一件事地往下做,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賀沖還真有點好奇,接過來一看,掃了一眼,差點沒樂暈過去。

  任務清單:

  1.通宵看電影;

  2.半夜偷偷溜出家門;

  3.打耳洞;

  4.染發;

  5.文身;

  6.吃霸王餐;

  7.說臟話;

  ……

  賀沖沒繼續往下看:“這就是你所說的壞事?”

  “不壞嗎?”周茉不自覺地在手臂上的紅疙瘩上掐著十字,“那你是答應了?”

  賀沖打量著她,還是覺得有點難以置信,伸出手指點了點“通宵看電影”這一條:“你確定?”

  “我在家九點半門禁,還必須十一點之前睡覺。”

  “躲被窩里看啊,他們不至于還查你的房吧?”

  周茉沉默了一瞬:“他們不查,但家里有個保姆會查。”

  賀沖沒話說了。他陡然間覺得周茉有點可憐,這小姑娘,從小到大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啊?

  “行嗎?”

  “不行。”賀沖把清單塞回周茉的手上,然后往浴室走去,“我喝了酒,沒法送你。今晚你先在我這兒待著,明天腦子清醒了就趕緊回去吧。”

  周茉垂下眼:“我挺清醒的。”

  賀沖關上了門。

  周茉瞅著緊閉的浴室門發了一會兒呆,到底沒敢徹底人間蒸發,也不想給賀沖惹麻煩,便趕在九點半之前給家里去了個電話,說今晚會在葉茵茵家里睡。

  這段時間周茉表現良好,唐書蘭的心情似乎還不錯,也沒怎么為難她,只讓她早點睡。

  過了沒五分鐘,葉茵茵撥了個電話過來:“小祖宗,你怎么也不給我打聲招呼幫你串供啊!差點露餡啊!”

  周茉:“我媽給你打電話了?”

  葉茵茵:“可不是嘛!還好姐反應快,聽出來她在套話,就想辦法幫你對付過去了。”

  周茉的心都提了起來:“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媽會來這一手。”

  “這不是重點。”葉茵茵“嘿嘿”一笑,“你現在在哪個野男人家里呢,夜不歸宿的?”

  周茉:“鐘點工家里。”

  葉茵茵:“啊?”

  周茉一抬眼,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賀沖已經從浴室出來了,靠著窗臺點了一支煙,笑著看她這邊。

  周茉:“我先掛電話了。”

  她捏住手機,看向賀沖:“你考慮好了嗎?”

  賀沖:“考慮什么考慮?好好的大小姐不當,往我跟前湊。你沒覺得你碰上我就特倒霉?還沒吃到教訓?”

  周茉不吭聲了。

  賀沖一口一口抽著煙,時不時看一眼周茉,覺得她那低眉耷眼的模樣怪可憐的。他剛洗完澡,身上掛著的水滴都蒸發干了,感覺有點熱,就趿著拖鞋走過去把空調溫度調低,往沙發扶手上一坐,低頭盯著周茉:“謊不是這么撒的。”

  周茉微微抬起眼。

  “得以退為進。”賀沖略微勾著嘴唇,看起來笑得有點兒壞。

  周茉看向他:“怎么以退為進?”

  “要我教你?”

  “要。”

  “不教。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賀沖看她還在無意識地摳著手臂上的疙瘩,站起身,咬著煙往電視柜前一蹲,拉開抽屜,翻找起來。

  周茉也就不說話了,耷拉著腦袋坐著,地板上拖著一道瘦瘦的影子。

  片刻,賀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學什么不好,非要學壞。”

  周茉在他俯身落下的陰影里抬頭,對上一雙格外認真的眼睛。

  賀沖把她規規矩矩擱在膝蓋上的手抓過來,往她掌心里放了個東西,就徑直往臥室去了。

  周茉的手心里是一瓶風油精。

  床讓給了周茉,賀沖自己在客廳里打了一宿地鋪。天剛蒙蒙亮,他就醒了,簡單地洗漱一把,就下樓去拆車。

  這些年,他都有這個習慣,把一輛車拆得一點不剩了,再一點一點組裝回去。這事兒開始燒腦,等熟練了就格外枯燥。可他也沒停過,總覺得像是以前在部隊里每天晨訓,練的是基本功。

  賀沖把口中銜著的最后一枚零件裝回去,從車底下鉆出來。

  旁邊蹲著個人,正盯著他。

  他險些沒嚇得心臟停跳,站定之后拍拍屁股:“你不會出點兒聲啊?”

  周茉也是看得入迷了。

  她醒來沒在客廳看見人,就直接下了樓,按上回的經驗在廠房里隨便晃了兩圈就找到了人。也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理,沒喊他,就蹲在地上,歪著腦袋往車底下看。

  他的手臂緊實有力,扳手被他使得嫻熟靈巧,像是有生命一樣。他全神貫注,嘴里咬著零件,下頷緊繃成一條線,充滿了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原來男人認真起來,哪怕是修車,都……挺帥的。

  “賀沖……”周茉跟著站起身,目光還是定在他的手上,“你拿過槍嗎?”

  “我在部隊待過三年,你說我拿沒拿過槍?”

