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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騎士


  十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讓周茉天剛亮就醒了。她收拾完畢往車場去,卻發(fā)現(xiàn)大鐵門上落了鎖,薄藍色的晨霧之中,里面的空地安靜而開闊。

  周茉晃了晃鐵門上的鎖鏈,沖著里面大喊:“賀沖!起床啦!”等了一會兒,從樓房里走出來一道人影,正是賀沖。等他走近,周茉才發(fā)現(xiàn)他只穿了一條大褲衩,腳上趿拉著人字拖,打著哈欠,滿臉的不高興。

  賀沖:“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

  “六點。”周茉晃著鎖鏈,滿臉的躍躍欲試,“先從哪一件開始?”

  “什么哪一件?”

  周茉以為他要出爾反爾,忙說:“昨天晚上,你不是……”

  “哦,等我睡醒了再說。”賀沖又打了一個呵欠,轉(zhuǎn)身往里走。

  “喂!”周茉趕緊喊住他,“你把門打開啊!”

  賀沖腳步一頓,回頭道:“鑰匙我沒帶,你翻進來吧。”

  大鐵門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周茉抬頭看了看,神情猶豫。

  賀沖略一挑眉:“還想做壞事呢,這點膽量都沒有。翻不翻?不翻我回去睡覺了啊……”

  “等等!”周茉吞咽一下,靠近一步,雙手握住鐵柵欄。

  賀沖走近指點:“踩著橫欄,手抓穩(wěn)了再往上爬,過頂點先邁一條腿過來……怕什么?掉下來我肯定能接住你。”

  周茉點了點頭,牙關(guān)緊咬,下頷緊繃成一條線,最后深吸一口氣,手抓緊柵欄,腳下用力一蹬。她一邊攀爬,一邊尋找下一個落腳點,很快就到了最高處。她把身上帶的一個布包先扔下去,然后按照賀沖的指導,先邁過右腿。她往下望了望,緊張感消散了幾分,正準備沖賀沖炫耀一句時,左腳在橫桿上一滑,身體登時往下墜。

  “啊!”周茉驚叫一聲,心臟高懸,腦中一片空白。

  片刻,她回過神,感受到了兩條手臂箍在背上強勁的力度,這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落地,而是被賀沖抱著,腳下懸空。

  賀沖呼吸的氣流拂在她的頭頂,聲音里帶笑:“慌什么?說了會接住你的。”

  周茉全身的力量都落在賀沖身上,她雙手原本是方才慌亂之中,下意識地抵住他胸膛的,此刻便覺整個手掌心都燒了起來,不敢再繼續(xù),便扭動身體,小聲地說:“放我下來吧。”

  賀沖松了手,低頭望著她笑:“能站穩(wěn)?”

  周茉落地,別過目光,不自在地低下頭整理衣服。片刻后,她又忍不住抬眼去看。賀沖卻早已轉(zhuǎn)身走了,步子懶懶散散,還和平常一樣。周茉心里徒生一股微妙的氣惱。

  到了樓里,賀沖沒讓周茉上去,叫她在樓下等著,自己幾步上了二樓。房間里嚴天宇和林星河睡得四仰八叉,賀沖沒把人叫醒,套上衣服,再揣上手機和錢包。

  下樓一看,周茉正蹲在已經(jīng)被拆解的那輛奧迪車前看得津津有味。賀沖走過去,往她腦袋上輕輕一拍:“看什么?”

  周茉說:“小時候練基本功,老師讓我觀察周圍的東西,記住了,再原原本本地畫出來。”

  賀沖看著車頭里搭建復雜的發(fā)動機結(jié)構(gòu):“這你能畫出來?”

  “能,眼睛能看見的一切,我都能畫出來。”

  賀沖笑了笑,忽地往她面前一湊:“那我呢,你能畫嗎?”

  周茉被他嚇得差點后退一步,連呼吸都放緩了。她望著賀沖近在咫尺的眼睛,一時間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能啊。”

  “那你畫一個。”

  “不畫。”

  “為什么?”

  “我身價很高的。”

  賀沖笑了笑,手掌在地上一撐,騰地站起身。周茉愣了一下,她原本以為賀沖還會接著跟她“討價還價”的。她跟著站起身:“你這不是誠心求畫的態(tài)度。”

  “還要我三顧茅廬?你想畫就畫,不想畫就不畫,這是你的自由。”

  方才在大門口時那種有點氣惱的感覺又生出來了,堵得周茉莫名胸悶,卻又說不出是為什么。那感覺就像在跟人打羽毛球,本來打得好好的,突然間對面不接球了,任由那球飛遠墜落。

  賀沖帶著周茉去吃早飯,預備吃完送她回城,順便去辦點事。這回不是在街邊的小攤子上,而是一家正規(guī)的店面,更干凈整潔。陽春面,臥兩個蛋,清淡的湯里油花清亮,蔥末清翠,讓人食欲大增。

  周茉吃得投入,賀沖站起身,片刻后端了兩碗熱米茶回來,擱在她手邊,看她狼吞虎咽的,笑道:“上回吃東西不挺秀氣的嗎?”

  周茉含糊應了一聲“餓了”,最后連湯都快喝干凈了,感覺身上熱乎乎的,連帶著心情也好轉(zhuǎn)了。她看賀沖也已經(jīng)吃完,便去拿包準備付賬。

  手剛伸出去,就被賀沖一把摁住。

  賀沖壓低聲音:“直接走。”

  周茉眼角一跳:“可是……”

  “淡定點,假裝已經(jīng)付過錢了,就跟平常一樣走出去。我數(shù)一二三,我們一起走,行不行?”

  周茉眨眨眼,手心里浮起一層汗,心臟劇烈跳動,似乎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行。”

  店里后廚忙忙碌碌,老板娘在給旁邊桌上餐,一切如常。她看見賀沖嘴唇開合,無聲地數(shù)“一二三”,立馬站了起來。

  穿過不大的店面,穿過整齊擺放的餐桌間的過道,穿過門口的收銀臺……陽光頃刻間闖入眼中,周茉像溺水之人得救一樣大口呼吸著。然而還沒停上兩秒,后背便被賀沖一推:“跑!”