  “教我吧。”

  賀沖瞥了一眼周茉,陡然發現她身上穿的是自己的T恤,黑色的。因為大了,她把衣服在腰上打了個結。熱褲倒是沒換,腳上穿著匡威的低幫帆布鞋。修長的兩條腿被他這滿是油污的廠房一襯,顯得更加白凈了。

  他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么,沉默了一霎,伸手輕輕扯了扯她身上T恤的衣袖:“跟我打招呼了嗎,隨便穿我的衣服?”

  “我給你錢了,”周茉忙說,“放在你床邊的柜子上,五百,應該夠了吧?”

  “……”

  賀沖洗過手,套上搭在一旁的短袖,看周茉還聚精會神地站在車旁研究,走過去很輕地拉了一下她及腰的頭發:“走。”

  “去哪兒?”

  “吃早餐。”

  過了街,熱氣騰騰的一家早點攤子上,林星河和嚴天宇已經到了。

  賀沖拉開兩張塑料矮凳,周茉看了看地上堆積的劣質衛生紙,和掰開斷裂讓人踩出黑色腳印的一次性筷子,顯得十分猶豫。

  賀沖掃她一眼,自顧自坐下:“十分鐘后就有趟公交車回市中心,車站在過街往南走五百米。自己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嚴天宇和林星河交換了一個目光,嚴天宇“嘿嘿”一笑,壓低聲音:“沖哥,不厚道啊。”

  賀沖摸煙:“想什么呢,這是我大侄女。”

  “誰是你大侄女。”周茉頂了一句,拿鞋尖把凳子左右的垃圾踢遠,一屁股坐下。

  嚴天宇瞅了周茉一眼:“嘿,沖哥你大侄女脾氣還挺沖。”

  賀沖不和他們鬧,吸了口煙,很是懶散地介紹:“林星河、嚴天宇,西城交大的學生。周茉……”他斜過目光:“西城大學的,是吧?”

  周茉:“西大美術學院。”

  嚴天宇:“藝術家啊,難怪這么漂亮。”

  沒人回應,場面有點尷尬,嚴天宇撞了撞林星河的手肘:“是吧,老林?”

  林星河瞥了一眼周茉,又很快低下頭去,不大自在地撥了撥搭在米湯碗上的筷子:“嗯。”

  嚴天宇是外向型性格,跟誰都能很快混熟。賀沖接完一個電話,嚴天宇就已經發展到問周茉要微信號這一步了。

  賀沖瞇了瞇眼,沒吭聲,拿了個塑料杯子,把煙灰撣進去,有一下沒一下的。

  嚴天宇是自來熟,周茉卻不是。他幾個問題砸下去,都沒讓周茉往外掏出更多的話,倒顯得自碰面開始,一直在嘰嘰喳喳的自己不尷不尬的。于是嚴天宇轉了話鋒,問起賀沖他們今天要改的車子是誰的單子。

  賀沖瞧他一眼:“怎么?我要說是林志玲的單子,你還能多改出一朵花來?”

  周茉笑了一聲。

  賀沖看她:“笑什么笑?”

  “你喜歡林志玲啊。”

  “我這么說了嗎?”

  一直一聲不吭的林星河:“他喜歡。”

  賀沖抬手一敲林星河的腦袋:“賣隊友呢。”

  林星河神情誠懇:“他的導航都是林志玲語音的。”

  “翻天了。”賀沖沒辯解,見四碗米線端了上來,就把沒抽完的煙扔進了裝著劣質茶水的塑料杯里。

  周茉掰開筷子,往嘴里送了一箸酸辣粉……

  “喀!”

  她沒想到會這么燙,哆嗦了一下,嗆得劇烈咳嗽,整張臉都憋紅了。

  賀沖趕緊沖老板喊道:“拿瓶冰水。”

  賀沖擰開了水瓶,塞進周茉手里,嫌棄道:“吃個粉都能把自己嗆到,你也是挺能的。”

  周茉三口水下肚,總算消停了:“我不太能吃辣。”

  “不能吃辣你還下筷子,這么紅的一碗,看不出來?”

  賀沖讓人把周茉面前的米粉撤了,端上來饅頭和稀飯。

  賀沖的這番無微不至,嚴天宇全看在眼里,本來還有點念頭的,這時候徹底不敢多想了。他看著賀沖,笑道:“沖哥,周妹子真是你侄女?

  賀沖應得漫不經心:“是吧。”

  周茉瞪他:“別占我便宜。”

  賀沖瞅著她笑:“這么一缺心眼的侄女,誰占誰便宜還說不準呢。”

  吃完了早餐,賀沖領著林星河和嚴天宇回車場。走出去幾十米,回頭一看,周茉也跟了上來。

  “你們先進去,我一會兒就來。”

  賀沖交代了林星河和嚴天宇一句,幾步走到周茉跟前,把她一攔:“怎么,還準備賴上我了?”

  “你還沒答應我。”太陽升起來了,曬得周茉微微瞇起眼睛。

  賀沖看了她許久,余光里瞧見迎面開過來一輛出租車,揚手攔下。

  他拉開車門,扶著周茉的胳膊把她往里推,神情嚴肅,口吻不容反駁:“世界上全是壞透了的大人,不缺你這一個。”

  隔著車窗玻璃,他看見周茉的目光一暗,身體傾向車門,似想開門下車。但最終她只是抿住唇,別過臉去,低頭扯出安全帶系上。直到車子開動,她都沒再抬過頭。

  賀沖站在原地,目送出租車消失在低矮樓房間顛簸的小路上,心里還想著周茉最后那抹暗淡的目光。

  暑假期間,林星河和嚴天宇也沒別的去處,就在賀沖的破車場里同吃同住。白天耗在車間研究改裝方案,晚上吹著空調打撲克,困了就在地上打地鋪湊合一下。

  過了一段時日,賀沖良心發現,自己這么對付可以,但不能委屈了兩位高才生。這天下午,他找時間去附近跑了一趟,拖回來兩張彈簧單人床,搬上樓組裝好,就下樓喊人去吃飯。

  林星河招了招手,待賀沖走到跟前,點著圖紙說:“沖哥,我跟天宇把方案定下來了。”

  賀沖摸口袋找煙:“說。”

  “20英寸鍛造輪圈,運動熱熔輪胎,KW V3絞牙減振器,車尾加擾流板……腹內鍛造,發動機加裝雙渦輪增壓器系統……”

  嚴天宇比了個大拇指:“1000馬力,妥妥的。”

  賀沖沉思片刻,點頭:“行,等吃完飯,我們再討論討論。”

  嚴天宇靠著車身,笑嘻嘻地問:“沖哥,你大侄女怎么不過來玩了?”

  賀沖的目光自圖紙上移開,看了嚴天宇一眼,沒接他的話茬,復又低下頭去,手指一寸一寸點著林星河給出的參數琢磨。

  然而看著看著,一張白生生的小臉就直往他的腦袋里晃悠。

  他把圖紙一合:“都去換身衣服,帶你們進城去玩。”

  “2046”的生意越發紅火,韓漁看著滿場的人,喜不自勝。

  賀沖白他一眼:“德性。”他把身后清清爽爽的兩個小伙子給推出來,“他們倆喝的酒,記我賬上。”

  “記你賬上?你賬上十萬塊的窟窿還沒平呢。”

  林星河和嚴天宇身上出的汗還沒被空調吹干,就有幾個火熱大膽的姑娘走上前來,把他們倆拉到自己那伙人中間去了。

  賀沖在吧臺邊坐下,沒點酒,讓人倒了杯冰水,叼著煙問韓漁:“你那‘共享經濟’怎么樣了?”

  “投了唄,還能怎樣?不然姓葉的小姑娘就要平白無故讓我多出個女朋友來了。”

  賀沖笑道:“你不就圖這個嗎?有人白送還不要。”

  “這我就瞧不起你了,生意和感情能混為一談嗎?”

  賀沖似聽非聽,抿了口冰水,突然問韓漁:“周茉來過嗎?”

  “周茉?誰?”

  “我大侄女。”

  “沒啊,好一陣子沒來了。你看她的氣質,純得跟一朵小茉莉花一樣,能是‘夜店咖’嗎?”

  賀沖笑了,這話他倒是同意。他把杯子一放,問道:“那你給葉姑娘打個電話,問問她跟沒跟周茉在一起。”

  韓漁一陣怪叫:“喲喲喲,還真操心起來了。”

  “快打——別笑得這么賤,顧客都快被你給嚇跑了。”

  自那天離開雁南鎮以后,周茉的生活再度步入正軌。每天除了畫畫就是上鋼琴課,偶爾被葉茵茵叫出去開個會。循規蹈矩殊無波瀾,和她前二十年的經歷沒有絲毫差別。

  那束雨霧中的玫瑰,那個破敗又生氣勃勃的小鎮,那個捉摸不透的浪子一般的男人,好像徹底從她的人生中消失了一樣。

  這天創業項目初賽通過,為了慶祝階段性的勝利,葉茵茵組局,晚上在學校附近的“鏡湖園”飯店聚餐。

  因為包間全滿,大家只能坐在大堂。才剛坐下沒多久,就看見另一伙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來。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林珩。葉茵茵沒想到有這么巧,偷偷問周茉要不要換個地方,周茉拒絕了。

  兩隊人馬,中間只隔著一張桌子,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林珩那一隊幾乎全是女生,說笑時聲浪高得快要掀翻屋頂。

  剛點完菜,葉茵茵的手機就進來一個電話。看屏幕是韓漁打過來的,她愣了一下,接起來“嗯嗯啊啊”應了幾聲。而后她往周茉那兒投去一眼,報了飯店的名字,就把電話掛斷了。

  “誰打的?”

  “沒誰,一個朋友。”葉茵茵湊到周茉耳邊,低聲說,“有個關于林珩的八卦,想不想聽?”

  “你說。”

  “他現在這個女朋友……”葉茵茵揚了揚下巴,看向對面圓桌偎依在林珩旁邊的那個女生,“是隔壁師范大學的,也學畫畫,還是學油畫,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

  葉茵茵原本很注意避免在周茉面前提起林珩,但看她今天坦然的態度,覺得她多半已經從上一段前塵往事中走出來了。

  “聽說畫畫還行,最近有個青年油畫大賽,她得了金獎。”

  周茉一愣:“什么大賽?‘段紹安杯’?”