  周茉想也沒想,拔足狂奔。她一刻也不敢停,直到跑出去六七百米,到了車場的大門前,方才剎住腳步。

  賀沖緊隨其后,一邊掏車鑰匙開門,一邊低頭看她,笑問:“怎么樣,刺激嗎?”

  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周茉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

  太陽爬過了樓房,越升越高,車往市中心的方向開去。賀沖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因為自上車起,周茉就一言不發(fā)。

  賀沖愣了一下:“怎么了?不高興?”

  周茉眉頭緊蹙:“我有點良心不安。”說這話時她很沒底氣,清單是她列的,賀沖也是照著清單執(zhí)行的,結(jié)果她反倒矯情起來。她頓了頓,解釋道,“這樣的小店,辛苦一年也賺不到多少錢吧。”

  “還行。”賀沖沒告訴她,做餐飲的可比他這個“修車”的賺得多多了。

  周茉抓著安全帶,躊躇又躊躇,最后長舒一口氣,下定了決心:“我想回去把錢補上。”

  賀沖不說話,看著她。

  周茉神情堅定:“一定要補上。我自己做壞事可以,不能損害別人的利益。”她看一眼賀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怕他不高興,示弱似的懇求:“行嗎?我可以補你油費。”

  賀沖非但沒有不高興,眼底反倒泛出些許笑意,但嘴上還是說:“你這人真是事多。”

  賀沖轉(zhuǎn)頭看她一眼。小姑娘垂著頭縮著肩膀,一副做了錯事的小學生模樣。他不知為什么想笑,心里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欣慰,大概是因為沒有看錯人——她有一種純粹的,不諳世事的善良,黑白分明,因此也容易摧毀。千萬人蹚過世俗的不歸河,變成了混沌的灰色,而周茉不必非得如此。

  沉默之中,車仍在繼續(xù)往前開,周茉不得不出聲提醒:“是不是該掉頭了?”

  賀沖笑了:“錢我已經(jīng)付過了。”

  “你騙人。”

  “給你端米茶的時候就付了,我故意騙你的。”

  周茉瞪了一眼,賀沖卻笑意越盛,他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往儲物格里去摸煙,點燃之后抽了一口,眼里盡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周茉低聲嘟噥:“幼稚。”還大她八歲呢。

  賀沖不想被周茉的父母撞見徒惹麻煩,把車停在了離周家別墅一個路口遠的路邊。離家越近,周茉就越沉默,停車的時候,她臉色難看得像是要去服刑。

  賀沖在心里嘆了口氣:“有事給我打電話。我的號碼你存了嗎?”他看周茉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伸手輕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周茉解開安全帶,伸手開門,又驀地停下動作,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賀沖:“隨時都能打嗎?”

  這雙眼睛黑白分明,仿佛能一下看進人的心里去。賀沖沉沉地笑了一聲:“你想打就打。”

  送走了周茉,賀沖開車往顧家去找顧之茹。

  前兩天顧之茹打電話約他面談,說合葬的事可以協(xié)商。根據(jù)上回周茉提供的情報,賀沖找人稍微打聽了一下顧家企業(yè)的經(jīng)營狀況,估計所謂的財務危機真不是空穴來風。

  他對這次會面抱有十二分的期待,但沒想到顧之茹仍然態(tài)度傲慢,寸步不讓。

  賀沖自然也是堅持原則毫不妥協(xié),會談陷入僵局,不歡而散。

  好在改裝方案的事情進展順利,賀沖跟林星河和嚴天宇一頭悶在車場,連續(xù)搗鼓了一周,把最終方案完成了。

  孫祁見面驗收,十分滿意,爽快地支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首款,說等他找人落實了方案,再結(jié)算剩下的百分之三十。

  賀沖毫不吝嗇,賺來的錢三人均分。兩個大學生這一單收獲頗豐,滿意而歸,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鬧哄哄的車場一下就安靜了。

  這天早上,賀沖一個人在樓下拆車的時候,忽覺偌大的廠房格外冷清。他莫名就想到不久之前,有個小姑娘蹲在那兒一邊嚼著包子,一邊看自己拆車的場景。

  他停下動作,扔了扳手,從車底下爬起來,摘下手套,洗干凈手,背靠著水池點了一支煙。

  十天過去,周茉一個電話也沒給他打過。

  他細品了品自己的心情,自嘲地一笑。現(xiàn)在的小年輕,哪有一個長性的,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鐘熱度。

  他悶頭猛抽了兩口,把煙摁滅,轉(zhuǎn)身上樓,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鎖上大門,開車就往鄰市珞城去。

  在車上,賀沖給韓漁打了個電話:“后天我舅舅過生日,我離開西城一趟,酒吧的事你多看顧一下。”

  韓漁“嗤”了一聲:“說得好像你人在西城的時候管過酒吧一樣。”

  賀沖笑道:“這不是信任你嘛。”

  掛斷電話,一路北行,中午時分,賀沖到達了珞城近郊的服裝廠。

  賀宓年輕時犯糊涂,生下賀沖之后,為了自己往后還能正常戀愛生子,沒認這個兒子,而是扔給給了哥哥賀正奎。

  賀沖的這個舅舅為人老實忠厚,因為這件事沒少跟賀沖的舅媽起沖突,最后甚至鬧到離婚的地步。但賀正奎自始至終就一個態(tài)度——這是他外甥,他必須得管。好在賀沖懂事,從小到大也沒給賀正奎惹過什么麻煩。

  三年前,賀沖出資牽頭,幫賀正奎辦了一家服裝廠,跟“網(wǎng)紅”的獨立品牌合作,承接貼牌代工的訂單,生意一直不錯,年初又擴大了生產(chǎn)線。

  下午賀沖跟著舅舅去參觀車間,最新購入的大型紡織設(shè)備轟隆運轉(zhuǎn),員工穿梭其間,有條不紊。晚上,兩人出去吃飯喝酒,久未見面,不免喝得多了些。

  賀沖攙著大醉的賀正奎從餐館回到服裝廠的宿舍。沿途賀正奎都在念叨,讓他趕緊找個媳婦兒,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一點兒也不著急。賀沖哭笑不得:“那您怎么不再給我找個舅媽呢?”賀正奎瞪他:“沒大沒小。”

  服侍舅舅睡下以后,賀沖沖了個涼,出浴室時,發(fā)現(xiàn)茶幾上的手機在響。他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個法國巴黎的號碼。他有些困惑,套了件衣服,接起電話:“喂……”

  “是我。”

  還真是周茉打來的。賀沖開了免提,把電話放在茶幾上,點了支煙,笑問:“怎么跑去巴黎了?”

  周茉有些無精打采:“那天我回家之后,第二天就被我爸送出來了。”

  “旅游?”

  “培訓,我爸找了巴黎一個很有名的油畫大師。”

  “培訓多久?”

  “到開學……”周茉嘆了口氣,“我被看管得很嚴,我爸租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一個管家,二十四小時照顧我——其實就是監(jiān)視。他可能覺得我最近有點不聽話,所以……”

  賀沖眉頭一擰:“你打電話不要緊?”

  “每天在大師的工作室培訓的時候,他們不會管。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但我剛到巴黎的機場手機就被偷了,你的電話號碼我沒背下來,就記得前面九位數(shù),試了好幾次……最后還是問的茵茵。”

  賀沖說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心一緊,很多情緒翻涌而上。他猛抽了幾口煙,待憋悶的情緒稍解,方說:“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周茉氣鼓鼓地道:“誰讓你不用智能機的,你要是有個微信、有個QQ,我聯(lián)系你也不至于這么費勁。”

  賀沖登時笑出聲:“這話我沒法反駁。”

  周茉的聲音沉下去:“我這么久不聯(lián)系你,你就不主動聯(lián)系我嗎?”

  賀沖啞然,繼而苦笑,心道:兩人充其量是“雇傭”關(guān)系,他無緣無故哪有什么立場主動聯(lián)系。

  沉默片刻,賀沖沒接她這茬,轉(zhuǎn)而問道:“在國外待著還習慣?”

  周茉立即打開了話匣子,從飲食到天氣,好一通抱怨。賀沖聽著,時不時被她逗笑。這電話足足打了半小時,賀沖都替她心疼起話費來。直到那邊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結(jié)束了通話。

  室內(nèi)安靜下來,賀沖的一支煙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無巨細的匯報之中,他體會到了一種孤獨。

  給舅舅過完生日,賀沖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韓漁就是一通嘲笑:“老賀,是什么刺激你總算決定跟上時代的步伐了?”他趁賀沖不備,伸手就把他褲口袋里的新手機摸了出來,“嘖嘖——還知道買蘋果的。”

  賀沖沒讓他細看,伸手奪回。

  韓漁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長:“我聽葉茵茵說,你問她要小茉莉的微信號?”

  賀沖懶得理他。手機確實是因為周茉說的那句話才買的,但他真用不慣,搗鼓半天,裝了兩三個常用的軟件,微信上也就加了兩三個人。這下聯(lián)系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發(fā)幾張照片,廣場上的鴿子、陽臺上的貓。他嘴上說煩,卻也都看了,有時候無聊還會翻出來一看再看。

  韓漁卻不肯放過:“那姑娘挺好的,現(xiàn)在這么單純的人不多見了。長得也好看,還是西城大學的高才生。”韓漁“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覺得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閨秀?”

  賀沖的神情絲毫未變:“你可真厲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這么復雜的心路歷程。”

  閑扯完畢,韓漁說起正事:“孫公子給你打過電話了吧?他把邀請函放我這兒了,讓你到時候一定賞臉參加——老賀,你面子挺大啊。”

  今天上午,賀沖接到孫祁的電話,為了感謝他做出的改裝方案,邀請他去參加生日酒會。賀沖并不愿意與孫祁牽扯過深,但終歸對孫祁在西城的影響力有所忌憚——孫祁把邀請函送到酒吧就是一個信號。他既然能把賀沖奉為座上賓,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為階下塵。

  酒會在兩周之后,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級酒店,宴會廳里觥籌交錯。賀沖一身西裝,渾身不自在。

  孫祁把他介紹給自己的那伙朋友:“沖哥,我跟你們提過,辦事特靠譜。”

  孫祁的一位朋友接茬:“沖哥在南方混過吧?我瞅著眼熟,城市賽賽車冠軍是不是?”

  賀沖笑得客氣:“那是第一屆,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運點。”

  孫祁另一位朋友笑道:“沖哥現(xiàn)在是開張迎南北呢,還是只接受私人訂制?”

  孫祁替他回答了:“這是門手藝活,沖哥想多接也沒這精力,是吧沖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他不希望賀沖再接其他人的單子。

  賀沖笑說:“我是業(yè)余的,能力不夠,承蒙孫公子看得起。”

  寒暄之后,賀沖借機離開了宴會廳。室內(nèi)禁煙,他去陽臺上點了一支,手臂撐在欄桿上,慢慢地抽。

  下面是泳池,泳池邊的草地上衣香鬢影。賀沖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目光一頓——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瞇眼瞧了片刻,確定那人就是周茉。

  周茉在這兒并不是巧合,孫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書蘭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來參加宴會了。她從巴黎出發(fā),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沒怎么休息,整個人都是蒙的。

  唐書蘭的手指輕輕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問你話呢。”

  周茉這才回過神來:“哦,我學的是油畫專業(yè)。”

  對面是在西城極有影響力的段家父子,段家書香門第,后來棄文經(jīng)商,主要經(jīng)營時裝化妝品業(yè)務,在藝術(shù)投資領(lǐng)域也涉獵頗深。現(xiàn)在,主管藝術(shù)投資這一塊的是段永晝。段永晝二十六歲,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yè)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剛回國。今晚周茉被帶來參加宴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段永晝。

  段父笑說:“永晝也喜歡藝術(shù),小時候還想跟他祖父一樣學畫畫,可惜天資不足。”

  周思培笑得謙恭又不流于諂媚:“既然這樣,不如讓他們兩個小輩單獨聊聊,我們在旁邊站著反倒礙事。”

  段父笑道:“對對,咱們聊咱們的。”

  唐書蘭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大人走了,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反而越發(fā)尷尬。周茉看了看對面的段永晝,不知道如何開口。

  倒是段永晝神色平淡,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嗎?”