  “對,就是這個——茉茉,你怎么沒去參加啊?院里沒推選你?”

  推選了,報名表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垃圾場躺著呢。周茉胃里泛起一陣膩心之感,蹙眉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想把那股不舒服給壓下去。

  賀沖等韓漁找葉茵茵問了地址,就開車往“鏡湖園”去找人。在路上,他把理由都給想好了:找她不為別的,上次拒絕她時語氣不大好,態度太強硬,所以過來道個歉,順便為她幫忙的事請客。

  車停在飯店門口,賀沖正準備推門進去,旁邊兩個穿著時髦的女生的對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聽一道女聲笑問:“那就是林珩的前女友?”

  這兩個女生站在酒店外落地的大玻璃窗前,隔著玻璃在往燈火通明的大堂里看。賀沖順著她們的目光望過去,視線的落點是周茉。

  周茉坐在圓桌東北角的座位上,手里端著一個杯子,目光緊緊定在那上面,好像是誰給她下了“杯在人在,杯亡人亡”的命令一樣。

  賀沖覺得她這個人十分矛盾,不是沒有鋒芒,不然不會替他強出頭,也不會有好幾回差點說得他啞口無言。可每回見她,她都是這樣一副游離外化的狼狽模樣。世界嚴絲合縫地運轉,而她是一枚不合時宜的齒輪。

  另一個女生回答:“是啊。”

  “長得還行啊,林珩為什么把她給甩了?”

  聲音里混了點兒輕蔑的笑意:“好看是好看,可是無聊啊。誰喜歡這種,都什么年代了,還跟貞潔烈女一樣。”

  “什么意思?”

  “她親都不讓林珩親……”

  一道夸張的吸氣聲:“不是吧?”

  “說覺得交往兩個月就接吻有點太倉促了……”

  “這還倉促?”

  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笑。

  “我也是聽人說的,五月份他們剛分手的時候,下了公選課,她當著一條走廊的人給林珩遞了一封信……”

  “什么內容?”

  “這我哪兒知道啊……不過也能猜到吧,就她那性格,肯定是義正詞嚴地跟林珩分析,為什么不能和他上床……”

  “換了我是男的也受不了啊。”

  “前段時間她碰到林珩,把他攔在路上,問他能不能給一個確切的原因。林珩說,‘你太嚴肅,太正確,太乖了,我受不了’……”

  飯店大堂的頂上懸掛著奪目的水晶燈,燈下食客一張張笑臉,全神采飛揚,唯獨她。

  賀沖越過還在嘰嘰喳喳說人八卦的兩個女生,推開玻璃門,往里面走去。

  葉茵茵瞅見他,立即站起身揮手高聲打招呼: “嗨,酒吧打雜的!怎么是你啊?韓老板呢?”

  賀沖誰也不理,徑直走到周茉身旁。

  影子折下來,眼前現出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周茉愣了一下,緩緩抬起頭。賀沖嘴里叼著煙,含笑看著她,是一貫的玩世不恭的模樣。

  周茉還沒來得及開口,賀沖就一把奪下她手里的杯子,擱在桌上,攥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周茉身不由己地起身,差一點就撞進賀沖懷里,險險站定。

  賀沖偏頭,把煙拿在手里,低頭看著她。一蓬青煙裊起,裹著他們,把其他人隔開。他什么也沒說,周茉什么也沒問。就這樣,周茉被他拽著離開了飯桌,往外走去。

  葉茵茵目瞪口呆:“喂喂!”

  賀沖頭也沒回,一抬手當打招呼:“人我今天借走了。”

  他牽著周茉剛走出兩步,就與一個從洗手間方向走來的年輕男人撞上。年輕男人看了一眼賀沖,再看向周茉,目光有些復雜。

  這目光過于意味深長,不像是普通的男同學看普通的女同學。賀沖心里有個猜想,上下打量:“林珩?”

  林珩表示疑惑:“我認識你?”

  賀沖的目光定在他的臉上,沉聲一笑:“以后你就認識了。”

  外面熱氣騰騰,蒸得人瞬間出了一身汗。賀沖把周茉塞到副駕駛座上,抬腕看了看時間:“是不是快到你的門禁時間了?”

  周茉伸手扳著空調吹風口的方向,悶聲說:“我不想回去。”她瞥眼看他,“你是來找我的?”

  “是啊。”賀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把剩下的一小截煙屁股按到滅煙器里,升上車窗,“我以前還只是懷疑,現在可以肯定了,你這人的腦子真的有點問題。”

  周茉瞪他。

  “既然不高興,那還待著干什么?你要走誰能攔得住你。”

  “誰說我不高興了?”

  “你照照鏡子,問問‘高興’這兩個字認不認識你。”說著,他還真把前方的后視鏡扳了扳,朝向周茉。周茉輕哼一聲別過臉去。

  賀沖笑道:“一個男人而已,不值得你這樣。”

  “林珩……”

  “管他是好是壞,反正不值得你這樣。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值得你這樣。”

  “那你……”

  “哎哎,”賀沖揚眉一笑,“可別打哥的主意。哥這樣的,當然是個例外。”

  周茉白他一眼。

  賀沖的背往后靠,雙臂交叉枕在腦后:“不想回家,那你想去哪兒?”