  兩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誰也沒有說話。片刻,周茉聽見段永晝壓低聲音,咳嗽了幾聲。她轉(zhuǎn)頭去看,卻見他拿手背抵著嘴唇,眉頭緊蹙,蒼白的臉因為這兩聲痛苦的咳嗽,總算染上幾分血色。

  “你沒事吧?”

  段永晝搖搖頭,聲音平緩如流水一樣:“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著我。”

  他這樣一說,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幫你要杯熱水。”她牽了牽禮服的裙角,站起身攔住一名服務員。

  很快,熱水送到段永晝手里,他端著水杯喝了兩口,輕聲對周茉說了句“多謝”。

  周茉干坐著,卻不敢走,剛才起身的時候她看見了,唐書蘭和周思培就坐在不遠處,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段永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忽然說:“進屋嗎?”

  進了酒店大廳,段永晝停下腳步,低頭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問起,我會跟周叔叔說我單獨跟你出去玩了。”

  周茉一愣:“為什么幫我?”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晝語氣平淡。他似乎并不想與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繞過她往里去了。

  周茉往門口看了一眼,確認父母并沒有跟進來,邁開腳步,飛快地往大廳后面走去。那兒有條走廊,直通后門的停車場。

  拉開后門,停車場里潮濕溽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周茉深吸一口氣,忽聽身后的門被拉開,悚然轉(zhuǎn)身,卻是一愣。

  站在門口的是賀沖。

  賀沖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看著她笑得有幾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見了。”

  周茉難掩驚喜:“你怎么在這兒?”他穿著十分正式的西裝,上回見他這樣打扮,還是在賀宓的葬禮上。不得不說,他穿上西裝有一種不同于平常的感覺,是正派又內(nèi)斂的英俊。

  賀沖摸出車鑰匙:“去哪兒?送你一程。”

  “不知道……隨便逛逛吧。”

  上了車,賀沖扯下領(lǐng)帶,又把襯衫的扣子解開兩顆,這才覺得舒坦。把車開出停車場,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著一條樣式簡單的禮服裙,化了淡妝,頭發(fā)也認真打理過。好看歸好看,但過于精致,總覺得有點兒陌生。

  剛才她被父母押著相親的全過程,他在不遠處,一點沒落地圍觀下來了,心情復雜,卻又理不出頭緒。

  周茉打開車里的廣播,垂首沉默,神情懨懨。

  賀沖收回目光,去摸煙盒,拿出一支煙,滑打火機,細微的“咔嚓”一聲,火苗噴出來。賀沖低頭湊攏,把煙點燃,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出來。

  他沒看周茉,沉聲說:“那人看著很正派。”

  周茉驚訝,沒想到那么難堪的場景居然被賀沖給看見了。她抬眼望去:“你……”

  “我看人很準的,他不是壞人。”

  那種氣惱的感覺又滋生出來,堵得周茉心口發(fā)悶:“你什么意思?”

  賀沖笑了笑:“陳述事實,沒什么意思。”

  火氣上涌,周茉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懂什么!”

  賀沖頓了頓,轉(zhuǎn)頭看過去。

  周茉緊咬著唇,眼里泛起水光,委屈一時堵得她喉嚨發(fā)梗:“你知道為什么家里對我管束這么嚴格嗎?我爺爺是暴利起家,文化層次不高,我爸一直想進入真正的上流階層。他的方式就是從小培養(yǎng)我,通過聯(lián)姻達到他晉升的目的……”

  眼眶里眼淚在晃動,周茉忍著始終沒讓它落下:“小時候不懂,以為是對我要求嚴格。直到十六歲那年,我聽見我爸跟我媽把西城有頭有臉的家庭挨個數(shù)了一遍……”

  家世、學歷、樣貌……稱斤輪兩,精打細算,那場景過于冷血露骨,讓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賀沖忽地踩下剎車,周茉身子往前一傾,立馬伸手按住中控臺。

  賀沖左手拿煙,右手伸過來,關(guān)掉了電臺廣播。沉寂之中,煙在車廂里繚繞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著周茉,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想過這樣的人生嗎?”

  “我……”

  “想不想?”

  周茉閉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鬧沒用。”

  周茉抿住唇,一聲不吭。她不敢。她一無所有,離開了周家,她什么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么長大的嗎?”左手捏著的煙蓄了長長一截煙灰,賀沖撣了撣,送進嘴里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為自己爭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頓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過于嚴重了:“當然,你跟我不一樣。你想逃離的這種生活,未必不是多數(shù)人的向往。”

  他把還剩半截的煙掐滅,復又發(fā)動了車子。窗外路燈迅速后退,明與暗的紛亂交替之中,周茉始終沉默。

  賀沖有一種預感,這番對話之后,他跟周茉不會再見面了。

  最后,車停在了離周家不遠的路邊。賀沖手搭在副駕駛座椅的椅背上,輕輕拍了拍:“下車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了車。沿路花木扶疏,賀沖沒急著走,看著周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樹下定住腳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賀沖一愣,想也沒想,推開車門奔了過去。

  周茉的腦袋深埋在雙臂之間,傳來細碎的嗚咽聲。

  他抓住周茉的一條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勁。周茉身子往前一傾,雙膝跪在地上,被他結(jié)結(jié)實實抱入懷里,號啕大哭起來。

  小姑娘遠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了。她哭得認真,身體顫抖,仿佛著急回家,卻又被寒雨淋濕羽翼,不識歸途的幼鳥。

  賀沖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歲,高中讀完了,大學沒考上,無處可去,在一種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隊報到的大巴車。那時候訓練完畢,在操場上看著落霞歸去,總有一種天地浩大而自己無路可走的恐懼。

  成長拔節(jié)的痛,比任何傷害都要來得深刻。周茉正在經(jīng)歷,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這種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歡。

  賀沖斟酌著,晃了晃懷里哭得稀里嘩啦的周茉:“再帶你去打拳?”

  周茉甕聲甕氣地答:“不去。”

  “那你餓不餓,帶你去找點吃的?”

  “不吃。”

  賀沖瞇眼:“你是不是太難伺候了?能給點面子嗎?”

  周茉“撲哧”一下,總算笑出聲來。

  賀沖松了手,扶她蹲起來,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蓋處沾上的灰。她臉上的妝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個狼狽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賀沖的衣袖拉過來,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

  賀沖嫌棄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沒有鼻涕!”

  “還沒有,鼻涕泡都哭出來了。”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見賀沖笑得促狹,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兩人蹲在樹影下的模樣,一點也對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華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覺得暢快,心里也漸漸生出一點勇氣:“你會陪著我嗎?”

  賀沖沒明白,“嗯?”

  周茉抬頭,眼睛被淚水洗凈,顯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會陪著我嗎?”

  賀沖沉吟:“我得考慮考慮,畢竟我身價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記仇,小氣鬼。”

  賀沖笑出聲來。

  披荊斬棘,涉水屠龍,本就是騎士的職責。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闖蕩世界,騎士甘愿奉陪。

  他看著周茉,心里是多年未曾體會的無所適從。所有情緒,最后只能歸納成一句在心里的感嘆:枉他大她八歲,陰溝里翻船了。

  新學期開學,周茉除了學業(yè),還得陪著葉茵茵籌備創(chuàng)業(yè)大賽決賽的事,一時間忙得分身乏術(shù)。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準備跟賀沖見個面。

  這天上公共課,周茉給賀沖發(fā)了一條微信,問他什么時候有空。賀沖雖然是換了智能手機,但回復微信常常不及時。周茉左等右等都沒等到回復,百無聊賴,翻出自己的速寫本,一邊聽講,一邊無意識地往上面勾線。

  葉茵茵忽地低下頭,湊攏過來:“茉茉,有個八卦,聽嗎?”

  周茉回過神,往速寫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個熟悉的輪廓,她心里一驚,急忙扯書一掩:“什么八卦?”

  “林珩,”葉茵茵悄聲說,“上周跟他那個西城師大的女朋友分手了。”

  周茉只覺得漠然,林珩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這時,擱在抽屜里的手機屏幕亮了,她趕緊拿出來。

  果不其然,是賀沖發(fā)來的:“我在酒吧,隨時有空。”

  周茉趕緊回復:“中午我請你吃飯。”

  賀沖:“成,幾點下課?校門口等你。”

  周茉跟他約定好時間,把手機鎖屏,轉(zhuǎn)頭一看,葉茵茵目光灼灼。

  葉茵茵:“你跟那個姓賀的大叔是不是真有情況?”

  周茉十分驚訝:“開什么玩笑,我跟他,我們……”她突然語塞,也說不清楚自己和他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只知道跟葉茵茵說的一點也沾不上邊。

  “你們?”

  周茉把她的腦袋扳向前方:“聽講。”

  下了課,葉茵茵去社團開會,周茉去跟賀沖會合。快到門口時,一個人迎著她走了過來。

  周茉腳步一頓,極為平淡地打了聲招呼:“林珩。”

  林珩走近一步,低頭熱切地看著她:“有空嗎?找個地方,我想跟你談一談。”

  “就在這里談吧。”

  林珩四下看了看:“找個地方,這兒來往都是人。”

  周茉寸步不讓:“我趕時間。”

  林珩又近了一步:“周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一頓,手伸進衣服口袋,摸出一個信封。

  周茉瞧見那信封,臉色一變,劈手便要去奪。林珩手臂一舉,輕輕松松躲開了。

  “你想干什么?”

  林珩看著她:“再給我一個機會,這次我愿意等你準備好。”

  為分手難過的心情,細想真沒過去多久,但總覺得已然時過境遷。不管是當初被追求時的怦然心動,還是被拋棄時的耿耿于懷,都已經(jīng)很陌生了。眼前林珩突然間無緣無故的回心轉(zhuǎn)意,讓周茉既困惑又有些想笑。

  周茉看了看時間,沒空繼續(xù)耽擱:“我覺得不必了。”說完便往前走。

  林珩趕緊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聽我說完……”

  周茉使勁一掙,沒掙開,頓覺羞惱:“你松開!”

  “周茉……”

  糾纏之間,前方忽地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聲。周茉抬眼一看,急忙喊道:“賀沖!幫幫我!”

  賀沖今天難得穿了件襯衫,估計是過來談正事的。襯衫是黑色,顯得他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賀沖不疾不徐地走到兩人跟前,望著林珩,似笑非笑道:“朋友,先撒手,好好說話。”

  林珩提眉看他一眼,手上卻抓得更緊。下一瞬,他另一只手臂忽地被賀沖一把攫住,一提再一別,整個往外翻去。

  賀沖冷聲道:“松手!”

  林珩疼得額上直冒冷汗,不敢反抗,趕緊松開了周茉。他握住自己手腕,退后一步,發(fā)現(xiàn)捏在手里的那封信此時已到了賀沖手里。

  賀沖手指一捻便要把信展開:“這是你寫給周茉的?”

  周茉臉都白了,急忙道:“賀沖!別看!”

  賀沖挑了挑眉,把信隨手一折,塞到她手中。

  周茉面皮薄,在校門口一番糾纏拉扯,讓她懊惱得眼紅了一圈。她把信隨意地往包里一揉,也不看賀沖和林珩,低頭就往外走。賀沖警告地瞟了林珩一眼,邁開腳步跟上去。

  校門口人來人往,周茉抓緊了包走得飛快,跟人錯身時好幾次差點撞上。賀沖就跟在她身后,想加緊腳步跟上去,想了想又作罷。

  走出五百多米,拐進一條巷子,人流稀疏下來。

  賀沖一手插在褲袋里,看似步調(diào)懶散不緊不慢,實際一直沒被周茉拉開距離。

  “喂。”

  周茉腳步飛快,充耳不聞。

  “喂,你喊我過來就是讓我陪你競走的?”

  那身影頓了一下,賀沖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頭打量:“沒哭啊。”

  “誰要為他哭。”

  賀沖笑了笑:“一封信而已,至于嗎?”