  “不知道。”

  賀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替周茉規劃起來。過了片刻,他忽地朝她伸出手:“手機。”

  周茉不明所以,但還是遞給了他。手機屏幕鎖著,賀沖也懶得問密碼,直接把她的手抓過來,大拇指摁上“HOME”鍵。他從通話記錄里翻出“葉茵茵”,撥出去:“周茉在我手里,出飯店右轉停車位,車牌號是……”

  周茉拿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沒等多久,葉茵茵就過來敲窗了。賀沖降下車窗,笑道:“你幫忙打個掩護唄。”

  葉茵茵跑得氣喘吁吁,手叉著腰把呼吸喘勻:“神經病啊!我以為……”

  “她這種成色的,我綁架了能賺幾個錢?說不定還得倒貼伙食費。知道周茉父母的電話吧?打一個。”

  葉茵茵還沒完全解除戒備:“你到底是什么人?”

  “酒吧打雜的啊。韓漁不是你的投資人爸爸嗎?他能給你擔保。周茉出了事,你就到酒吧門口拉橫幅。”

  葉茵茵看向周茉:“茉茉……”

  周茉低聲說:“我今天不想回家,茵茵你幫個忙吧。”

  話說到這個分上,葉茵茵也不好再質疑什么。她撒謊跟周茉當然不是一個段位的,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等等。”賀沖掏出自己早八百年就該淘汰的直板機,“送佛送到西,你再錄兩句話,以防萬一。”

  葉茵茵:“你考慮得可真周到。”

  錄完,葉茵茵仍有些不放心,又追問兩人準備做什么去。

  賀沖笑了一聲:“這就不方便回答了吧?”

  葉茵茵瞅著周茉,跟老母雞瞅著雞窩里脆弱的雞蛋一樣:“茉茉很單純的,你不要……”

  “她已經成年了,自己能做決定。”賀沖看她一眼,神情陡然嚴肅了幾分,“幫我個忙,下回你再碰到那個姓林的,別廢話,直接揍,還得往臉上揍。揍一次,我給你一千。”

  “不好吧。”

  “沒事,揍完了讓他去找韓漁要醫藥費,賬記在我頭上。”他把手機往口袋里一揣,給車子點火,笑道,“我叫賀沖,賀蘭山的賀,令狐沖的沖。”

  車沿著濱江公路一直往西行,江上泊著幾艘船,燈影碎在水中。周茉猛地打開了車窗,手肘撐住車窗往外看,頭發亂飛著往臉上撲。

  風是熱的,一下就把車廂里的冷氣給吹散了,賀沖“嘖”了一聲:“費我的油錢。”可他卻沒讓她關窗,一切由她。

  半小時后,吉普車拐進一條小道,七彎八繞以后停了下來。周茉解開安全帶,探出頭去。是一個門面,燈箱招牌上是龍飛鳳舞的“江湖道”三個字。

  賀沖熄了火拔鑰匙,繞去另一側拉開車門。待周茉下來,他關門鎖車,向著店里喊了一聲:“老王!”

  半晌,人影一晃,一個人打開門走了出來。周茉只瞟一眼,嚇得一縮脖子。

  賀沖似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別怕,老王就塊頭看著嚇人。”

  周茉小聲說:“他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猜到了嗎?”

  周茉沒和這樣的人接觸過,多少有些發怵,忍不住往賀沖身邊湊,悄聲問:“你連黑道上的人都認識啊?”

  賀沖笑了:“沒辦法,生活所迫啊。”

  兩分鐘后,周茉看著滿屋子的拳擊器材,沖賀沖翻了一個白眼。什么“黑道”,這兒就是一家普通的拳館。

  “大塊頭”叫王松,是拳館的老板,跟賀沖認識多年。

  賀沖靠墻站著,點了支煙,吩咐道:“王老板,給這位大小姐弄套設備。”

  周茉從王松手里接過東西,卻不知道怎么使,茫然地朝賀沖投去一眼。

  賀沖起身走到周茉跟前,一副不情不愿懶洋洋的架勢,就這幾步,好像把他半輩子的精力都給消耗光了。

  王松:“別把煙灰落在我的地板上。”

  賀沖:“這不有周小姐嗎,她會幫你擦的。”

  周茉高聲抗議:“我才不擦!”

  賀沖已經走到她跟前,悶聲一笑,“對,我們不但不擦,連錢都不給。”

  王松:“老子聽到了。”

  賀沖拿過護手繃帶,把她的手臂抓過來,從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一圈一圈纏下去:“動動手指,緊嗎?”

  “還好。”

  兩只手都替她纏好了,再把拳擊手套給她戴上。周茉舉著兩只紅色的碩大的拳擊手套,樣子怪傻的。賀沖笑出聲,把頭盔往她腦袋上一扣。

  周茉退后半步:“我不會打。”

  賀沖屈尊走去一旁的垃圾桶,摁滅了煙,走到拳擊臺前,掀起護欄的繩子:“上來。”

  上了拳擊臺,兩人相對而立。周茉舉起兩只手,打量賀沖:“你不戴頭盔?”