  周茉垂著眼:“那封信是我寫給他的,在他跟我提分手以后。他跟我分手是因為……”

  秋日的陽光里有一股混雜了塵埃的熱烈氣息,巷里幾戶人家、幾爿小店,不知誰家門戶緊閉,從水泥墻里伸出半邊橘子樹。

  賀沖忽地一跳,從樹上摘下一個橘子,遞到周茉跟前:“你猜這橘子酸不酸?”

  “嗯?”周茉有點困惑。

  賀沖看著她,把橘子掰開:“咱們賭一賭,誰輸了誰請客。”

  明知拙劣,他還是打斷了周茉的剖白。不是他不想聽,而是不忍聽。那封信里如何的心事婉轉(zhuǎn),想也能明白。

  周茉恰好就站在那出墻的半邊橘子樹下,穿一身白T恤配牛仔背帶褲,黑長的頭發(fā)束成了馬尾。襯著葉綠橘黃的秋色,她整個人純凈如斯,讓賀沖莫名想到了小時候喝的橘子汽水。

  剛從冰柜里拿出來,還帶著涼絲絲的霧氣。入口微刺,過后是沁涼的回甘——但因為裝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所以得輕拿輕放,小心呵護。

  “你覺得酸不酸?”

  賀沖沉吟:“不酸吧。”

  “那你輸了。”周茉揚眉一笑,“你讀書的時候沒學過道旁李樹嗎?要是不酸早被人摘光了。”

  “沒學過啊,我文盲。”

  周茉瞪他:“這有什么好驕傲的。”

  賀沖笑了,從半個橘子里掰出一牙,往周茉嘴里塞:“你嘗嘗。”

  周茉緊抿著嘴,使勁擺頭避讓。

  “躲什么,嘗嘗嘛。”

  “不用嘗,聞著就酸!”

  “所以你看……”賀沖把橘子揚手扔進這戶人家擺在門口的撮箕里,“有些事擺明了不是什么好事,就不用再費力去嘗試了。”

  周茉愣了一下。

  “別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喜歡一個姑娘,別說分手,我連一丁點委屈都不會讓她受。”賀沖邁開腳步。

  周茉停了那么三四秒,陡然之間真有些分不清楚,賀沖突然來這一出究竟是蓄謀已久還是借題發(fā)揮。

  一愣神的空當,他已經(jīng)走出老遠了。

  “賀沖,等等!”

  賀沖身影一頓,回頭望去。周茉從包里把那封信掏出來,幾下撕成碎片,隨手一揚,撒在了撮箕里的橘子旁邊。她拍了拍手,腳步輕快地跟上來。

  賀沖笑了。

  兩人沿著巷子往外走,賀沖問:“中午想吃什么,我請客。”

  “烤魚行嗎?市中心有一家烤魚很有名。”

  賀沖頓了一下:“中午人多,得排隊吧?下回再帶你去吃,我下午還有點事,估計來不及。”

  “什么事?”

  “接個人。”

  “什么人?”

  賀沖看她一眼,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表弟,今天出獄。”

  周茉一愣。

  自打認識賀沖以來,周茉跟著見了開酒吧的韓漁,開拳館的王松,搞汽車改裝的兩個大學生,如今又冒出來一個坐牢的表弟……

  賀沖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說:“是不是覺得我人際關(guān)系挺復雜?”

  周茉趕忙搖頭。

  賀沖沒再說什么:“想想吃什么吧。”

  他們倆最終在一家專做酸菜魚的餐館解決了午飯問題,地方是賀沖找的。周茉在西城生活了二十年,卻不知道還有這樣藏龍臥虎的地方。

  聽她這樣說,賀沖不無得意:“別的我不敢說,論找吃的,我可是行家。”

  饜足的周茉拍拍肚皮,難得不跟他抬杠。

  賀沖把賬結(jié)了,就準備送周茉回學校。周茉看他把皮夾揣進口袋里,猛然意識到一件事——她跟他認識這么久,說是雇他當“鐘點工”,可她到現(xiàn)在一分錢都沒花過。她當下便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于是說道:“我請你喝奶茶吧。”

  “你們小孩才喜歡喝這種甜了吧唧的玩意兒。”

  周茉跟上他的腳步:“那……那我把工資給你結(jié)一下?”

  賀沖身影一頓,這回她倒也反應快,適時地剎住車。她看賀沖神色復雜,忍不住問:“有什么問題嗎?”

  “沒什么問題,你記著賬吧,到時候一塊兒結(jié)。”

  走到路旁,賀沖把車解了鎖。周茉落后他兩三米的距離,腳步不自覺地有點兒遲疑。

  賀沖已經(jīng)替她拉開了車門,回過頭來望著她。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說:能快點嗎?怎么跟沒吃飽一樣?

  周茉拖沓著步子,好歹終于走到了跟前。她躊躇片刻,還是沒忍住說出心中所想:“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賀沖少見地沉默了。

  周茉難掩失望,一閃身鉆進了副駕駛室。

  車停在校門口,賀沖沒下車,囑咐她有什么事直接聯(lián)系:“有急事就打電話,微信我用得少。”

  周茉微抿著唇,鉆出車子,“哐當”一下把門摔關(guān)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賀沖啞然失笑:“嗬,脾氣還挺大。”

  在西城監(jiān)獄,賀沖接上了表弟賀一飛。

  賀一飛已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拎著一個黑色的行李袋,正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見賀沖進來,他立馬站起身咧嘴一笑:“哥。”賀一飛小賀沖三歲,因為性格溫順,老被人欺負,常常需要頭腦靈活且身手矯捷的賀沖替他打抱不平。

  賀沖把他的肩膀一攬,接過行李袋:“走吧,定了餐館,先吃個飯,再去我那兒休息休息,回頭我送你去舅舅那兒。”

  “我爸……還不知道吧?”

  “一直瞞著他。”

  賀一飛神情黯淡:“哥,謝謝你。”

  “有什么好謝的。”賀沖摸了他的腦袋一把。他是平頭,頭發(fā)刺刺的,摸著手感怪好,賀沖沒忍住又摸了兩下。

  賀一飛偏頭去躲:“哥,別鬧了。”

  吃過飯,賀沖把賀一飛帶去雁南鎮(zhèn)的車場。賀一飛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在樓下找到了賀沖。賀沖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煙,手里拿著一把老虎鉗,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地磚。

  賀一飛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去:“這是什么?”