  “對付你還用戴頭盔?我一只手就夠了。”賀沖戴上手套,擺出一個標準的起手架勢,“來吧。”

  “我不會。”

  “瞎打唄,怎么高興怎么來。”

  周茉垂眸站著,她的影子就像只溫馴的小動物,棲在她的腳下。片刻,她忽然低喝一聲,舉起拳頭就朝著賀沖沖去。

  賀沖笑了一聲,低聲說:“傻樣。”在周茉沖到自己跟前之時,他收起了本就只是擺設的招架姿勢,讓她這一拳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自己身上。

  周茉連日郁積的情緒層層翻涌,似乎就在等這一個出口。拳頭砸上去落到實處,她心里的苦悶破閘而出。

  不遺余力,一拳,再接一拳。

  賀沖毫不還手,純粹的人形沙袋。幾十擊下去,他只被周茉揍得后退了四五步,反倒是周茉,累得氣喘吁吁。

  周茉停下來,汗津津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清澈,連悲傷都是分明的。她喘著氣,猛地咬緊牙關,在賀沖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之中,直沖向前,最后重重地一擊。

  賀沖應聲倒下,卻在最后關頭,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兩人一塊兒躺在了拳擊臺上。

  賀沖沒看她,摘下手套,一把扯下她的頭盔,把她的腦袋使勁往自己胸口一按。他仰頭看著頂上,覺得天花板上的燈光挺亮的,好像有溫度。忽覺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滲透了胸口的布料,他皮膚一熱,像被火光燎了一下。

  賀沖笑了一聲,始終沒轉頭:“我說你啊,勁還挺大的。”

  周茉去淋浴間洗澡,賀沖又點了一支煙,到門口坐下,不再禍害王松的木地板。

  王松:“泡妞泡到我這兒來了。”

  賀沖笑說:“別瞎說,這是我大侄女。”

  “扯淡。”王松瞅他一眼,“你媽那件事解決了嗎?”

  賀沖吐出個煙圈:“不正在解決嘛。這小姑娘就是顧家姐弟的大侄女,只要我把她降服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內應了。”

  王松壓根兒不理他這通胡說:“還是不松口?”

  “有錢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唄。我又不急,我媽肯定也不急。她這種人,什么委屈受不了。”

  王松不以為意:“死了還坑你一遭。”

  賀沖笑道:“拿六千萬的不動產來坑我?那我寧愿她多坑我幾回。”他轉過頭,見側門打開,周茉出來了,就站起身道,“還有事,下回再來。”

  “賀沖,”王松叫住他,“錢我什么時候還你?”

  “先留著唄,你的情況也就剛好一點。”

  “算你入股?”

  “入什么股,”賀沖笑道,“天天分你的錢,你樂意?”

  王松:“我樂意。”

  賀沖被噎住:“再說吧。”

  周茉戴頭盔之前扎起的頭發還沒放下,洗澡的時候又隨意繞了個髻,零零散散落下一些。她剛洗過的臉上沾著水滴,顯得很干凈。

  賀沖的目光在她臉上觸了觸,沒往細看:“爽了?”

  周茉輕聲說:“謝謝。”

  賀沖領著她從側門出去,路上偶爾過去一輛車,稀稀拉拉幾間店鋪,燈光灑在路上。他看見有家小超市還開著門,忽地說:“你等等。”

  半晌,賀沖握著一個甜筒出來,塞到周茉手里:“你們小孩兒就喜歡吃這個。”

  周茉默不作聲地拆開外面的包裝紙,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再一口咬下去。她發泄了一通,哭過,又洗了澡,再吃點冰的,簡直有種說不出的暢快,連帶著覺得賀沖那張吊兒郎當的臉都分外順眼。

  她說:“謝謝。”是真心實意的。

  她低頭看去,水泥地上的兩道影子離得很近,好像再近一步,它們就要重疊在一起一樣。

  賀沖準備領著她回到正門停車的地方,剛邁開腳步,忽聽身后的周茉輕聲說:“其實,我不高興不是為了林珩……”

  賀沖立馬停下腳步,回身看她:“那是為什么?”

  “有一個比賽,分量很重,老師推薦我參加,可是我拒絕了……”

  “后悔了?獎金很多?”

  “和獎金沒有關系……”周茉咬了一大口甜筒,凍得渾身一個哆嗦,“賀沖,你怕過什么嗎?”

  賀沖沒立刻回答,忍不住低頭注視著她。之前總覺得她是養在溫室里的玫瑰,雖然帶點兒刺,可那刺也只是無傷大雅的小脾氣,讓他很難去跟她較真。

  但此時此刻,周茉似乎在釋放自己的信任,試圖向他展露在花與刺之外,她更為深刻的內心。

  賀沖斟酌片刻,慎重地回答:“怕過。”

  “怕過什么?”她仰頭看他,眼里水光微漾,像是流淌著春天解凍的河流,清澈,又有些清冷。

  賀沖頓了頓:“如果我說我怕死,你是不是覺得挺俗的?”