  賀沖轉(zhuǎn)頭一看,賀一飛手里躺著一個發(fā)圈,上面還綴了兩粒小小的櫻桃形狀的裝飾品——這東西當然不可能是他的。他仔細想了想,估計是哪回周茉在這兒洗澡時留下的。

  賀沖一把奪過去:“你在哪兒找到的?”

  “床上。”

  賀沖:“……”

  賀一飛捂著肚子哈哈大笑:“騙你的,在浴室的窗臺上。”

  賀沖瞅他一眼:“進去半年怎么還學狡猾了。”

  賀一飛當然要刨根問底:“哥,你是不是有情況了?”

  “能有什么情況,我這條件……”

  “你條件不差啊,現(xiàn)在又不比當年,韓漁哥的酒吧,還有你這修車場……除非你要娶什么仙女,那可能確實還差了點。”

  賀沖笑了一聲,把話題岔開:“行了行了,先別操心我了,說說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賀一飛之前開了家小店,承接燈箱廣告和霓虹招牌這類生意,賺得不多,但養(yǎng)活自己綽綽有余。但這個小店早已經(jīng)盤出去了,拿到的錢用以敗訴之后支付賠償金,再要自己做生意,肯定還得問賀沖拿錢。

  賀一飛不想再給賀沖添麻煩,考慮之后說道:“去廠里幫我爸吧。”

  “也成。現(xiàn)在廠里生意還不錯,你過去能幫舅舅分擔一些——以后別再傻乎乎的了,認識什么姑娘先帶來給哥看看,哥給你把把關(guān)。”

  賀一飛乖巧地點點頭:“嗯。”

  片刻,他想起什么:“姑姑的事……你節(jié)哀。”

  賀沖神色淡然:“都過去多久了,什么哀不哀的。她在顧家待著那么不自在,去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葬在哪兒了?我明天去看看。”

  “還沒葬……”賀沖把其中的曲折告訴給賀一飛聽。

  賀一飛沉吟片刻:“可姑姑的骨灰一直放在殯儀館也不是個事,不如還是接回來吧。”

  賀沖笑了一聲:“接回來放哪兒?舅舅生她的氣,連葬禮都沒去參加。你不了解我媽這個人,她這輩子拼到這個分上,要是差在最后這一招上,不是滿盤皆輸嗎?”

  賀一飛撇撇嘴:“反正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

  幾天之后,賀沖把賀一飛送到了舅舅賀正奎的廠里。賀正奎對賀一飛坐牢的事一無所知,真以為如他所說,是到東南亞那邊做生意去了。見面一看賀一飛一點兒也沒變黑,賀正奎還納罕了半天:“不是說那邊太陽挺毒嗎?”賀沖呈上一早準備好的東南亞特產(chǎn),替賀一飛糊弄了過去。

  安置完了賀一飛,賀沖的心結(jié)又去了一層,當下困擾他的就只剩下賀宓和周茉了。

  一想到周茉,他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車停在服裝廠門口的路邊,鑰匙插了上去,車卻沒有啟動。賀沖點燃一支煙咬在嘴里,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發(fā)圈,捏在手里仔細地看。

  窗外在沙沙地落雨,車廂里卻格外安靜。

  他想起小時候經(jīng)過鎮(zhèn)上小賣部的冰柜,眼巴巴地看著那里面晶瑩剔透的橘子汽水,看得口干舌燥,但口袋里沒有半毛錢。

  那種求而不得的焦慮和難過,好像從未從他的骨子里剔除,時至今日再度復活叫囂。

  賀沖瞇著眼,彈了彈發(fā)圈上綴著的櫻桃裝飾,好像是在彈周茉那張老是氣鼓鼓的臉:“你可真是個大麻煩啊。”

  周茉打了個噴嚏。

  這是她今天打的第十個噴嚏,她喉嚨發(fā)疼發(fā)干,在秋日變天的時候不幸患上了感冒。她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格外倒霉,生病不說,還在院辦碰上了段永晝。

  周茉本是去找姜葉交作業(yè)的,推開虛掩的門后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個人,正是西裝革履的段永晝。段永晝是為了“段紹安杯”青年油畫大賽的后續(xù)事宜來的。

  直到這個時候,周茉才把早前被自己拒絕參加的比賽跟段永晝聯(lián)系起來。著名畫家段紹安天賦異稟,在領(lǐng)域內(nèi)頗有建樹,然則天妒英才,英年早逝。為了紀念段紹安,段家后人以其名義創(chuàng)辦了“段紹安杯”青年油畫大賽。而段永晝,就是段紹安的孫子。

  周茉想要撤退已然來不及,姜葉熱情地沖她招手:“周茉,你來得正好,我正說起你呢!”

  周茉只得走過去,沖段永晝打了聲招呼:“段先生你好。”

  姜葉一愣:“你們倆認識?”

  段永晝:“見過一面。”

  姜葉笑說:“認識那就更好了。段先生,我強烈向你推薦周茉,若要投資運作,我院目前不會有別的學生比她更具潛力。”

  段永晝仿佛是為了確認,翻了翻手邊的一沓名單,而后看向周茉:“你沒有參賽?”

  “沒有。”

  “為什么?覺得分量不夠?”

  姜葉趕緊打圓場:“周茉性格如此,對名利看得很淡。況且這次比賽是命題作業(yè),她覺得受到了限制。”

  段永晝似聽非聽:“有作品嗎?能看看嗎?”