  周茉搖頭。

  “那你呢,你怕什么?”

  賀沖沒聽到回答,卻見周茉別過了目光,小口小口地咬著冰激凌。

  “小姑娘,我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卻不告訴我,這不公平吧?”

  “可我沒答應要告訴你啊。”周茉微揚下巴,目光里盈滿狡黠的笑意。

  賀沖看著她,張口要說話。

  周茉忙道:“不告訴你也不至于罵人吧?”

  賀沖一拍腦袋:“我把我的兩個肱骨之臣給忘了。”

  周茉笑了:“那快走!”她抬腳踢飛路面上的一顆石子,邁步向前走。

  賀沖快了兩步趕上去,大掌按著她的頭頂往旁邊一扭:“錯了,這邊。”

  林星河和嚴天宇這兩個“肱骨之臣”已經醉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賀沖及時趕回來,這會兒可能已經被幾個“女妖精”給帶回了盤絲洞。

  賀沖還是很講民主自由的,對著醉醺醺的兩人說道:“你們要是不想跟我回去呢,這會兒就站起來做個‘托馬斯回旋踢’。要是想跟我回去呢,就什么也別說。”

  林星河和嚴天宇像死豬一樣沉默。

  賀沖費了老大的勁才把人扛回車上,一人疊著一人,扔在后座上。他還警告道:“誰要是吐了,這單生意的分紅就一分錢都別想要了。”囑咐完畢,他又看向周茉:“你是回去,還是……”

  周茉:“我跟你去。”

  賀沖笑了笑,本想借機調戲她兩句的,但不知怎么的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只在心里暗自嘀咕:完蛋了,晚節不保。

  吉普車載著兩個醉漢和一個清清爽爽的姑娘駛離了市中心,碾著荒無人煙的路,在零星的燈火中一路疾馳。

  周茉忽然想到什么,傾身往前,打開了中控臺的GPS導航,一個又嬌又嗲的聲音傳來:“前方路口有紅綠燈照相,請遵守交通規則哦。”

  周茉:“呀,林志玲。”

  賀沖:“……”

  她笑得眼睛亮亮的,賀沖看了一眼,反擊的話又沒說出口。

  不知道是林志玲的聲音太催眠,還是帶著點兒熱度的晚風熏得人神思昏沉,周茉歪著腦袋睡了過去。

  賀沖沒叫醒她,關掉導航,打開音樂,把音量調得很低,自己跟著哼哼了兩聲。

  吉普車碾過一個坑,顛了一下,他偏頭看去,周茉沒醒,只是蹙了一下眉。她有一張很清秀的臉,在昏黃的燈光里,讓人移不開視線。

  到達雁南鎮的車場,賀沖把后座上的兩人拖上樓,往各自的床上一扔,就懶得再管了。

  鼾聲此起彼伏,賀沖和周茉大眼瞪小眼。

  賀沖:“去賓館給你開間房。”

  “這兒能睡。”

  “哦,就這么想讓我打地鋪?”

  周茉忙說:“那還是住賓館吧。”

  兩個人往外走,踩在水泥地上,傳來空曠的回聲。周茉抬頭,發覺天上居然有星星,還很亮。察覺到她的腳步慢下來,賀沖也跟著停下。

  周茉指向將天空分為兩半,似要垂落而下的明亮的光帶:“那是不是銀河?”

  “是的。”賀沖看她,“沒見過星星?”

  “見過,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

  “以前執行任務,在深山老林的時候常見。”賀沖抖著口袋,又去找煙,“比這兒的還亮,每一顆都看得很清楚。”

  周茉沉默著沒有接話,以為賀沖用這樣的語氣,是要和她聊一點兒什么不為人知的往事。誰知等了許久,他卻一言未發。

  周茉抬眼看他:“賀沖?”

  賀沖回過神:“走吧,別一會兒被蚊子給搬走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周茉就覺得手臂上被蚊子咬了一口,抬手“啪”的一下拍過去。這時候,安靜里突然響起一陣“嗡嗡嗡”的聲音。

  周茉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一看,大驚失色:“我的電話……我媽打的!”

  “慌什么,接啊。”

  周茉深深地呼吸,接起電話:“媽……”

  唐書蘭:“還沒睡?”

  “正要睡呢。”

  “把電話給你同學,我和她說兩句話。”

  周茉忙看向賀沖,聲音都變得干澀了。她開了免提,大聲喊道:“哦,好……茵茵!茵茵!我媽找你……”

  卻見賀沖不緊不慢地從兜里掏出手機,退后幾步,按了幾個鍵,手機里傳來葉茵茵在停車場錄好的聲音:“阿姨!我正在卸妝呢!找我有什么事嗎?”

  “哦,阿姨想跟你道聲謝,茉茉在你家叨擾了。”

  “我們馬上就睡,阿姨你放心!”

  唐書蘭:“好,你們早點睡。”

  周茉松了一口氣,卻聽唐書蘭沉聲說:“周茉,媽媽還是要跟你明確一下立場,我是覺得你長大了,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但我并不贊成你頻繁外宿,更不贊成你跟葉茵茵這樣的朋友走得太近。”

  周茉咬了咬唇:“茵茵怎么了?”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你不應該交這樣的朋友,她和你不是一個圈子的。”

  周茉生硬地接了一句“我知道了”,又道了晚安,才掛斷電話。抬頭一看,賀沖正看著自己,目光里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賀沖深吸一口煙,重重地吐出來:“走吧。”他轉過身去,沒再看她。

  周茉疾走幾步趕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賀沖回頭,往她手上看了一眼:“怎么了?”

  “我沒覺得茵茵跟我不是一個圈子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賀沖笑得平淡:“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我又不姓葉。”

  周茉有些語塞,總覺得該解釋些什么,把這話掰扯清楚,但似乎沒有任何切入點。

  “走吧。”賀沖一翻手臂,把她的手掙開了。

  周茉在原地怔然站立片刻,抬頭發現賀沖并沒有等自己。他手指間夾著煙,徑直往外走。煙圈被風吹起來,在濃夜里四散開去。

  她頓覺無所適從,心沒來由地發緊,脫口而出:“賀沖!”

  那身影頓了頓,緩緩地轉過來。

  周茉雙手緊攥,望著他,沉聲道:“從小到大,我都沒什么朋友。同學喊我出去玩,我媽總說不行。我要上課,學畫畫、鋼琴、芭蕾、英語……好像總有學不完的東西。有一回放學,我實在是沒忍住,偷偷跟班里的幾個小女生去逛街,逛到忘了時間……那之后整整一個月,我媽沒跟我說話,也讓家里所有人,包括保姆,包括按時來修剪花園植物的老爺爺都不要跟我說話。她說這是對我的懲罰……你能體會那樣的感覺嗎?家里那么多人,而我就好像空氣,每個人都看不到我……”

  明明是溽熱的夏夜,周茉卻像怕冷一樣縮了縮脖子:“我媽從來不打我,但她有很多類似這樣的方法來折磨我。”

  賀沖覺得心像是被人擰了一把,沒法舒展。車場門口豎了一桿路燈,飛蛾在昏黃的燈光下亂竄,像不怕死一樣往燈泡上撲去。周茉站在離燈光不遠的地方,往外一步是沉沉黑暗,往里一步是幽微燈火,她卻恰好站在半明半暗的位置,身影煢煢。

  賀沖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他原本覺得道個歉,請吃一頓飯,他跟周茉兩人的關聯就能一筆抹消。他們倆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因機緣恰合湊在了一起。鬧過也就鬧過了,像石子掠過湖面,泛起漣漪沉了底,一切都有平靜的時候。

  可結果非但沒有平靜,反而在他心里掀起了萬丈巨浪。

  他早已不是赤誠無畏的二十郎當歲了,活到二十八這個說小已經不小的年紀,很多事情都已經看得很淡了,不會把什么都往心里放。

  可在這個時候,他真的不能不承認,自己對這小丫頭片子上了心,說不上是什么感情——可能連感情都算不上,就是上心,不想讓她受丁點兒委屈。

  賀沖停在周茉跟前,低著頭去瞅她:“你這是發表交友宣言?都這么聲情并茂了,我能不答應嗎?別哭啊,我是真不會哄人。”

  周茉飛快地吸了一下鼻子,別過眼去:“誰哭了?”

  賀沖笑看她:“我挺好奇的,你跟我說說,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你要是壞人,早就做壞事了。”

  “有些高級的壞人講究循序漸進,以攻心為上。你留心點,別到時候我把你賣了,你還幫我數錢。”

  周茉抬頭看他,眼神明亮:“那你會賣了我嗎?”

  賀沖把她的衣袖一抓,往外面帶:“走走走,趕緊找地方休息,都折騰我一晚上了。”

  周茉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去。

  到了鎮上條件最好的酒店,賀沖拿自己的身份證開了一個房間,就領著周茉上樓。賀沖自己先進門,開燈關燈,摸一摸鏡子,敲一敲墻面,又掀開了床單、被套,蹲下身把床底下都給檢查過了,才讓周茉進屋。

  “條件不大好,將就著住吧。我走后你把門鎖好,誰來了也別開。”

  周茉點頭如搗蒜,賀沖想了想,覺得沒什么要特別囑咐的了,便問:“一個人怕不怕?”

  周茉脫口而出:“你陪我嗎?”

  話音落下,好一陣詭異的沉默。

  周茉摸摸鼻子:“那個……”

  賀沖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語氣格外平淡:“跟你確認一下,你上回是怎么報價的?一小時一千?”

  周茉有點沒反應過來,傻愣愣地看著他:“什么?”

  賀沖站在門口,倚著墻,是一貫有點懶散的模樣,笑著說:“不是要我陪你做壞事嗎?我答應了。”

  這句話,早上說,中午說,晚上說,只要不是此時此刻的任何一個時候說,周茉肯定都會歡欣鼓舞。可偏偏是現在,是接在上一個引人遐想的話題之后。

  周茉從脖頸到耳朵那一片的皮膚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燒紅,她整個人說不出話來,上前猛地把賀沖往外一推:“你快走!我要睡覺了!”

  賀沖走了,周茉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傻笑起來。她開始隱約期待明天,對于自己列出的“壞事”,賀沖會怎么安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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