  “有,我的畫室就有幾幅……”姜葉一貫雷厲風行,說著便打算帶段永晝?nèi)ギ嬍摇?br />
  周茉趕緊上前一步:“姜老師,我只想好好畫畫,對這些不感興趣。”

  段永晝緩緩抬眼,目光落在周茉身上,帶著幾分審視地看著她。

  周茉把帶來的賞析課作業(yè)放在辦公桌上:“作業(yè)……我放在這兒了。”說罷看向姜葉,似在問自己能不能走了。

  姜葉執(zhí)教十余年,什么樣的學生沒見過,學藝術(shù)的多有些古怪秉性,且周茉并不是最怪的那個。她也就沒多說什么,只叮囑道:“下周三下午兩點,帶著練習作業(yè)來畫室見我,別忘了。”

  周茉“逃出生天”,離開院辦大樓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把傘撐開,一邊走一邊跟葉茵茵發(fā)短信,確認創(chuàng)業(yè)大賽決賽的時間和地點。

  葉茵茵很快回復:這周六下午兩點,西城酒店宴會廳。周茉同學,你說要你有什么用,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

  周茉笑了一聲,回復道:我給你們當吉祥物啊。

  葉茵茵:這可是你說的。決賽這么重要的場合,吉祥物上臺跳支舞啦啦操助興不過分吧?

  因為要一手打傘一手打字,周茉走得很慢。

  沒走出多遠,只聽身后一串腳步聲追了過來:“周小姐。”

  周茉反應了半刻,轉(zhuǎn)過頭去,是步履匆忙的段永晝。他沒打傘,細雨沾濕了發(fā)絲,頭發(fā)更黑,一張臉因此顯得尤為蒼白。

  周茉記起上次見面他一直在咳嗽,便沒多想,把自己的傘遞過去:“有事嗎?”

  段永晝沒接,而是急切地說:“我正式邀請你跟我的公司簽約。”

  周茉有點莫名。

  段永晝解釋:“我剛剛看了你的畫,姜老師說得很對,你很有投資價值。”

  周茉笑了笑:“段先生還是找別人問問看吧,或者我給你推薦幾個人……”

  段永晝打斷她:“這次比賽我是評委之一,我看過所有的參賽作品,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周茉沉默一瞬:“我不行,我沒什么進取心,畫畫都是自己畫著玩的。”

  “你只用畫畫,其他事情自會有人幫你打理。”

  周茉仍是搖頭。

  段永晝毫不氣餒,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如果你改變主意,請隨時跟我聯(lián)系。”他并未過多糾纏,等周茉收下名片,微一頷首,在雨幕之中轉(zhuǎn)身走了。

  周茉拒絕了段永晝,但這件事并未如她所愿告一段落。

  周五晚上,“段紹安杯”青年畫室大獎賽在西城一家酒店正式舉辦頒獎典禮暨慶祝酒會,由段永晝親自主持。

  如此盛會,周思培和唐書蘭自然不會漏了風聲,一打聽,周茉居然沒有報名參加,當即雷霆震怒。

  晚上周茉上完選修課回家,推開門一看,周思培和唐書蘭端坐在沙發(fā)上,面罩寒霜,這架勢擺明了是專門在等她。

  周茉把手機鎖了屏,偷偷揣進衣服口袋里,硬著頭皮上前一步:“爸、媽……”

  周思培勃然大怒:“跪下!”

  周茉咬著唇,沒動。

  周思培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崩一樣罩下來。

  周六的下午下過雨,天黑得早,傍晚時分,城南老街上已經(jīng)亮起了燈。小小一間鹵煮鋪子前掛著的招幡讓雨水打濕了,黏在旗桿上,已經(jīng)飄不起來了。

  賀沖推門進去,要了一壺酒和一碟鹵水花生。他常來,店主都認識他了,上了東西之后也沒多問,徑自到后廚忙碌。

  賀沖一個人坐在那兒喝酒吃花生,聽著收音機里傳出來的京劇,時不時看一眼時間。

  外面的雨水敲擊著陋巷的青石地磚,滴滴答答。

  下雨的天,客少,過了七點半就徹底沒人了。老板把幾張桌子擦干凈,拿著抹布立在后廚門口,笑著問:“等人?”

  “等人。”賀沖一看時間,才發(fā)覺自己已在這兒待了快兩小時,有些過意不去,“是不是打擾您做生意了?”

  “沒事,”老板笑得憨厚,“反正我回去了也沒事干——要不你先來碗鹵煮吧。”

  “成,大碗的,多加香菜。”

  賀沖拿起手機給周茉打了個電話,如他所料,還是無人接聽。昨天周茉跟他約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飯,但他從下午四點起就沒聯(lián)系上她。周茉家里情況特殊,聯(lián)系不上的事常有,賀沖倒也沒特別往心里去。

  照理說等了兩個多小時人都沒來,也該走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走,似乎隱約還是擔心她若來了會白跑一趟。

  熱騰騰的鹵煮端上來,賀沖多要了一瓶酒,叫來老板閑聊共飲。一晚上時間就這么過去,到十一點,老板開始收攤打烊。

  喝過酒,身上熱乎乎的,賀沖穿過燈火昏黃的巷子,雨落在身上倒也不覺得冷。

  幽深狹長的一條小巷,他走了很久,四下只有自己的足音回蕩。

  賀沖喝了酒不敢開車,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到酒吧去找韓漁借宿。韓漁人不在,酒吧服務生說他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賀沖不由得納罕,今天什么情況,怎么找誰都找不著?

  賀沖在員工休息室將就一晚,一清早起來沖了個冷水澡,就準備出門去把車開回來。走到樓下大廳,他發(fā)現(xiàn)韓漁跟條死魚一樣癱在沙發(fā)上。

  賀沖走過去踹了一腳,韓漁嘟囔了一聲,打著呵欠睜開眼。

  “昨晚上哪兒去了?”

  韓漁一骨碌爬起來:“還說呢,昨天姓葉的那丫頭創(chuàng)業(yè)大賽只拿了第二名,抱著獎杯一下臺就哭得稀里嘩啦,非訛我請他們?nèi)犎顺燥垺!?br />
  “要是你自己不樂意,誰能訛到一毛不拔的韓老板頭上……”賀沖一頓,忽地想到什么:“你們吃飯,周茉去了嗎?”

  “沒啊,葉茵茵哭那么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小茉莉沒去,放她鴿子了,剁冠的還是小茉莉的前男友,你說她氣不氣……”

  賀沖皺眉:“葉茵茵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你不是有她電話嗎?你自己聯(lián)系啊。”韓漁困得腳步虛浮,走路打飄,“我去補個覺,你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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